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札記·2024.10.4】

1

我扭頭從側(cè)面才看清了木門上刻的字——“查小三”，字底下連同凹進(jìn)去的是一串沒有圓弧的數(shù)字，沒什么解釋只留了個電話號碼，嘿，現(xiàn)在還興這種業(yè)務(wù)了？來不及多尋思，從高鐵站的衛(wèi)生間出來，我對廣告的好奇心就擱一邊了。

我是來接人的。

大姐還真是像換了一個人，看到她的驚訝不亞于我乍看到賈玲瘦身后的驚訝。我伸長胳膊在空中打了個招呼，奔過去，眼前的她根本算不上是個胖人，雖不算苗條，但絕對已脫胎換骨。天藍(lán)色牛仔褲、針織毛衫，小白鞋，都已是正常尺碼，她拖了一個黑色行李箱，提了兩個兜子，身旁還站著——一個懵懵的幼兒。

想起幾年前她的樣子，在姐夫家老家，她散著頭發(fā)虛弱地側(cè)躺在床上，身邊是皺巴巴有點紅黑的嬰兒。現(xiàn)在這孩子在她的指揮下向我奔來，我們也上演了一場親人久別重逢后的激動?！敖行∫?，叫小姨”，大姐催促她，我一把抱起她，夾著嗓子叫她的名字，“好可愛呀”。她朝我擠出一個笑。大姐過來和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倆同時下意識發(fā)出一點嗯嗯嗯的語氣詞以表達(dá)或真實或偽裝的思念，又大呼小叫般夸張的贊賞了一番對方的形象。

北方秋天的上午，陽光灑下，讓大姐的頭發(fā)也發(fā)亮，她走在前面過馬路，我抱著小朋友緊跟其后，而后卸下她拉著那嫩嫩的溫?zé)岬男∈植冗^跳動的樹影引著大姐上車去。

2

國慶的高速，有些擁堵，導(dǎo)航播報前方4.8公里處有事故發(fā)生，預(yù)計通行時間50分鐘，要度過路上的時間，又身處在一小空間內(nèi)，不聊天怎么行。那幾聲嗯嗯嗯的語氣詞是不足以撐起整個關(guān)系親近的象征的，車?yán)锏某聊瑫稽c點消融那偽裝的思念。只吐槽路況聊個天氣太客氣，謹(jǐn)慎的找起話題，得從對方的好事來展開。

我們聊起她的減肥之路，這一大成功的、可以延展開有著無窮訴說內(nèi)容的話題。

“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些說沒時間的都是假的，除非真的脫不開身，我每晚都去健身房，從六點練到九點。”她減了四個月，減了40斤。真是有毅力，我誠懇地表達(dá)了佩服。“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起減肥，真是受刺激了。我去買衣服時，買不著衣服，那店員說你穿不下去，沒你的號，我就想我一定要減下來。還有，有個客戶，搞房地產(chǎn)的，他老婆，戴著梵克雅寶的項鏈，迪奧的裙子，LV的包，那個什么的鞋?！彼箘畔胧鞘裁雌放频拿郑o我介紹，我需要聽什么精確的品牌呢，不用說詳細(xì)，我腦子里已有一個大概的形象，是一個身上掛滿名牌的所謂“名媛”同款形象的女人?！班捺蓿篷Y的，她一身得十幾萬，她一米七多又苗條，真絕了，我就要減下來朝著她那樣的目標(biāo)奮斗?！彼d奮地描述完那精致美女的形象，盼著我也渴望、羨慕的回復(fù)。

我握著方向盤，一步一挪地跟在別人的車屁股后面，聽著這“長見識——激欲望——圖奮斗”的女性成長三部曲，稀里糊涂地在想：只精致美當(dāng)然是不夠的，還要的是一種上層身份被尊重的感覺。那一身logo是上層身份的象征，先是可以獲得他人的注目，吸引到他人的眼光，而后會得到別人的邀請、奉承、捧場的笑臉，與眾不同的待遇。這一種受人關(guān)注、富有價值的感覺是大多數(shù)人所渴求的世間最美妙的東西。 踩了一腳剎車，我卻又社交禮儀般回復(fù)“是挺漂亮的哈，你也可以的。我們是得對自己好點，多花心思在自己身上?！彼龖?yīng)承著接著跟我聊減肥塑形要怎么飲食做些什么操，再去那家服裝店那店員是何等的驚訝，我跟她聊我發(fā)現(xiàn)的一家很好的瑜伽服盲盒店。

話題并沒有挪到我身上。

我的生活沒什么好聊的，或者說敢聊的。我們怎么會聊起書聊起電影和藝術(shù)呢？務(wù)實的人哪有心思跟我聊這虛無縹緲的東西。工作、結(jié)婚、生子，仿佛我這年齡的女性被人們關(guān)注的話題只有這些，而這話題對我這個皆一片空白的怪胎來說理應(yīng)下面都埋著雷，她或許也把握不好這些能不能談，該不該談，她甚至沒有試探，直接躲過了。那正常的問候或許都會被過激的青年一并歸類為“催婚催育”。我們都怕破壞那剛擁抱過剛相聊甚歡的美好氛圍。

我適合做一個傾聽者的。大姐聊起我們共同的親戚家的女兒和她身邊的女人，我從這些“家?！敝锌吹脚曰楹蟪蔀槟赣H后的的生活可能性?！澳荴X上班去了，早上班不早就沒那么多事了，我早就給她說，你經(jīng)濟(jì)都不獨立，誰看得起你?！睂@位終于將孩子照顧到上小學(xué)才開始工作的女人她接著發(fā)表著態(tài)度“她倆就不合適，早離婚早好?！薄拔疫€有個客戶生了二胎，和她婆婆關(guān)系不好，還做著月子她婆婆就氣走了，她也不會做飯就吃外賣，她倒也工作一月能掙個七八千塊錢，但也挺吃力。”“你姐夫他們那都普遍生三四個孩子，不像咱那，他們生孩子還早呢，我同齡人孩子都上高中了，他們那人老問我們要不要二胎，你姐夫就說要啊，問什么時候要啊，他就說什么時候要上了什么時候要。哈哈?！睂ψ约旱膽?yīng)付說辭她滿意地咯咯笑起來。

當(dāng)一個女孩多了妻子母親的身份時，她好像就無法自由自在了，這是一份欣喜呢，還是份無奈呢。我有許多消極的想法但我又不敢說，寧愿用沉默去代替。我望了眼后視鏡，那個還不會表達(dá)自己的小女孩，她走到這一步時會如何選擇呢。

后視鏡里，小朋友蜷著腿，安靜地睡在大姐的腿上。在同一個后視鏡里，我也望過大姐的母親，無意瞟到過她的眼淚。就是幾年前參加外孫女百日宴回程路上，她一動不動地呆望著前方，流著淚，每隔一會兒就用袖子貼了臉。遠(yuǎn)嫁的女兒，又生了女兒，那襁褓中的嬰兒是否又要循環(huán)她們的命運。她從中當(dāng)然獲得著幸福，那淚里或許又有說不上來的心疼和對女性命運的無奈，誰讓你是女人呢。

道路疏通了， 暢快起來，快車道上還殘留著些事故后的碎渣，我踩了腳油門，在蜿蜒伸展在金黃色玉米地的高速公路上，一路東去。

3

晚上，到大姐家吃飯，我另附帶的一個任務(wù)是，要讓自己的姐姐和她女兒——我的小外甥，和大姐一家隔著屏幕打個招呼，完成一家人儀式感的問候。

大姐在廚房幫著做飯，小朋友在沙發(fā)上擺弄著玩具看著電視上的動畫片，我打開視頻，引著兩個小女孩互相認(rèn)識下，“這是你XX妹妹，這是你XX姐姐，她也上幼兒園呢，你們倆以前還見過一面呢，快跟她打個招呼?！笨蓛蓚€小朋友，任我怎么引導(dǎo)，都無法順利完成一個像樣的親戚間姐妹般的示好。大點的，還叫了聲妹妹跑到屏幕前擺了擺手，小點的，只望著對方，什么話也不說。我又把屏幕對向長輩，姐姐打完招呼想讓我小外甥也叫一下，她只顧擺弄自己從樓底撿來的石頭在上面作畫，背著屏幕，頭也不回。

“真是被我們強(qiáng)制社交，哈哈，算了吧?！蔽覍憬阏f。我想起小時候，去姥爺家過年，我緊貼著爸爸的褲腿，對那些記不得叫什么稱謂的親戚感到恐懼。告訴我叫什么我就小聲地憋出一句稱呼然后就想躲起來。

“這叫禮貌?！苯憬慵m正我，她還是試圖讓女兒和這些只見過幾面未有任何故事可回憶的親戚都能興奮地?zé)峤j(luò)的打個招呼。在再次催促下，小朋友停下手中的筆頭也不回地叫了一聲。

不知道這倆小朋友在未來是否也會上演我和大姐間該有的親戚間的社交禮儀——激動地?fù)肀?，拉家常地聊天，還會說客套話。眼下，她們不用討好任何人，無需任何偽裝，也不用顧他人感受，就可以是周圍人關(guān)注的中心，得到無條件的寵愛。而一旦成年，就意味著得在滿是勢利眼和冷面孔的世間爭取一個位置。

掛了視頻，我逗著小朋友玩。電視彈出來付費通知，我剛拿起遙控器，小朋友的姥爺連忙說：“別給她買，看幾天走了，還得月月扣錢?！薄巴馍?，吃了走。你對她好她也早忘了呢，記不住。”說著這話，她把外甥喊到身邊給她嘴里夾了塊肉。

我們找出了免費的《西游記》看，上演的是偷吃人參果那一集，幼時的我怎么絲毫沒注意到那豬八戒的肚皮簡直如塑料一般僵硬，六小齡童眼外罩的面具都快跟臉斷層了，唐僧也并不圓潤。我沒法不注意到那粗糙的特效，身旁的小家伙卻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看了會兒，開飯了，我們共同歡迎大姐和她女兒的回家，喜氣洋洋，只有那個孩子——她平靜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