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流求,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長女。陳寅恪先生有三個女兒:長女陳流求,次女陳小彭,三女陳美延。) 俞大維的夫人陳新午,是先父陳寅恪的胞妹,我們姊妹一輩稱她九姑。姑父母與我家情篤誼厚。為了書寫懷念姑父的文字,我從珍藏的信件中,找出姑父口述、親筆簽名、托護士小姐代筆的數(shù)封家書。在1984年9月13日的信中,姑父寫道:'親愛的流求女兒:'千里共嬋娟',前夜護士小姐扶我在院中賞月,我很想念你們姊妹。' 姑父母多年來待我們姊妹視若己出,我想起來甚感悲切。姑父在1983、1984年的信中均寫道:'我和九姑沒有女兒,你們姊妹三人就是我的親生女,我時時想念你們。'我記憶深刻的是1946年至1948年,我與小彭妹在南京金陵女大附中高中部就讀,假日到姑父母家中,受到兩位長輩教誨尤多。姑父時常與我促膝談心,鼓勵我獻身救死扶傷的紅十字行列,使我堅定了學醫(yī)的決心。如今我從醫(yī)已40年,深知眾多老年病患的痛苦,力圖盡醫(yī)生之責。可惜,我未能對曾經(jīng)百般呵護我的姑父母盡過絲毫心意,也未能在他們辭世后前往吊唁,想起來就感到愧疚。真應了姑父多年前的預料。姑父在1983年第一封給我的信中說:'我和九姑離開大陸時,曾在上海送你到上海醫(yī)學院,當時我就知道別后不容易再見,很為傷心。' 我四周歲開始記事,母親帶我從北平往南京九姑家去迎接祖父散原老人北上居住,這是我記憶中首次見到姑父母,此后,我在北平、香港、重慶、南京、上海等地都與姑父母有較多的接觸,往事如一部長篇電影縈繞腦際。 1943年秋,父親應成都燕京大學之聘,帶我們三姊妹由桂林入川,途中父母染疾,入冬始抵重慶,暫住觀音巖兵工署宿舍姑父母家中。正值中華民族遭受外來侵略的嚴酷歲月,我親眼看到姑父在兵工署長任內異常忙碌,管理著由沿海遷入及有計劃建立的各兵工廠。以后每逢談起兵工廠,姑父往往充滿感情地惦記那里的種種,在信中還問我們有沒有遇見以前在兵工署、交通部的熟人。 1946年,父親雙目失明,治療失敗后返清華大學執(zhí)教,母親與幼妹美延同行,我和小彭妹留南京由姑父母監(jiān)護。這時,薩家灣交通部宿舍的條件大有改善,姑父的書籍得以擺開,不僅書房四壁是書,過道上緊緊排列的書架上亦填滿。姑父的最大興趣是讀書,閱讀的范圍甚廣。他熱愛京劇,也喜愛各國戲劇和音樂,常讓我和他一同聽《蝴蝶夫人》和《卡門》等名劇的唱片。他經(jīng)常詢問我的學習情況,寒假期間教我念蕭伯納的劇本,其中不乏幽默詞句。他挺欣賞,也不時笑起來。我問他喜歡喜劇或悲?。克f愿看喜劇,因為人生悲劇已經(jīng)太多了。 逢晴好的夜空,姑父會在三樓的小陽臺上安放一架望遠鏡,很有興趣地觀察天體,還喊我們一同觀看,并主動講解星座,可惜我不感興趣,總想溜掉。 在物價飛漲的年月,維持一個大家庭可不容易,姑母多次叫我陪她到新街口一帶采購日用品,她并不買高價、高質量的商品,?;ú簧贂r間去找減價貨物。以前我不理解,九姑為什么如此省錢?后來才明白姑父母家的日常生活與那些發(fā)國難財和接收財?shù)墓賳T不能相比。 1949年伊始,姑父因腸道疾病入住上海江灣軍隊醫(yī)院治療,我曾到醫(yī)院替換姑母照顧幾天,姑父當時體力、精神及情緒均差,但仍讀書不輟。上燈后就和我說話、談人生、聊戲劇,還回憶他青年時代與父親一同在國外留學的情景。那時,陳、俞兩家同輩中陳寅恪、陳登恪、俞大紱、俞大縝、俞大綱等都在學校執(zhí)教。曾家后裔曾寶菌醫(yī)師(我們稱菌四姑)在上海紅房子醫(yī)院就職,我的三表弟俞小濟就是她接生的。菌四姑一直是姑母們心中獨立、自強女性的典范,姑母也希望我能成為像她那樣的良醫(yī),可惜我只是個極其平凡普通的醫(yī)生,遠未達到老人家的期望。 那年春季,姑父母離滬到香港,仍記掛著我的學習、生活,曾寄來明信片。以后音訊阻隔,姑母與我母親姑嫂情深,1951年,母親唐筼在廣州曾賦詩一首,題為'寄九妹 庚寅大寒后二日陰雨': 煙雨迷蒙隔野塘, 殘梅欲蓋柳爭長。 何曾共話西窗夜, 人壽河清兩渺茫。 如今幾位長輩均已告別人世,我們姐妹亦步入老年,但我想今天海峽兩岸的形勢,可以告慰姑父母與父母在天之靈,河清之日,將不會渺茫了。 補記 重新翻開十年前,我用拙筆書寫出的懷念姑父母的短文,他們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在眼前。 十年來,我們姐妹在完成先父母骨灰入土為安的心愿后,一直沒有忘記姑父母視我們如親生的情誼。曾探訪他們曾經(jīng)工作和居住過的地方,追憶當年與兩位長輩相處時令人難忘的時光。 2010年夏,我們姐妹到南京薩家灣找到姑父在抗戰(zhàn)后任交通部部長時的住所,此房原屬郵政局,當時郵政由交通部管轄。待我們尋訪此處時,已變成一家公司的辦公地點。見此樓房,我們百感交集。就在這幢房子里,我和二妹小彭曾受到姑父母的盡心呵護兩三年,我看見姑父遇到普通市民總喜歡問:'家書多少天能收到?'想來他深切體會到民眾'家書抵萬金'的心情。 1981年姑母辭世,1993年姑父仙逝,次年,臺灣在金門建立'俞大維先生紀念館'。我們姊妹一直想去祭奠,居住在美國的三表弟俞小濟因健康原因不能遠行,也委托我們代他前往。2011年10月,經(jīng)過數(shù)月籌劃,多方聯(lián)系,陳衡恪(師曾)、陳寅恪后代共七人分別從上海、廣州、成都齊聚廈門,后登上金門島。位于金門榕園的'俞大維先生紀念館'并非大陸游客的景點,由于事前有約,我們一行到達后,受到金門公園管理處黃子娟、陳淑儀女士等熱情接待。我們在姑父塑像前獻花、行禮,參觀了不算寬敞的展廳,所展出的實物緊湊、實在,增加了我對老人家晚年的了解。美中不足的是對姑父抗日戰(zhàn)爭中為中華民族作出的巨大貢獻展現(xiàn)不足,令人遺憾。 2012年初春時節(jié),我到重慶市觀音巖的半山坡找到抗戰(zhàn)時期兵工署舊址,房屋雖在,卻已破敗不堪。佇立在舊樓前,我仿佛又看到那漫長艱苦的抗戰(zhàn)歲月里,姑父和兵工署的同事們指揮各兵工廠運轉的情形。那時,姑父領導兵工系統(tǒng)的職工們頂著敵機的狂轟濫炸,堅持生產(chǎn),在物資條件異常匱乏的情況下夜以繼日地制造槍械、彈藥,保障了抗日前線的需要。 2013年春,陳寅恪后代三輩一行七人相約從各地飛抵臺北桃園機場。此行除了參訪當年與先父母有關系的機構、祭奠他們的生前故舊外,還想探訪姑父母故居。在臺期間,受到臺灣大學圖書館林光美館長的熱情接待和周到安排,我們找到了姑父母居住在溫州街和新生南路的舊址。前者為原臺灣大學傅斯年校長的宿舍,1980年后遷往海軍軍方提供的住宅,兩處均系日式舊房。我們在舊居前留影紀念。 林光美女士是姑父晚年的忘年交,我們誠摯地感謝她對老人家暮年的悉心照顧。姑父仙逝后,她又經(jīng)常關照在臺北孤身一人并常年患病的二表弟俞方濟,表弟病逝,也是她妥善處理后事的。我想姑父母在天之靈可以安心了吧! 2013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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