若我再見到你，事隔經(jīng)年，我該如何賀你？

以沉默，以眼淚。

風雪邁著輕佻的步子，從北方來。

他不是，他佝僂著嶙峋的背脊從江南煙雨而來，踏著春秋，藍灰色的棉衣裹著他消瘦的身軀，滿天地的靜謐，還有踏雪聲，他拄著拐杖，只有杵進土地里的沉嘆。

他皮膚下包著聳起的骨頭，稻草做的帽子半掩著他的容貌，直到路的兩旁再沒有遮風雪的枯樹枝，腳下的石板陡然在天地間開闊，他抬起右手將被雪壓下的帽檐往上扶了扶，左手穩(wěn)穩(wěn)地拄著路邊隨手拾來的木棍，視線慢慢上移，再向遠處看去。

平坦的石板路遠遠地鋪進那座城，兩頭是高聳的城墻，他甩了甩手背上的雪，像是要抖落這冬天的寒意，慢慢側(cè)過身。

木棍在雪地上重重地畫出一道弧線，腳步沉沉一挪，他看去，那山已然被漫天的鵝毛蓋了個結實，不似江南那枝繁葉茂一般的綠葉掛滿露珠時晶瑩，那山像他一樣，佝僂著背脊，呼吸緩慢而渾濁，好像慢一些就能躲開這冰天雪地的寒冷。

笑了，面前的雪突然被吹開，一口熱氣團著白色煙氣在他面前散開，他未出聲，這又像嘆息。

石板不似泥地，他的步伐更慢了，騰挪著，天就黑了。

城門關了，那城墻上點著紅色的燭火，旗幟在低處擺動，士兵就在那墻邊，手持著紅纓槍，甲衣開合間，向左向右地巡著邏。

他解開背上的包袱，取出干糧，哆嗦著生起紅色的火，他掰著手下的枯枝，一點點往火的口中送去，每送一點，火舌都熱鬧地躥騰而上，照映著眼前這一塊空地。

他坐在枯草上，戴著稻草做的帽子，上面蓋滿了雪，低著眉眼，烤著自己這枯燈一樣的身體，未曾言語。

生命，生命就像馬上隨著火舌消失的煙灰，蒸發(fā)在這天地間。

希望也是，可天亮了。

這團火成了角落里的一片灰燼，被雪掩埋，被雪帶走。

他杵著木棍，受了城關將士的檢查，進了城。

好不熱鬧，這北方的冬天原來這般充滿生機，街上兩邊的籠屜冒著香香的白煙，滾燙的高湯在木勺里從高處落入陶碗中，白色的面被沖開，又是一團香味。

叫賣聲穿著厚實的棉衣，從那來回搓著的帶著溫度捂上臉頰的雙手下傳來，悶悶的，好像他，沒走兩步，就被雪撲到了一樣沉悶。

他看著眼前放大的雪地，疼得半晌沒有起身，這里繁華，卻沒有善良肯為他停下，那飄來的香氣像是看熱鬧般朝他走來，又笑著散開，這熱鬧依舊，未停止一分。

他緩緩跪坐在地，白色的頭發(fā)落在兩側(cè)，稻草做的帽子甩出去很遠，他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拄著木棍，慢慢起身。

那雙眼中渾濁得泛著血絲和死意，身上的骨頭好似經(jīng)不起這一摔，疼痛叫囂著跑遍了全身，他藍灰色的棉衣沾上被踩化的泥雪水，垂著眼，任由那雪落在眉眼和皺紋里。

他撿起稻草做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落雪，緩緩戴上，不知是不是為了掩蓋此時的窘迫，可他像是失而復得般小心，將那帽子戴好。

穿過熱鬧，穿過街巷，他抖著摔傷了的身子一直朝前走著，不似進城前那般悵然，他此刻再未回頭，一次未有。

夜色如期來，雪終是停了，短暫的。

他停了步子。

前頭就是那戶人家，許久未見，那記憶中的小房子翻了新，鋪了新的瓦片，窗子掩著，檐外薄薄地敷著梨花一樣的雪，滴著水，這雪在溫室外，隱隱有化了的趨勢。

昏黃的燭色搖晃著光，身影前前后后地走進眼里，他靜靜看著，像是下定決心后，抬腿走去，直至門前。

聲音從院子傳來，聽不清楚，但有這一人的聲音，撇開了他眼中的死氣，穿透他蒼老的皮膚，融進他的骨頭里。

“靜兒，別調(diào)皮，你母親正忙著為你縫制冬衣?！?/span>

“嚴生，今日先生可是對你好生夸贊，你說說，明日想去做什么？”

...

直到夜深了，

“孩兒娘，夜深了，別忙了

下雪了，后日霜降，我們買些栗子去吧。”

“又是一年寒衣啊”

他靠著墻，直到這院子熄了燈。

他抬手抹了抹臉，這臉上好似盛滿了風雪，在溫室外，都要化了。

笑了，嘶啞的聲音在這沉重的夜色里短暫地驚動了路過的野貓。

他戴上稻草做的帽子，拄著拐杖跟上那不遠處等他的野貓。

一人一貓來過，又走遠了，夜很長，他走了很遠。

這里再不是石板路，枯枝和泥巴沾著他的草鞋，每一步都沉，可他仍然一言未發(fā)。

黑色的貓攀上了這棵樹，在枝丫處俯視著他，眼中映著冬天的寒冷和決絕，他抬頭望去，眼里恍然，隨后低下頭，朝樹上靠去，抬手扔了這陪了他一路的木棍，緩緩坐下。

他將身上那藍灰色的棉衣脫下，披在身前，低下頭，看不見模樣。

他坐在枯草上，戴著稻草做的帽子，上面蓋滿了雪，低著眉眼，冬雪緩緩落下，在林間烤著自己著枯燈一樣的身體，未曾言語。

生命，生命就要蒸發(fā)在這天地間。

雪落下，雪埋下

等天亮，寒意鋪了他一身。

他從江南煙雨處來，可他也曾生于這漫天雪地之間，不似這般冬日，他的兒為他用稻草編織了一頂帽子，上面的稻草還不聽話的翹著頭。

可他從江南煙雨處來，錯失了人間溫熱的那一碗湯，他行走多年，直到殘年才到，直到閉眼于世間前，他這一生好似都只是為了這短暫的一夜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