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雪泥鴻爪 一道美食,蘊藏生活智慧;一首詞,傳唱大江南北;一種人生態(tài)度,凝練幸福生活的秘訣。一提到蘇東坡總會引起人們親切敬佩地微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蘇東坡。近千年來他的形象不斷的被呈現(xiàn)、描繪和刻畫。 人們誦讀蘇東坡的文章辭賦,臨摹他的書法,談?wù)撍纳捷W事。他是永不過氣的偶像,追隨者不分老幼、跨越古跡。是什么鑄就了蘇東坡的魅力,讓人們對他喜愛至今? 公元1079年臘月,北宋王朝最高司法機關(guān)御史臺的監(jiān)獄里,關(guān)押著一個特殊的囚犯——蘇東坡。 在牢獄里,蘇東坡度過了100多個日夜,曠日持久的大雪讓蘇東坡懷念起老家眉山,岷江河邊一座溫暖向陽的小城。 公元1037年,蘇東坡出生在四川眉山,民間傳說就在這一年,眉山一座原本郁郁蔥蔥的大山,不知為何突然花草凋零,樹木枯萎。 曾棗莊(中國蘇軾研究學(xué)會顧問):或者有一句話,眉山出三蘇,草木為之枯。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人們借助傳說,來寄托自己對于蘇軾才華的仰慕。 今天的三蘇祠曾經(jīng)是蘇家的老宅。唐宋八大家中有三位從這扇門里走出來,他們就是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 公元1056 年春天,蘇東坡平生第一次離開了生活近20年的故鄉(xiāng)眉州,他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起前往汴京參加科考。 龍吟(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東坡最大的一個幸運就是他父親帶著他去考進士那一年,遇上歐陽修。歐陽修是這場考試的主考官,他也是北宋文壇的領(lǐng)袖。當時空虛造作的文風泛濫。歐陽修改變了科舉考試的方法,就是你心里有什么你就寫什么,用一種自然的筆觸表達自己的心情,就蘇東坡趕上了,所以說這是天地的際遇。閱卷時歐陽修讀到了一篇文風質(zhì)樸立論深邃的文章,把拍案講好,打算把此人取為第一。高興得不得了,但是又不錄取他為第一名。 由興波(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因為北宋的科學(xué)考試,它是那種糊名的,因此歐陽修也不知道誰寫的,但是歐元修一想能把文章寫得這么精彩的,估計是我的學(xué)生曾鞏,說給我自己的學(xué)生第一名不太好,算了,給個第二名吧。 拆去糊名的紙片,歐陽修才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的作者并非曾鞏,而是蘇東坡。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歐陽修他就說,他(蘇東坡)的文章寫得非常好,我經(jīng)常讀他的文章,冒汗。他說三十年后,沒有人知道我歐陽修了,30年之后人們只會知道蘇子瞻。 蘇東坡春風得意,正當他準備一展抱負的時候,故鄉(xiāng)傳來了母親去世的消息,蘇東坡只好離開汴京回鄉(xiāng)為母親服喪。 蘇東坡在老家為母親守孝丁憂三年之后,踏上返回汴京的路途,過嘉州時,在落日蒼茫的渡口,蘇東坡與郭綸擦肩而過。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經(jīng)常打開蘇軾的集子,頭一首就是《郭綸》。這個人當年曾是一個戰(zhàn)斗英雄,善于騎馬,善于掄大梨。干嘛呢?就是從事西部戰(zhàn)爭。后來戰(zhàn)事松懈下來以后,這個英雄沒事干了,整個被閑置,這么一個英雄,在長江邊呆呆的看著過往的船,有點無聊,現(xiàn)在只看到他身邊這匹瘦馬,就是大家不知道他過去曾經(jīng)是金戈鐵馬的英雄,而他自己的這種事跡也逐漸的隨著時間消逝。這首詩的整個的情調(diào),后來紀曉嵐說就是寫出了一個英雄失落的這種落寞。 年輕的蘇東坡在那一天看到了英雄的劫數(shù),蘇東坡從故鄉(xiāng)奔向帝國的中心,但王朝為他預(yù)置的命運幾乎與郭綸別無二致。他一生的主題就是如何與這樣的命運對抗。 2015年蘇東坡生日這天,一群蘇學(xué)愛好者齊聚一堂,舉辦一場為蘇東坡祝壽的活動,名曰'壽蘇會'。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則是東道主吳笠谷收藏的一方古硯。 吳笠谷(北京硯文化發(fā)展研究會副會長):得到這方硯比較傳奇。十幾年前,洛陽那邊有個朋友說有出現(xiàn)一方硯,它是五代的,因為后面有年號,五代的年號,然后說叫汪少微。但是我不敢相信,這名氣太大了,給李后主父親刻硯臺的。然后我讓他圖片發(fā)過來一看,果然是汪少微的。這個硯是誰送來的?是王鞏,王定國。這個硯拿到他(蘇東坡)手里的時候,就是已經(jīng)是殘了,是用漆粘起來的。 得到這方古硯,吳笠谷十分欣喜,他感覺自己在冥冥之中與相隔千年的偶像取得了聯(lián)系。 因為我本身就崇拜蘇東坡,精誠所至,有方硯臺在我手里。 在文人地位極高的宋朝,蘇東坡20歲高中進士,30歲時他已成為名頭最響亮的大文豪。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東坡先生他不是神,他不是圣人,他也身上有些弱點。譬如說他的個性,才華外露,他不考慮別人當時的感受,他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公元1061年,蘇東坡來到鳳翔府任職,年輕氣盛的蘇東坡和太守陳希亮個性不合,他們的關(guān)系陷入了僵局。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按照這個慣例,大家過節(jié)的時候大家在一起聚一聚,嗑點瓜子,聊聊天,弄個茶話會,邀請?zhí)K軾也去,人不去,拒絕參加。 劉小川(三蘇文化研究員副院長):過中秋節(jié),你不到知府廳來參加宴會,然后這一張罰單就過來了,罰銅八斤。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那蘇軾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就是一個很驕傲的,成長在表揚聲中的人,突然碰到這么一位主,心理上很難接受。 不久蘇東坡找到了一個'報復(fù)'的機會,太守希亮修建了一座凌虛臺,邀請?zhí)K東坡撰寫一文章。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就借著寫《凌虛臺記》大發(fā)牢騷。這個地方原來那都是宮殿連宇,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宮殿,除了阿房宮這些都有,現(xiàn)在在哪呢,都沒了吧,殘垣斷壁了吧。你現(xiàn)在建設(shè)這個凌虛臺,總有一天也會成為殘垣斷壁。建筑是這樣,人事就更是如此,不要看有些人現(xiàn)在得意一時,將來終歸也會有該得的報應(yīng)。 蘇東坡借凌虛臺,感今懷古,暗含諷刺,沒想到,這篇文章陳希亮一個字也沒有改,刻在碑上,立于凌虛臺旁。 袁?。ㄈK文化研究院研究部副主任):若干年以后,蘇軾經(jīng)歷了許多的風雨,然后想到這個事情的時候,他還是非常的后悔的。他給陳希亮寫了墓志銘,他在這個墓志銘當中表達了自己就是少不更事的這樣一種悔恨。 蘇東坡入仕之初的宋仁宗年間,表面的太平之下,掩蓋的是積貧積弱的王朝。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這個北宋,國庫空虛,經(jīng)濟上非常困難,就是神宗的太后想做個壽,國庫都拿不出錢。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如不改革,國家沒有錢。不改革,那么軍隊也很難抵御東北的契丹和西北的黨項人。非變不可,不變恐怕真的就要國亡。 公元1067年,年輕的宋神宗即位,他任用王安石施行改革,力圖自強,這就是王安石變法。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王安石想要將所有人都變成一種人,一種小的機器人。他希望有統(tǒng)一的想法,統(tǒng)一的行動。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王安石要快,要高效,不允許討論,不允許批評,決定他用的人就是很年輕,資歷不夠,然后又一心往上爬的人,是聽話的人,是眼睛朝上看的人。 別有企圖的官員混進變法機構(gòu),新法沒有起到正面效果。朝廷官員以支持變法與否,而分裂成兩派,內(nèi)耗式的黨爭愈演愈烈。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其實,過去我們講蘇軾是反對王安石變法,這是一種誤解。蘇軾他并不反對王安石變法,他反對的就是,王安石變法變得太快太急。 包弼德(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如果劇烈改變事務(wù)的秩序,會破壞整個朝代的穩(wěn)定。 蘇東坡反對王安石的急躁冒進,他知道一旦操之過急,王安石心目中的美意良法可能會適得其反。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新法強迫人們從政府那里拿到高利息貸款,那就是所謂的青苗法。 龍吟(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王安石貸款給農(nóng)民,然后讓農(nóng)民種地,再交利息,40%~60%的利息。 宋神宗急于做出改變。宋神宗的急切,王安石的獨斷,讓蘇東坡陷入了憂慮。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王安石是他那個時代最有才華的人,他說服人的能力那絕對是一流的,而他恰恰說服了最有價值的人,就是神宗,這兩個人都是法家的信徒,骨子里他們信賴法家,他們要高效的推行一些東西。 明知是以卵擊石,蘇東坡還是忍不住要發(fā)聲,他寫下了《上神宗皇帝書》,就經(jīng)濟、軍事以及變法提出自己的見解。 司美茵(美國國立亞洲博物館中國藝術(shù)部主任):他想要朝廷,國家好,他希望社會的制度是合理的。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他也曾經(jīng)說,如果不讓我把我想說的話一股腦都說出來的話,好像有一個什么骨頭卡在我的喉嚨里一樣,不吐不快。 蘇東坡的勸諫無法扭轉(zhuǎn)大局,王安石變法的第三年,歐陽修辭去官職,退隱林泉。不久后,司馬光也向朝廷遞交了辭呈,隱居洛陽。變法反對派的陣營里,只剩下形單影只的蘇東坡,他一次又一次地為朋友餞行送別,帝國的行政中樞,很快成了王安石的獨角戲。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一個鼓勵多元意見的政治風氣,已經(jīng)幾乎死掉了,王安石是不容忍意見,他的好學(xué)生神宗,同樣地不容忍意見。 蘇東坡送別一位位友人之后,自己也黯然離開了汴京。 公元1071年7月里,蘇東坡來到杭州任通判。在江南綿綿細雨中,他聽到了百姓的哀怨與痛哭。 安熙珍(韓國檀國大學(xué)教授):親眼目睹哪種痛苦以后,蘇東坡只能通過文章來代替老百姓,表達其悲憤之情。 此后蘇東坡先后在密州、徐州和湖州等地出任地方官。他在杭州修水井,在密州捕殺蝗蟲,在遠離朝廷的地方,蘇東坡實實在在地為百姓造福。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到了徐州正趕上夏天,黃河那會兒,從徐州再入海,城里人都跑了。只有他,戴上斗笠拿起叉來,挽起褲腿,到抗洪前線去。大家一看蘇太守都不走。于是這群人回來抗洪。 蘇東坡率領(lǐng)軍民抵御洪水得到皇帝嘉獎,蘇東坡不會想到,這讓朝廷上的小人們妒火中燒。 葉嘉瑩(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所長):在湖州的時候,蘇東坡就闖了一個禍,因為古代朝廷讓你到哪里去,你都要謝恩,他就寫了一個謝表。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心里憋了一些氣,他在上表當中就說,皇上你我在朝廷里施展不開我自己的才干,把我現(xiàn)在放在基層,或許還可以為老百姓做點事。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那個謝表一共就那么幾行字,還一定要表達一下自己的立場,就是在那樣其實已經(jīng)相當不寬容的政治氛圍當中,他還要用很很漂亮的字句,用人人都傳頌的字句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御史臺的官員彈劾蘇東坡在《湖州謝上表》中大放厥詞,愚弄朝廷。接著他們找出蘇東坡的詩集,指責蘇東坡譏諷朝政。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估計確實是蘇軾寫詩和文章諷刺新法。他本來對新法就有意見,比如說他有一首詩說新法推行了以后,農(nóng)民光是走你這些程序,一年到有半年都住在城里頭,天天就蓋章了,別的倒沒得到什么實惠,他們家?guī)е⒆舆B城里的口音都學(xué)會了,這很明顯是在譏諷新法。那么還有一種就是誣陷。像蘇軾寫過兩首詩,他意思說這個檜樹這個根在地底下盤,它彎曲,這只有誰能知道?只有地底下的龍,叫蜇龍知道。結(jié)果當時的一個官員叫王瑋,王瑋說陛下才是龍,蘇軾不求真龍,跑到地底下求蜇龍,這就是誣陷皇上。那這罪名就大了,這是欺君之罪啊。 此時的蘇東坡還高枕無憂,有人偷偷告訴蘇東坡,他的詩被檢舉揭發(fā)了。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蘇東坡)心里沒愧一開始,所以很多御史檢舉他,他就覺得行了,這回我不愁我的詩皇帝看不著了。 御史臺發(fā)出了逮捕蘇東坡的命令。最先得知這個壞消息的是蘇東坡的好友當朝駙馬王選,王選立刻派人向蘇東坡通風報信。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在生活中是一個感性層面上很強烈的一個人,面對生死眼都不眨,這不是蘇軾。他害怕,以至于后來這辦案人員來找他,他和他的副手通判就說,我還能穿著什么服裝去見這些人呢,我都已經(jīng)是成罪人了,我是不是穿著罪犯的服裝呀?通判比較冷靜,說現(xiàn)在沒有定你的罪,你還是朝廷的命官,你就穿著朝服出去就行了。前來抓捕蘇東坡的差官,氣勢洶洶徑直闖入州衙,蘇東坡戰(zhàn)戰(zhàn)兢兢迎了出來。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來抓的這個人皇甫遵來了之后,就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就來嚇唬你的,而蘇軾果然就被嚇唬住了。蘇軾是說,說這回來是只怕是要賜死的,死也不要緊,你讓我回去跟我的家人訣別一下吧,這個時候,皇甫遵才開口說不至于死。 差官嘴上這么說,做法卻很粗暴,他下令差役用繩子把蘇東坡捆起來,押往京城受審。史書記載'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 御史臺是北宋最高司法機關(guān),御史臺的大院里,樹上經(jīng)常落有烏鴉,因此人們也把這里稱為烏臺。關(guān)押蘇東坡的地方,正是烏臺監(jiān)獄。 劉小川(三蘇文化研究員副院長):他自己形容,它是一百尺高的,像深井一樣的一個監(jiān)獄,然后他仰面看的時候,只看很小的一片天,而且用了一個詞叫辱詬通宵,就是罵他,羞辱他,通宵不要讓他睡覺。 蘇東坡知道自己兇多吉少,于是把含有劇毒的青金丹埋在土里,他準備有朝一日必須面對死亡時自我了斷。 崔銘(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蘇邁給他送飯。父子倆就有個約定,假如說要判死刑了,怎么能夠讓他早一點知道有個心理準備。所以就約好說,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話就送一條魚。 因為花光了盤纏,蘇東坡的兒子蘇邁決定暫時離開汴京去找朋友籌錢,他找來親戚替自己為父親送飯。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結(jié)果親戚可能就想給蘇軾改善生活,就送了一條魚,蘇軾一看這個魚,完了,這下完了,絕對要死了。 蘇東坡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于是他給自己最牽掛的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詩。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這首詩里邊有一句非常有名,就是'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來生未了因'。不獨是才華獨一無二,他們的兄弟感情也是千古之下就只此一對。 蘇東坡一生,宦海幾度沉浮,兄弟間的深厚情是他最大的慰藉。蘇東坡第一次為官,到鳳翔赴任。在途中,他給蘇轍寫了一首詩'人生道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田曉菲(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我每次在哈佛,我在開一個中國古典文學(xué)介紹課,我講到宋代文學(xué),講到蘇軾,一定會講到這首詩。飛鴻這么優(yōu)雅的鳥,它不是在天上飛,它是在雪泥里面踐踏,我們每個人都會被人生當中很多沉重的東西,累贅的東西拴在地面上,幾乎是一種很悲哀的一種情景。泥上偶然留指爪,我們每個人生在世留下一點點的印記,雪是會化掉的,泥也會干掉的,之后就沒有任何印記留下來了。雪泥鴻爪,這4個字宿命般的成為蘇東坡一生的寫照。所以他的兄弟兩個人不僅僅是在雪泥上面崎嶇地跋涉。沒有騎馬,他在騎驢,不僅騎驢,而且那個驢還是個賽驢,就從一個優(yōu)雅的飛鴻變成一個賽驢,就是又有一些幽默在里面。蘇軾能夠活下來,他很多人生的困苦能夠經(jīng)歷,靠著很多是那種他對自身狀態(tài)的一種幽默感,一點點微笑,他跟弟弟之間的這種相對一笑,這個時刻是永遠在這塊的。 此時,雪泥鴻爪都已從蘇東坡的視線里消失,他對世界充滿善意,他無法理解自己何以遭受這樣的厄運。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蘇轍說,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就是'烏臺詩案'為什么要抓他,說的很對呀。 有人想要置蘇東坡于死地,然而在這生死之際,挺身為蘇東坡說情的人更多。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王安石他也托人帶著話給神宗,說這個盛名時代是不能殺有才華的人。曹太后生病期間,神宗去探望的時候,曹太后就跟他說,說先帝在的時候認為這兩個兄弟都是宰相之才,我勸你現(xiàn)在趕緊把他放了,你把他放了我才能好起來。大家這種援救也等于給神宗一個臺階下,這樣整個'烏臺詩案'就算告一段落了。 朝廷的判決終于降臨,蘇東坡貶官黃州任團練副使。身為有罪的官員,蘇東坡不準擅自離開黃州,不得簽署公文。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詩案牽連其實是很廣的,它是一個大案子,除了蘇軾以外,包括他弟弟蘇轍,還有駙馬都尉王洗在內(nèi),還有王鞏,這三個人是貶了官的。另外還有22個人,包括比如說司馬光,這都是宰相、副宰相級的人物被罰銅,就是受到了處分。 '烏臺詩案'終于塵埃落定。蘇東坡走出御史臺的監(jiān)獄是在公元1079年舊歷除夕之前,他已在這里被關(guān)押了130天。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興這個案子的人,他們的目的達到了,敲山震虎。就是對于王安石變法的反對派給他們集體一個嚴重警告,其實這個案子的處理,它的性質(zhì)很惡劣,它是文字獄。北宋前期政治文明當中最好的一個容忍多元意見的部分,開始松動,開始瓦解。 公元1080年正月初一,蘇東坡在漫天風雪中踏上了通往黃州的路途,那時的他一身鮮血,遍體鱗傷。烏臺詩案,讓他領(lǐng)教了朝廷的黑暗,所幸他沒有被推上斷頭臺。前路迷茫,蘇東坡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命運,他不會想到天高地遠的黃州,將成為他人生的轉(zhuǎn)折之地。 《和子由繩池懷舊》 宋·蘇軾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第二集 一蓑煙雨 公元1079年,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烏臺的黑獄從此成為蘇東坡的精神煉獄。在被關(guān)押了130天后,蘇東坡在漫天風雪中踏上了被貶黃州的路途。11世紀,那個慷慨收留了蘇東坡的黃州是一片蕭索之地,連接荒涼黃州與外界的是一條古老的驛道。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宋朝的時候他把天下的州分成了五等,黃州是屬于下等州,當時的黃州十分之七八都是農(nóng)人、漁人、樵夫。 黃州雖遠,畢竟給了蘇東坡一個喘息的機會,讓他慢慢適應(yīng)眼前的黑暗。蘇東坡一路風塵,踉踉蹌蹌地到了黃州。 曾棗莊(中國蘇軾研究學(xué)會顧問):貶官黃州對蘇軾打擊是最大,因為在這之前他都順風順水,沒有這樣的遭遇。貶官黃州他就以為這一輩子也就完了。 因一時無處落腳。定慧院的方丈把一間塵封已久的小屋借給了蘇東坡。驚魂未定的蘇東坡整天閉門不出,蘇東坡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自從被貶到黃州,平生親友沒有人寫來一封信,即使我寫信給他們,也收不到任何回復(fù)。深夜夢醒時分,在徹骨的孤寂中,蘇東坡寫下一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一種思無所歸的情緒,無家可歸的感覺。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黑暗的夜晚他站在江邊望著那滔滔的江水的時候,先生在想什么?定慧院的小院里在海棠樹下,望著星空的時候,他在思索著什么?他一定在思索這個問題,我怎么搞到這個地方來,這是為什么?他要回答這個問題。因此他開始尋找道家和佛家的智慧。 離定慧院不遠,有一座安國寺。住在定慧院的日子里,蘇東坡能清楚聽到安國寺傳來的晨鐘暮鼓,于是蘇東坡走進了安國寺。 王琳祥(湖北省黃岡市赤壁管理處副研究館員):安國寺里面的大和尚叫繼連,他獲得了皇上的封號,在一般的寺院里的長老來說,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他毅然地放棄了這一樣的名和利這些東西。蘇東坡跟他相見以后感覺到了繼連的人格魅力,他就自慚形穢。 此后每隔一兩天蘇東坡就去安國寺靜坐參禪,他對自己的生命有著深刻的觀照與反省。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面對逆境,他變得更加坦然,沒有那么焦慮,那么著急,一定要在這一生做重要的事情。變得更加鎮(zhèn)定了,試著去吸收,而不是讓環(huán)境吞噬了自己。因為擁有了完整的自己,才能夠最終面對整個世界。 蘇東坡一點點地擺脫了內(nèi)心的困惑,但生活的困境卻對他步步緊逼。 田曉菲(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他被安置到黃州的話,雖然有一個官職,但是就是掛名而已,沒有薪水,沒有收入。 馬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東方藝術(shù)部):對他來說是非常困難的日子。那段時間他能用的錢很少,他還要養(yǎng)活家人。 此時蘇東坡的家眷已來到黃州與他相聚,為了用有限的積蓄把日子過下去,蘇東坡只能量入為出。 王琳祥(湖北省黃岡市赤壁管理處副研究館員):每個月拿出4500 錢,分成 30 串掛在屋梁上,每天只用150錢。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早晨起來,就用一個畫叉把它給拿一串下來,供今天這一天的花銷。沒有用完的(錢),就把它放到一個竹筒子里面存起來。 等到竹筒里的錢足夠多時,蘇東坡就邀約朋友一同沽酒共飲。即使每天只花150文錢,家中的積蓄也只能夠支撐一年,妻子憂心忡忡,蘇東坡卻不為此事煩惱。為了應(yīng)對餓肚子,蘇東坡琢磨出來一個方法,他寫了一篇《節(jié)飲食說》貼在墻上,規(guī)定自己一天只能吃兩頓飯,每頓飯只能一塊肉,喝一杯酒。 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一個非常大的官員被皇帝和世人都稱頌的大學(xué)者落到這樣的地步,他是很痛苦的。 所幸蘇東坡有一個朋友,他叫馬夢得,二十多年前他們在汴京相識,那時馬夢得在太學(xué)做官,有一次蘇東坡前去探訪,苦等不來馬夢得,百無聊賴之際,在墻壁上信手寫下了杜甫的《秋雨嘆》,然后擲筆而去。馬夢得歸來看到這首詩或許是'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這樣的句子觸動了他內(nèi)心的隱痛,深感昔年的寒窗苦都將隨頭發(fā)轉(zhuǎn)白而化作一片虛無。馬夢得竟然辭官而去。當蘇東坡以待罪之身被貶黃州,馬夢得竟然千里迢迢趕來與蘇東坡同甘共苦。 劉小川(三蘇文化研究員副院長):從宋代到現(xiàn)在,假如說他的粉絲有成千上萬,馬蒙得就是第一個頭號粉絲。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他(馬夢得)就出面來找徐君猷,說蘇軾家里非常的困難,看能不能給點地讓他種。 王琳祥(湖北省黃岡市赤壁管理處副研究館員):徐君猷爽朗地答應(yīng)下來,就把黃州城內(nèi)原來的一個軍營地五十畝,廢棄了的軍營地交給蘇軾無償?shù)馗N。 馬夢得向官府請領(lǐng)的這塊地,蘇東坡一見傾心。這本是一塊無名高地,因為它位于城東,蘇東坡便以'東坡'命名。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就把這塊地叫做'東坡',這個'東坡'實際上也不是他自己發(fā)明的,是從白居易那來的,白居易在四川忠州做官的時候,也是在這個東門外有一塊地,在那兒種的是花。蘇軾對白居易是很仰慕的,所以就把他自己這塊地取名為'東坡',他自己就叫'東坡居士'。 2015年5月6日,臺灣新北市一所體育館內(nèi),黃梅戲《蘇東坡》正在上演,戲臺上的演員均來自于湖北省黃梅戲劇院。 張輝(湖北省黃梅戲劇院院長):在臺灣也是非常成功,三千七百座位座無虛席,掌聲那簡直是震耳欲聾。因為他們說我們沒有看過這樣的蘇東坡,為了能夠讓自己活下去,就去勞動,去躬耕,他相反自己不在乎,還樂呵呵的,他認為很快樂,和大家在一塊,這算不了什么。因為他有理想,他有抱負,他認為這個很快就會過去,他越是這樣豁達,越是能夠打動觀眾。 公元1081年,蘇東坡開始了自己的農(nóng)民生涯,這片荒地布滿荊棘瓦礫。蘇東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掉枯草。火在荒原上燃燒起來,荒地上竟然露出一口暗井,那是來自上天的犒賞,灌溉的問題迎刃而解。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因為那塊地不是什么好地,好地肯定輪不到你來種,那么就在那塊地上種什么種大麥,人是不吃大麥的,釀啤酒是用大麥是吧?但是當時蘇軾就種大麥,大麥有個好處,對地的墑情要求不高,比較容易種植。 陳義芝(臺灣詩人):在農(nóng)田之外看著農(nóng)夫覺得是田園景色,自己開墾,當過農(nóng)夫的人知道了,真正在農(nóng)田里邊做事是很辛苦的。 蘇東坡買來一頭牛,還有鋤頭鐮刀之類的農(nóng)具,那是一個農(nóng)民的筆墨紙硯,只是這一次不是為了審美,而是為了求生。 艾朗諾(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教授):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遭遇到這樣的處境,會到了鄉(xiāng)野,自己耕種。所以,對他來說,這是巨大的生命境遇的變遷。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從黃州開始,他有了一種能力,可以應(yīng)對困境而不是被困境壓垮。他不用履行官員的職責,他的政治生涯結(jié)束了。第一次,很多的人生責任都被迫地卸下來,他的個性得以自由地發(fā)展。 當?shù)卣嬲霓r(nóng)夫?qū)μK東坡懷有極大的善意。當蘇東坡在田里勞作時,一個農(nóng)夫跑來告訴他,若想豐收,得讓牛羊啃一啃麥苗。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如果麥苗長得太好,把肥力拔得太多的話,第二年那就長不好了,今年應(yīng)該讓牛吃牛踩,把苗壓下去。蘇軾果然按老農(nóng)的話去做了。 這是田野上最動人的時刻。蘇東坡一家忙著搶收麥子,在這片曾經(jīng)瓦礫密布的荒野之上,他迎來了第一個麥穗金黃的季節(jié)。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那么當時就收獲了大概有2000 多斤,但大麥跟小麥畢竟不是一回事。大麥飯做出來的這個粘性比較強,而且咬起來酸不溜丟的。 于是蘇東坡改進了大麥飯的做法,他將大麥與小豆摻在一起,口味獨特,蘇東坡吃得香,只是孩子們覺得難以下咽,說是在'嚼虱子',夫人王潤之則把它稱作'新鮮二紅飯'。 安熙珍(韓國檀國大學(xué)教授):'蘇東坡'這三個字,千年依賴給人們帶來的巨大感動,是從黃州開始的,因此黃州可稱為蘇東坡的第二故鄉(xiāng)。 在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收藏著蘇東坡的一幅真跡《李白仙詩卷》。據(jù)傳是蘇東坡模仿李白詩風所作。 這件作品與臺北故宮收藏的《黃州寒食帖》并列為蘇東坡非常重要的兩件書法。 與李白相同,蘇東坡也被后人稱為'坡仙',不同的是蘇東坡追求的不是一走了之,飄然成仙,而是用人間的溫暖排解心中的苦悶。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我們說他帶有強烈的人間色彩,他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走到一個地方,用自己內(nèi)心靈性照亮周圍,他會去發(fā)現(xiàn)樂趣,發(fā)現(xiàn)生活。有時蘇東坡干脆跑到田間、水畔、山野、集市,追著農(nóng)民、漁夫、樵夫、商販談天說笑。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跟他們坐在一塊瞎聊天。蘇軾說大家都講講故事,這些農(nóng)民哪有許多好玩的事情,他講不出來,講不出來,蘇軾說那胡編亂造一個也可以,胡編亂造也沒有。他說講個鬼的故事總可以吧,也沒有。蘇軾說,行啊,既然你講不出來我就跟你講一個吧。就是他也是在努力地在營造一種氛圍,對吧?能夠讓自己活得輕松一點。 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講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蘇東坡卻形容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碑田院乞兒'。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皇帝他可以陪,普通的百姓、農(nóng)民,甚至乞丐他也不見外,也可以平等交往,在他的眼里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那是真正的對人的大愛。 在蘇東坡生活的時代,官府禁止私宰耕牛,嚴禁半夜12點以后進城,蘇東坡卻不拘禮法規(guī)矩,與黃州的朋友們屢屢犯禁。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一到晚上跑到城外頭,在他那個東坡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沒得吃,是吧?有小伙子他們家那牛生病了,回去把那牛給宰了,宰了然后烤肉吃,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城門都關(guān)了門了,回不來了怎么辦?翻墻,半夜爬墻回來,蘇軾如果在開封他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在黃州他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個農(nóng)民,也犯很多小錯誤,這些都是他努力的要把自己融入當?shù)厝说纳睿挥羞@樣才能真正地拯救自己,而不是把自己和老百姓隔離開來。 這是黃岡岐亭杏花村,在今天這里仍然保留著幾許古意,在蘇東坡謫居黃州時,他的老朋友陳慥就隱居在這里。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陳慥)就是陳公弼的兒子,蘇軾跟他老爸合不來,但是跟陳慥很投脾氣。 謫居黃州的5年間,蘇東坡經(jīng)常到陳慥家中做客。 他到陳慥家里去兩人就是聊佛法,'談空說有夜不眠',一宿一宿不睡覺。突然他(陳慥)老婆斷喝一聲,還不睡覺啊,這深更半夜的一聲暴喝。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平時,男子漢大丈夫談玄談佛,意氣風發(fā),突然(陳慥)老婆喊了一聲,這個河?xùn)|獅子吼,所以當時(陳慥的)拐杖可以落到地上,然后兩眼茫然,寫他(陳慥)這種可笑,這是好朋友之間的一個調(diào)侃。這是很著名的故事,我們現(xiàn)在有個成語叫'河?xùn)|獅吼'。 余光中(臺灣詩人):我常常跟朋友講,我如果要去旅行,我不要跟李白一起,他這個人不負責任,沒有現(xiàn)實感;跟杜甫在一起呢,他太苦哈哈了,恐怕太嚴肅??墒翘K東坡他就好,他可以做一個很好的朋友,他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在黃州,蘇東坡除了寫書作詩,又開始釀酒?!睹劬聘琛防飳懥怂勚泼劬频倪^程。 方星移(黃岡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他寫他一天天的一點點的變化,就是今天酒的顏色變綠了,或者是冒一個小泡泡起來。他都會把它寫出來,讓這種最簡單的甚至是最苦難的一種生活,有了那種美的意味。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兒子說這喝下去能治便秘。為什么呢?他那酒釀好喝下去就拉肚子,這說他父親太性急了,有幾個藥都沒有配齊,量也不足,就釀出來了。 黃州安國寺里,廚師張彬正在教寺里的師傅做一道經(jīng)典小吃,東坡餅。 在今天,中國美味的秘訣在于細致入微的制作工序,而在900多年前,東坡餅的誕生源于一個無心之舉。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蘇軾經(jīng)常跟繼連和尚下棋,有一次下棋下到很晚,蘇軾叫肚子餓了,他問繼連和尚,大師啊,你有什么吃的給我吃一點吧,我肚子餓了。大師叫一個小和尚過來。小和尚跑到他的柜子(把)門就打開一看,里面有碗剩面條,水都干了,那么小和尚就把干了的剩面放在小麻油里面,灶膛里面就燒上火。 夜色沉沉。負責做面的小和尚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當饑腸轆轆的蘇東坡忍不住到廚房一探究竟時,鍋里的干面已炸成糊狀,驚醒的小和尚惴惴不安,蘇東坡卻饒有興趣地品嘗著這塊糊掉的面餅。 蘇東坡一吃,哎呀,這東西挺好吃,顏色是金黃色的,然后吃的口感也很好,酥脆酥脆的,吃完之后怎么到街上一個糕點作坊的跟老板一說,作坊老板就按照這個辦法來做,因為這個餅是蘇東坡給他交流出來的一個事情,就命名為'東坡餅',現(xiàn)在的'東坡餅'就這么來的。 東坡餅這個因陋就簡的美食發(fā)明,慰藉了當時身處困頓的蘇東坡,身處逆境中卻始終能將貧困的生活過得生趣盎然。蘇東坡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可卻是做得最淋漓盡致的那個。 范景中(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這是一個非常感人的,并不是說自己處在一個逆境當中,自己就會變成一個灰心喪氣的人,而是用自己的一個逆境給文明創(chuàng)造了一筆財富。 艾朗諾(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教授):他被貶謫到黃州,對他而言那是非常大的挫折,但是他還是憑借自己的個性,消解其中的苦悶,把這個貶謫的經(jīng)歷當作一個機會,去探索新的書寫自己的方式,探索新的思考自己的方式,他真的成為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他成為了'東坡',那是不同于以往的他。 日暮時分,勞作歸來,過城門時,守城士卒都知道這位老農(nóng)是一個大詩人,但不知道他為何淪落至此,有時候還會拿他開幾句玩笑,蘇東坡總是泰然處之,笑而不語。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是在酒店里面碰到一個醉漢,撞倒了他也不道歉,態(tài)度也不客氣,這可是蘇軾前所未有的經(jīng)歷,碰到這么一個事情,蘇軾一開始覺得還有點受不了,但實際上后來突然想明白了。哦,我的人生開始了一個新的這種境遇,我也樂得接受這種平凡生活,這也就是蘇軾這種,人間的這種真仙,能上能下的人。我做個不被人知的人,我也做出一番境界來,我樂得一個逍遙。 此時的蘇東坡漸漸遠離憂憤,早年作品中的諷刺與憤怒慢慢地轉(zhuǎn)化為人性中的寬容和溫暖,那是一種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 艾朗諾(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教授): 如果你看他在黃州之前所寫的東西,非常卓越、機智,展現(xiàn)出毋庸置疑的才華。但,作為一個人,一個詩人,一個哲人,那是的他還沒有完全成熟。黃州對于蘇東坡作為作者的成長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城外的那片東坡畢竟是官地,不久后官府可能就要收回。為了一家人的溫飽,蘇東坡決定前往沙湖購買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買田的時候要經(jīng)過什么地方呢?要經(jīng)沙湖,走到半道了,下雨了。沙湖途中遇雨。突然到來的暴雨從天而降,人們驚呼著躲避,只有蘇東坡沒有閃躲。斗笠和蓑衣都(被)前面拿走了同行的人都感覺到下雨好狼狽,余獨不覺,我倒不覺得這個雨還下得沒關(guān)系。 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對大自然的變換,不怎么在乎的,很淡定,這種境界就是蘇東坡的他非常瀟灑的一面。 沒過多久,雨停了,就在這極具變化的陰晴里,剛剛澆成落湯雞的蘇東坡,口中悠然的吟出一闕《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我把這首詞當作蘇東坡在黃州5 年間,他的自我突圍的一個政治宣言。他宣言告訴世人,我自我突破出來了,自我超越,才由后面井噴式的藝術(shù)成果。那真是奇跡,真是神話。 世事的風雨滄桑,草木的萬千變化,都被收納進蘇東坡的生命里。假若他不曾遭遇'烏臺詩案',假若他不曾躬耕東坡,心境必然大大不同。不經(jīng)歷那些痛苦與折磨,他不會知道'也無風雨也無晴'竟是讓人喜悅。 第三集【大江東去】 公元1082年,中國文學(xué)史上充滿奇跡的一年。在黃州,蘇東坡寫出來流傳千古的杰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黃州在公元1082年之后發(fā)生了奇特的轉(zhuǎn)型,當一個豐盈的生命與一片博大的土地相遇,必然會演繹出最完美的歷史傳奇。 蘇東坡少年得志,旦夕間名滿天下,在'烏臺詩案'中雖最終免于一死,卻還是被命運的狂風刮到遙遠而荒僻的小城﹣黃州。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一下子從天堂到地獄來了,這對他的命運是一個重大的打擊,非常的悲慘,非常的孤獨,非常的落寞,所以他不得不思考問題。 安熙珍(韓國檀國大學(xué)教授):蘇東坡曾說過一句話,叫'反求諸身',意味當發(fā)生某些問題時,要從自身內(nèi)部開始尋求其原因。 在寫給朋友李端叔的信中,蘇東坡剖析了自己的前半生。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松柏樹上如果有一顆瘤,大家覺得很蒼勁,它其實那是樹的病,它比方說石頭,石頭上有紋路,像大理石這些紋路它還覺得很漂亮,其實那是石頭的病。所以他就說,我這30 年來,犯的最大的毛病就是把身上的病當成了自己的優(yōu)點在炫耀,不行。然后他又從佛教出發(fā),佛教里頭講'業(yè)報',我這就是'口業(yè)',太愛說話,太愛放炮。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妄論厲害,攙說得失,差一點丟了他的性命。 蘇東坡性情豪闊,自由任性,這與父親蘇洵給他起名為'軾'的期許,正好相反。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的'軾'是古代這個車的前面的一個小扶手,蘇洵這樣起名字,他(蘇洵)是警戒他(蘇軾)你做人應(yīng)該像軾一樣。軾的位置雖然很顯眼,但是它卻不會引起大家對它的太多的關(guān)注,雖然可能你的才華很顯露,你的位置很突出,但是你很低調(diào),而絕不是張揚。 宋代不是隱逸的時代,知識分子在宋代突然面對了一個空前廣闊的政治舞臺。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宋代皇帝是士大夫共天下。北宋的士大夫那些最優(yōu)秀的分子,他們始終都知道要約束皇帝,要幫助皇帝成為圣君。 當年初入汴京,蘇東坡無意于詞的創(chuàng)作。在他看來,唯有幫助圣上成為明君的策論,才是文章的正道。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西陵元豐時期,蘇軾的政論,寫的應(yīng)該是個高峰時期。而且他自有一套,他自己對王安石變法,對科舉改造一些獨特認識,他想用他的道,讓皇帝接受,從而改造這個世界。 當蘇東坡外放杭州后,他開始了詞的寫作,蘇東坡逐漸意識到與策論不同,詞不是為朝廷,為帝王寫的,而是為心,為一個人最真實的存在而寫的。 葉嘉瑩(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所長):詞本來的意思不是一個文章的體式,是唱歌的歌詞。你要把你的文字填到樂譜之中去,所以叫填詞,它都是給歌女去唱的歌詞。 當時詞壇的霸主是柳永,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柳永的詞在當時被萬人傳唱。 杜若鴻(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柳永在宋代的情況就像一個無流行曲的歌王,特別是北宋這一塊,基本上詞可以說是柳永詞的天下。 在蘇東坡之前,詞一直是被正統(tǒng)文壇輕視。到了蘇東坡手里,詞才真正的與詩一樣成為言志與載道的文學(xué)形式。 葉嘉瑩(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所長):是蘇東坡把這個詞不當作歌詞使喚了,他用歌詞來寫自己的內(nèi)心的理想志意,這是他用作詩的方法來作詞。 周裕鍇(中國蘇軾研究會會長):蘇東坡的詞,他拋棄了代言體,出現(xiàn)了這個'我'字。 王基倫(臺灣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已經(jīng)把他個人站出舞臺上,他表達他自己的心聲,所以蘇東坡的詞是比柳永更近了一層。 在日本東京有一座湯島圣堂,它被稱為日本的孔廟。每年到了中高考的時候,許多家長和學(xué)生都會到此求簽許愿。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這里都會開辦一次蘇東坡文學(xué)講堂,這個宋代文豪在日本有著人難以置信的影響力。 內(nèi)山精也(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教授):學(xué)習(xí)漢語的人有初級、中級、上級。蘇東坡在中級以上的人群中是十分受歡迎的。 石川忠酒(日本漢文教育學(xué)會會長):當我心情低落的時候,讀蘇東坡的作品,心情會變好。 詞人的豁達躍然于字里行間,這樣的已經(jīng)超越時空和疆界,而在時間的另一頭,蘇東坡也停下匆匆的腳步,在驚濤拍浪的赤壁前,露出久違的笑容。 黃州西北的長江之畔,山麓突入江中,石頭鮮紅如丹,因而得名赤壁。公元1082年,蘇東坡在赤壁前寫下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念奴嬌.赤壁懷古》直抒胸臆,是關(guān)于雄心壯志的傾訴,關(guān)于成敗皆空的感嘆。這首詞的意象有河流,驚濤拍岸,事物更迭,但實際上講的是人世的變遷。 當年的戰(zhàn)陣森嚴,馬嘶弓鳴,都化為一片虛無。橫塑賦詩的曹操,雄姿英發(fā)的周瑜也都蕩然無存。只有這江、這月、這木、這石,千年不易。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努力地想要去領(lǐng)悟,給人感覺是都看開了。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我還是矯情,我回來去的就這點事,我就摘不清楚,我就不能從這里頭拔出來。算了,把酒潑到江里頭那,這些都一風吹了,我還是過我的日子去吧。 李清照評價蘇東坡的詞'不協(xié)音律',但正因這份自由灑脫,使得蘇東坡的詞不為時空所阻,在千萬人的心頭回旋。 方文山(臺灣作詞人):他自己本身也沒有刻意去講究音律,不學(xué)韻我覺得無妨,因為當下他創(chuàng)作都是文學(xué)的角度,不是用音樂的角度出發(fā)。 據(jù)說有一次蘇東坡問一位客人,我的詞作比柳永如何?那位客人回答說,柳永的詞需要一個二八年華的女子,拈著紅牙板細細地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您的詞必須讓關(guān)西大漢懷抱銅琵琶,手握大鐵板,高唱'大江東去',蘇東坡聽后不禁撫掌大笑。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稱蘇軾是豪放派的鼻祖,那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你就說蘇軾是豪放派詞人,這恐怕是有些偏頗,因為在他的詞當中多數(shù)還是淡雅清麗的,甚至有些婉約的,他的風格是多樣的。 歷經(jīng)了世事變遷,蘇東坡的詞進入了自由天真的境界,以至于豪邁詞句里仍然埋藏著'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這樣的細膩之筆,也為蒼茫的歷史增添了動人的青春之美。 王基倫(臺灣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可以寫歷史,像《念奴嬌》,寫大江東去,他可以寫非常深厚的感情,他也可以寫兄弟之情像《水調(diào)歌頭》,他也可以寫妻子之情,像《江城子》。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改變了他的詞題材。所有的內(nèi)容,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軍事、農(nóng)事、懷古等等,這些內(nèi)容都可以入詞,不再只寫男女之情了。 在黃岡的一家東坡酒樓,東坡肉是最受歡迎的招牌菜,據(jù)說這道菜與黃州有很深的淵源。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有道是黃州有三件寶:爛磚砌墻墻不倒,稻草系豬豬都不跑。為什么豬跑不了,豬都很肥,就是黃州的肥豬很多,一些肥肉富人也不肯吃,窮人不會怎么弄來吃。 被貶謫至黃州的蘇東坡生活窘迫,幸好他發(fā)現(xiàn)了價格便宜的豬肉,于是蘇東坡另辟蹊徑,創(chuàng)造出一道適合自己口味的菜肴。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這就是蘇軾,他是個美食家。這個《豬肉頌》就是給他做豬肉的心得,說把這個鍋洗干凈了,少放水。另外就是待他自熟,莫催它,這是要領(lǐng)。要小火慢慢燉,把油給煎出來,這樣的話就肥而不膩。 東坡肉是蘇東坡留給后人的一道美味,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蘇東坡好似一個永不過氣的偶像,人們喜歡他的'真',在得意時與民同樂,在落魄時仍怡然自得。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對生活充滿了愛和眷戀,他會發(fā)現(xiàn)生活。王水照(中國宋代文學(xué)學(xué)會名譽會長):他始終保持一顆熱烈的心,這點上就是對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的影響非常大,有些比如說五反分子被發(fā)配到新疆去了,一直沒有希望。他隨身帶著東坡集,使得他堅持生活下去。 這所以東坡命名的小學(xué),與赤壁的空間距離只有不到5公里,時間距離卻長達近千年,但千年的時光并沒有抹去蘇東坡語言的光澤,相反當年自蘇東坡心底流出的那些字句,在后世人們的朗讀聲中被一次次擦亮。 公元1082年7月16日,蘇東坡與幾位好友泛一葉小舟,在赤壁之下飲酒賞月。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江山如此之美,明月如此的浩蕩,吃著江里邊的魚,喝著酒,扣弦而長嘯,跟朋友在一起相聚,舉頭望明月。 那一晚,人世間的所有喧囂都退場了,他們的視野里只剩下了月光水色,還有臨江獨立的赤壁。酒過三巡,一個叫做楊世昌的道士吹起了長簫,午夜的簫聲如泣如訴,蘇東坡不禁黯然神傷,他問楊世昌為何吹得如此悲涼?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這個道士楊世昌他就很傷感,生活時光是如此的美好,只可惜啊,人生太短暫了,如果能長久的,一攬子地讓自己擁有這個清風明月那多好。 艾朗諾(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教授):在面對朋友的憂傷的時候,他表達的觀點是,我們必須接受人生命的短暫和有限,他安慰朋友們要接受改變。 蘇東坡對朋友說,大地萬物,各有其主,不是自己的一分一毫也無法獲取,唯有江上的清風和山中的明月,耳朵聽到它就成為聲音,眼睛看到它就成為色彩,只要我們愉快的享受這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又何必擔憂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永恒呢?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說想長久的占有清風明月也很簡單,那你就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給自然,你就現(xiàn)在盡情的去享受它,你只要現(xiàn)在享受夠了,你也就永久地占有了。蘇東坡的一番妙語使朋友們豁然開朗,大家又開始舉杯暢飲,不知不覺夜色越來越深,大家橫七豎八的睡在船上,直到天色大亮。 美國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的中國展區(qū),古老的東方文明吸引著各國游客駐足,但有些人難免失落,這里并沒有展出他們期待已久的'鎮(zhèn)館之寶',那是一幅描繪蘇東坡《后赤壁賦》的畫卷。 這幅畫真的寶貴,我們不是經(jīng)常打開看,頂多是一年一兩次。 關(guān)于這幅畫不世的價值,博物館東方藝術(shù)部主任馬麟喜歡從它傳奇的身世說起。 這幅畫是我們納爾遜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這幅畫是武麗生館長給我們博物館買的,幾十年以前。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 最開始這幅畫在溥儀手里,從故宮帶到天津,從天津帶到新京(長春),偽滿洲國的新京。畫的前半段被切了下來,那部分遺失了。 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以收藏中國古代藝術(shù)品而著稱于世,這是一家私人性質(zhì)的博物館,收購藏品的費用來源于博物館董事會的基金。 買這幅畫困難嗎?當時是凌晨一點三十分,我睡得很熟,然后接到電話,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他說收藏這幅畫的人需要錢,他想要把宋徽宗有關(guān)花鳥的畫,郭熙的山水畫賣給我,我說不,我就要這幅(《后赤壁賦圖》)。他說你不能買這個,徽宗的畫更漂亮,郭熙的更不錯。我知道這幅不是漂亮的畫,它就不該是漂亮的畫。 最終武麗生成功的買下了這幅珍貴的畫卷。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我們找到了錢買了它。那個時候,這幅畫是歷史上中國畫賣得最高的一次,真的用了很多錢。現(xiàn)在來看,錢已經(jīng)不重要了,已是無價之寶。 從買下這幅畫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30多年,在這30多年間,武麗生幾乎癡迷地去了解蘇東坡,去探尋關(guān)于這幅畫的一切。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人影在地,這個很有趣。這里你可以看到人影就在地上,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幅畫,畫出了影子。這里你看到了船和蘇軾。你總能夠認出蘇軾,這點我覺得很有趣。這張畫里蘇軾有很鮮明的面部特征。這幅畫的畫者喬仲常有可能見過蘇軾。 在寫完《赤壁賦》的三個月后,蘇東坡再一次夜游赤壁,而這一切都被栩栩如生的呈現(xiàn)在了納爾遜博物館收藏的這幅畫卷上。蘇東坡獨自一人登上赤壁高樓,對著夜空長嘯一聲。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 我長嘯,期望大自然回答,回應(yīng)我。大自然回應(yīng)了,但是他害怕了。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好像這個山上變得比較猙獰,讓他的心里頭有點發(fā)怵,所以它就下來了。 于是蘇東坡回到船上,任小舟在大江中隨波逐流。時近半夜,舉目望去四面茫然,恰巧一只孤獨的仙鶴橫越大江,一身長鳴掠過小舟而去。 田曉菲(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他放棄了這種登高,放棄了這種超越,最后還是強調(diào)我要回到人間去。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回來以后,晚上做夢。一個道士來到他跟前,問他,今天江游快樂嗎? 蘇東坡問道士的名字,道士低著頭并不回答。蘇東坡恍然大悟,那只橫越大江的仙鶴莫非就是你,道士回頭一笑,蘇東坡陡然驚醒,打開門窗去看,除了清冷的月光什么也沒有。 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不知道孤鶴是道士,(還是)道士是孤鶴。那么這實際上,是莊子的一種表現(xiàn)方法,不知道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 在蘇州當?shù)?,流行著一種叫核雕的藝術(shù)。把玩核雕的人,都知道一個名字,陳素英。 陳素英(工藝美術(shù)師):臺灣人到我們這里來看核雕,他們說那個臺灣有(臺北)故宮博物院里有橄欖做的小船,后來我在書上看到一點那個圖案,一做做了幾十年,我琢磨那個小船。后來我女兒上了初中的時候,回家,她說媽媽,你做的船就是我們念書念到了。她跟我說說了蘇東坡坐在(船)哪里啊,蘇東坡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啊。我慢慢慢慢地了解。 這場跨越千年的邂逅,讓陳素英對自己手中的作品有了別樣的理解。 蘇東坡坐在那個船艙,他微微地抬頭,在看外面,看到他坐在那個船上,很舒服很舒服的,樂觀的要命的,我希望這些人,都像蘇東坡那樣樂樂呵呵的。 馬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東方藝術(shù)部主任):因為蘇軾的詩詞,赤壁成為了很流行的主題。 劉正成(書法家):《赤壁賦》的主題,就是在一個中國文人的低潮時代,理想不可磨滅的這樣一個典型的主題。 北宋喬仲常之后,歷代許多畫家都畫過《赤壁圖》。高峻陡峭的赤壁下,蘇東坡的身影還有一葉扁舟都顯得那么渺小,最終這一切都成為過眼煙云,只有赤壁留下來,堅韌如初。在黃州的這段歲月是蘇東坡文學(xué)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公元1082年,他的詩詞、散文、書法,皆可雄視千年,為宋朝代言,這或許就是命運的另一種補償。 方文山(臺灣作詞人):反而是因為他的不得志,造就了他的文學(xué)光芒。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黃州的創(chuàng)作,使他放到了李白杜甫這個行列里面去,毫無愧色,甚至還有更多一點自己的色彩。 一個深秋的夜里,蘇東坡與朋友暢飲,酒醒復(fù)醉。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歸來,回到家的時候都三更天了,就是凌晨了,家里的仆人睡得很死,敲門都不應(yīng)。 陳義芝(臺灣詩人):一般人如果敲門都不應(yīng),可能會很火,東坡給我們的感覺就是說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地方,任何事此路走不通,轉(zhuǎn)個方向,然后路就又更寬了。 蘇東坡來到江邊靜靜的聽著江水聲,在心底醞釀出一首詞'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倚杖聽江聲',江濤的波濤,就像他的內(nèi)心一樣,翻滾不已。這就解釋他為什么不愿意醒來,我這身上的各種羈絆太多了,各種無法解脫也太多了。什么時候我才能把這煩惱都給它拋在里面。 這首《臨江仙》在小城里悄然傳開,有人說蘇東坡昨夜唱罷此歌后,把衣冠掛在江邊,乘舟遠走高飛了。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第二天,城里頭就傳遍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徐君猷一看,傻了,這哥們跑了。知州徐君猷呢,跟他當然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他也負有監(jiān)管的責任,你把這人要是跑沒影了,那算怎么回事呢? 太守徐君猷急匆匆的從太守府趕往蘇東坡家,一探究竟。其實根本不用找,就在蘇軾他們家自己床上睡大覺。 田曉菲(美國哈佛大學(xué)教授):他永遠都是在希望有那么大一個時刻能夠去江海寄余生,但是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的做到,他一輩子都沒有去真的退隱,這是他的一種向往,一種夢想。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真正能夠解脫蘇軾的還是當下的生活,活得輕松一點,這詞這么寫完了,他就能睡覺了,因為已經(jīng)發(fā)泄出去了??衫闲欤ㄌ兀┌堰@當真了,反而弄了個大烏龍。 蘇東坡歷經(jīng)榮華和苦難之后,在死亡的邊緣獲得了重生。對蘇東坡來說,黃州不再是一個困苦的流放之地,對黃州而言,蘇東坡也不再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天地過客。 第四集 成竹在胸 菊池隆村生活在日本的多摩市,他的祖父是日本著名的富商,菊池惺堂。除了積累財富,菊池惺堂,喜歡收藏古董書畫,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的《黃州寒食帖》,曾是他最珍貴的藏品。 菊池隆村(菊池惺堂孫子):我是在惺堂先生逝世后出生的,從父親那里聽說,惺堂先生買進《寒食帖》的故事,那個時候《寒食帖》經(jīng)歷圓明園的大火,之后流落民間,惺堂先生買回來,拿到了那個時代的珍品。 菊池隆村鄭重更衣,他將前往東京的家族神社祭拜自己的祖父。 菊池隆村(菊池惺堂孫子):關(guān)于那間宅子,我是完全沒有記憶的。在我出生之前,由于關(guān)東大地震時候一場火災(zāi)已經(jīng)被燒掉了,從那以后種種事情,已經(jīng)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這里菊池惺堂曾經(jīng)住過的庭院的附近,這里開始全部都可以看作是當時的庭院,現(xiàn)在都重建了所以什么也看不出來了。惺堂先生曾經(jīng)居住在這里的時候,發(fā)生了令整個日本都陷入危機之中的關(guān)東大地震。他像飛一樣沖進屋里,把《寒食帖》搶救出來了。當時,我的祖父,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惺堂先生已經(jīng)講《寒食帖》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了。也要讓后人好好保管。 菊池惺堂對于《寒食帖》的搶救造就了這幅名作大難不死的奇跡。后來《黃州寒食帖》輾轉(zhuǎn)來到臺北故宮,成為這里最受矚目的藏品之一。 公元1082年,蘇東坡來到黃州的第三個寒食節(jié),按照傳統(tǒng)這一天家家禁止生火,只能吃冷食。蘇東坡凝望著窗外的雨絲,突然間有了寫字的沖動,他拿起筆伏在案頭寫下了《寒食帖》。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剛開始他寫'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自已到了黃州過了三年。 盧廷清(臺灣實踐大學(xué)教授):春天走得好快,還來不及看花,然后整個(海棠花)因為大雨就造成了紅白花瓣散落在泥污里面,所以他自己很感傷。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講到了寒食節(jié)不停的下雨,甚至這個雨還流到了他的家里面,讓他的家就好像是一個小舟一樣,慢慢的他的情緒就產(chǎn)生一種波動。 山中無日月,時間早就被遺忘了。對于寒食節(jié)的到來,蘇東坡更恍然無知,直到看見烏鴉銜著墳間燒剩的紙錢悄然飛過,他才想到這一天是寒食節(jié)。 劉正成(書法家):他書寫的時候,先是用平和的書寫,隨著他的感情的起伏的時候,這個字逐漸變大,推向高潮。 蘇東坡把一個流放詩人的沮喪與憔悴寫到了極致。心如死灰,不能復(fù)燃。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想要去掃墓,沒辦法去,他的一些想法也沒辦法好好的傳遞給朝廷,他也表現(xiàn)出來對人生的一種無力感,那個時候真的是心如死灰。 馬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東方藝術(shù)部主任):蘇軾想要表達的東西是非常個人的,他的作品種表達情感是非常強烈的,感覺他似乎一直在掙扎,感覺有點像西方的歌德。 飽經(jīng)憂患的蘇東坡在46 歲終于了悟,藝術(shù)之難,不是難在技巧,而是難在不粉飾,不賣弄,難在能夠自由準確地呈現(xiàn)一個人內(nèi)心處境。 司美茵(美國國立亞洲博物館中國藝術(shù)部主任):看蘇軾的書法,你能看到他的坦誠、直率。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因為《寒食帖》比較像是一個寫給自己看的作品,所以其中有一些字,比如說多余了或者是寫錯了,他就很率性的在上面做一些記號,所以更可以看得出來那樣的一種真性情。 蘇東坡引領(lǐng)了宋代尚意書風的發(fā)展,真正偉大的藝術(shù)家都是制定規(guī)則的人,而不是遵從規(guī)則。他說,你看以前古代不是有楊貴妃,又有趙飛燕嗎,都是美人,那么就是說字形的這種肥瘦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就是它到底美不美。 艾朗諾(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教授):他不希望自己受到之前書法大師的限制,他沒有一個'法'。 18 年后這幅《寒食帖》輾轉(zhuǎn)到黃庭堅的手上,他揮筆寫下這樣的題跋。 盧廷清(臺灣實踐大學(xué)教授):他說'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這是非常高的褒揚,說他詩寫得很好。 傅申(臺灣書法家):他認為說《寒食帖》是蘇東坡最好的,再寫也不一定寫得出來。 黃庭堅的題跋論語精當,書法絕妙,與蘇東坡的《寒食帖》可謂珠聯(lián)璧合。 由興波(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有時候黃庭堅跟蘇東坡開玩笑就說,說您的字一個個胖乎乎的扁扁的,就像石壓蛤蟆,拿個石頭把一個蛤蟆壓扁了。 傅申(臺灣書法家):因為黃庭堅是大字,時常有一個長豎,蘇東坡也很詼諧地回答,他說你的字像樹梢掛蛇,有的時候拉長拉的不好,像一條死的蛇掛在那里沒有生命。 在黃州蘇東坡迎來了命運的低潮期,正是這個低潮讓他在藝術(shù)上峰回路轉(zhuǎn)。蘇東坡的書法《赤壁賦卷》也是寫于這個時期。 傅申(臺灣書法家):(《赤壁賦卷》初看并不是特別生動,要慢慢靜下心來,一個字一個字欣賞,一筆一筆欣賞,那個很難到達的境界。所以越看越好,他人很可愛,他的詩文都可愛,就是他寫出來的東西都真的是值得玩味。 在繁華的東京街頭,有一家名叫榮豐齋的書法教室,每個周末書法愛好者都會來這里上課,臨摹《黃州寒食帖》是今天這堂課的內(nèi)容。 這幅作品中,字與字連續(xù)的部分非常的多彩,所以在寫的時候中途盡量不要停下。如果不連續(xù)的話,寫字的時候心情也會中斷。書法是人的內(nèi)心畫像,人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內(nèi)心,這些都可以通過書法來表現(xiàn)出來。 板倉圣哲(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我認為蘇東坡,給了日本書法巨大的影響。直至今日,蘇東坡的書法作為現(xiàn)代日本書法的一個憧憬而延續(xù)著。 淺見洋二(大阪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科教授):有一句有名的話,'東坡、山谷、味增、醬油'也就是蘇東坡與黃庭堅(山谷)如同味增、醬油一樣,是必不可少的東西。 日本從古至今出現(xiàn)了很多'東坡迷',在京都這個古老的城市便住著一位'東坡迷'。 杭迫柏樹(日本書法家):我非常喜愛蘇東坡,一度甚至想要收集一切關(guān)于蘇東坡的東西,想要臨摹他的所有作品 十幾年前,杭迫柏樹來中國時,看到一幅落款為蘇東坡的墨竹圖,雖然他知道不可能是真跡,但還是因為太喜愛蘇東坡便買了下來。 杭迫柏樹(日本書法家):雖然不是真跡,我非常珍惜這個卷軸。 直到今天,年近古稀的杭迫柏樹依然一遍遍地臨摹著蘇東坡的書法作品,希望通過這些優(yōu)美的線條來完成與自己偶像的心靈對話。 公元1082年,年輕的米芾從遙遠的湖南來到黃州拜望蘇東坡。那一次相聚,酒酣耳熱之際,蘇東坡拿出一張宜紙,叫米芾貼在墻上,自己面壁而立,旋肘畫了一幅《枯木怪石圖》。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文人畫主要不是以技法取勝,以寓意取勝。像枯木你感覺不到蕭索、寂寞、死亡,不是。按照中國人古代的理解,冬季萬物皆枯,但是大地在孕育著生機。 蘇東坡用自己獨具功力的書法功底引領(lǐng)了中國'文人畫'的潮流。 陳履生(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蘇東坡提出了'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文人畫的美學(xué)標準,在這樣一個主流價值觀中,人們對于繪畫評判的標準已經(jīng)不在于你畫的像不像,重要的你是表達,畫面的意趣。 馬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東方藝術(shù)部主任):同時代的歐洲,其實還是很原始的狀態(tài),沒有宗教畫,沒有表現(xiàn),沒有委婉的抒發(fā),不會更加細膩地表現(xiàn)。但是中國在當時的藝術(shù)已經(jīng)有了很高的美學(xué)標準,一種對美的品味。 黃山腳下的作坊里,人們延續(xù)著古法手工制墨的工藝,這些泛著光澤的墨塊,在今天依然受到人們追捧。 墨汁主要的方便,它那個顏色都基本上定死了。它這個木條它那個亮度都有區(qū)別的什么東西。經(jīng)過尋松、燒煙、取灰等多道工序,然后在陰陽通風處晾半年以上,才最終成墨。正是這種珍貴的繪畫材料,能夠描繪出這個世界的層次,墨色的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光的游動。 司美茵(美國國立亞洲博物館中國藝術(shù)部主任):在北宋例如范寬、郭熙的畫是非常復(fù)雜的山水線條,創(chuàng)造出一種空間感。但是他們所畫的是墨畫,而不是彩畫。這就形成了墨分五彩的風格,墨不僅僅只有一色。 張弘星(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亞洲部高級研究員):在唐代,色彩都非常鮮艷斑斕熱烈,從宋代開始有這樣的一個大的轉(zhuǎn)折,以水墨或者單色畫作為主流,這種轉(zhuǎn)變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變革。 馬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東方藝術(shù)部主任):唐朝非常的強大,活力四射,宋朝安靜了下來,感覺更加內(nèi)化了,細膩了。 除了喜歡畫石,蘇東坡也愛畫竹,他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司美茵(美國國立亞洲博物館中國藝術(shù)部主任):竹子在風中,雪中彎曲,但是雨雪之后,它又挺拔回來了,那是一種'正直'的代表。竹子身上有堅持和不屈服的品格,蘇軾自己經(jīng)歷過很多挫折,覺得自己和竹子有共同的經(jīng)歷,共同的追求。 蘇東坡畫墨竹,表兄文同是他的老師,文同是畫竹名家,開創(chuàng)了藝術(shù)史上著名的'湖州畫派'。有一次米芾發(fā)現(xiàn)蘇東坡畫的竹子沒有竹節(jié),而是一筆從底部畫至竹梢,就好奇的問為何不一節(jié)節(jié)分著畫?蘇東坡回答,竹子生長時哪里是一節(jié)一節(jié)長的呢? 陳履生(中國國家博物館副館長):他提出的'成竹在胸'的理論,對于竹子的這種基本的觀察,他是至為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 公元1079年文同在陳州去世,蘇東坡聽到噩耗,三天三夜無法入眠,只能獨自枯坐,后來坐得倦了才昏昏睡去,醒來時淚水已浸透了枕席。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任何時代都有那種真摯的,人與人之間的友誼可以跨越時間的。 公元1083年在黃州生活了三年后,蘇東坡見到了自南國北歸的好友王定國。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這個'烏臺詩案'以后受牽連的人很多,其中王定國就受牽連的一個人。被貶回來的時候,在蘇軾給王定國接風的席上,王定國的妾,也叫柔奴,唱得非常好,他的歌聲非常地美,使人心靜。本來以為貶到嶺南去,應(yīng)該回來非常憔悴吧。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覺得很奇怪,他就問這個柔奴,就說你這個心態(tài)為什么能調(diào)整這么好?柔奴就回答了他幾個關(guān)鍵詞,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 柔奴的回答觸動了蘇東坡的內(nèi)心,當即作詞一首《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你到了那個地方你就把自己當作本鄉(xiāng)人,只有這樣你才能去掉陌生感,你才能讓自己的身心獲得一種舒適感,這并不是說強迫你便認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因為你得生活,你得活下去,而且要想辦法做的好。他從這個柔奴的身上提煉了一種價值觀,而蘇軾自己事實上也是這么做的。 獨自啜飲幾杯薄酒,經(jīng)晃動的燈影映照出一張瘦長的臉。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說,我現(xiàn)在在東坡種稻,雖然勞苦卻也有快樂。我有屋五間,果樹和蔬菜十余畦,桑樹一百余棵,我耕田,妻養(yǎng)蠶,靠自己的勞動過日子。臨皋亭下的江水不舍晝夜,一晃四年過去了,就在蘇東坡把黃州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決心做個安然的農(nóng)夫時,他的命運再一次發(fā)生轉(zhuǎn)折。 公元1084年的春天里,蘇東坡收到了調(diào)離黃州的一紙詔令,天高地遠的黃州,將他生命中的悲苦、艱辛、安慰與幸福都推到了極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幾乎都在這里完成。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黃州成為了蘇東坡的精神地標,那么東坡文化又成為了黃州的文化標識。 黃州的鄉(xiāng)親好友同樣不舍,紛紛攜酒相送。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4月1 號決定走,他又給鄉(xiāng)親們留下一些紀念片,給他寫前后《赤壁賦》花了好長時間。4月7號離開黃州,黃州有十九個人把他送。 蘇東坡就這樣離開了黃州,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以后的日子里,每當他遭遇政敵迫害痛苦無解時,他都會想起黃州,甚至打算逃回黃州去,在東坡上重新開始耕種生涯。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黃州是蘇東坡先生最美好、最溫暖的人生記憶,是他夢魂縈繞的精神家園。這里有臨皋亭,這里有東坡,這里更有雪堂,這里給他的記憶太多太多,我們現(xiàn)在話是痛并快樂著的地方。 蘇東坡辭別了黃州,過金陵時他要去拜見隱居多年的王安石。當年王安石力主變法,希望借由變法富國強兵,初入政壇的蘇東坡挺身而出,反對變法。 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王安石和蘇東坡之間他們都是君子之爭。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我們的政治觀點可以不同,但是我們的人格都是高尚的。 王安石雖曾掌握相權(quán),但晚年命運坎坷,經(jīng)歷了親信的背叛,變法失敗又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王安石選擇了歸隱金陵,從此不問世事。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但是他很關(guān)注蘇軾,特別是對蘇軾在黃州的動向是非常關(guān)心的。那么有一次,黃州有人來來人告訴他說最近蘇軾喝醉了,醒了之后寫了一篇文章,寫得非常好。王安石說那趕緊去拿來啊,拿來的時候離掌燈還有一段時間,可是夕陽已經(jīng)西下了,外面的院子已經(jīng)很昏黃,王安石等不及,立刻就著這個晚霞的昏黃的日光,在這地方閱看,一邊看一邊說蘇子瞻(東坡)真是人中之龍啊,說這個文章寫得實在太漂亮了。 聽聞蘇東坡過金陵,王安石迫不及待的趕往江邊,去等待蘇東坡的到來。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應(yīng)該算是王安石的晚輩,而且從官職上來講,他(蘇軾)是他(王安石)的下屬,蘇軾開玩笑說今日子瞻敢以野服見大丞相,作揖。王安石挽著他的手說,這世間的禮俗豈能適用于我等二人。我們這樣的人溝通是沒有障礙的,甭跟我來這個是不是。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兩個人相逢一笑你恩仇,當世兩大才子之間的一次會面,兩顆最耀眼的星星。論學(xué)問論、論性情都是最出色的兩個人,在金陵,那也是屬于千古一遇的這樣的一個會見的場面。 在金陵相會的日子里,蘇東坡與王恩石唱和詩文談佛論道,從前的爭論也都成了過眼煙云。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跟王安石他兩個人在政見上是有不同的,甚至是有相悖之處的。但是這個宋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有時候有這種意氣之爭或者政見之爭,這不奇怪。但是好像他們并沒有因此影響他們私人的關(guān)系,政事于他們而言,反而是低一個層次的問題,他們有一個更高的層次的溝通渠道,在這個渠道上是暢通無阻的,在這個渠道里面盡力的展示他們的才華。他們在才華上彼此認同度是非常高的,引以為自己的友朋。 他們在文化上的抱負讓所有的宮廷與爭斗都成了陪襯,那是蘇東坡在羈旅困頓中最痛快酣暢的一段時光。藝術(shù)在不知不覺中,彌合著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鴻溝。那一次金陵相別時,王安石慨然發(fā)出這樣的長嘆'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蘇東坡回到汴京后,慢慢的在動蕩中離散的朋友們又重新聚集起來,他們在駙馬王洗的新園舉行一次雅集。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宋代的文人他們本身文化的品位非常的高,而且喜歡彼此交流,對于文化的或者是藝術(shù),包括書法、詩歌和繪畫的看法。 李公麟作畫描繪當時的情景,這就是《西園雅集圖》。在北宋一個小小的私家花園,就成為融匯那個時代輝煌藝術(shù)的空間載體。 盧廷清(臺灣實踐大學(xué)教授):雖然有16 個重要的文壇的人士,其實整張畫是以蘇軾為中心的,因為這些人幾乎都是跟他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 《西園雅集圖》,后來也如'夜訪赤壁'一樣,成為被歷代畫家不斷回放的經(jīng)典場景。當西方文明的光澤隱遁在中世紀的幽暗里,中國則在宋代迎來了自己的'文藝復(fù)興'。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有人問我,你最想要回到中國的哪一個時代?那么我常常說我最想要回到的是宋代。 冷成金(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大學(xué)者陳寅恪先生曾經(jīng)說中國的文化造極于趙宋之世。 小島毅(東京大學(xué)教授):在日本,大約一百年前,一位叫做內(nèi)藤湖南的學(xué)者曾經(jīng)說過,宋代以后就是近世了 在這個時代里,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得到了充分的舒展,而所有藝術(shù)種類的變化都在蘇東坡的身上匯攏交織。在政治漩渦里掙扎沉浮的蘇東坡,雖然在藝術(shù)上并無野心勃勃的構(gòu)想,卻在無意間爭得了那個時代的文壇首席。 第五集 千古遺愛 公元1085年,北宋的政治形勢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宋神宗駕崩,太子趙煦即位,高太后垂簾聽政。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太后高氏掌權(quán)之后,就把司馬光召回,把那些曾經(jīng)對王安石所排斥的一些反對派召回到朝廷里面來。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太后讓司馬光組閣,司馬光首先想到的就是蘇軾他們幾個人把他們紛紛的召回朝廷。 蘇東坡獲得了東山再起的機會。短短17個月,蘇東坡從一個犯官一路直升到三品大員,提升了六個品級,距離宰相只有一步之遙。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如果最初你看的話,會覺得蘇東坡在他的眼前展開一個很光輝的前程,但是事實上他回到朝廷之后,他重新又陷入了一種他仍然要跟掌權(quán)的人對著干的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 司馬光擔任宰相后,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哪怕一些行之有效的新法也要進行廢除。蘇東坡發(fā)出不一樣的聲音。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貶謫生活,他(蘇東坡)又長期在下層,他也看到了新法有一些舉措是對老百姓是有好處的,他就提出個概念叫做'校量利害,慘用所長',什么意思?說白了就是實事求是,這個法對老百姓真有好處或者好處比較大,就用它。一切的原則都是是否有利于老百姓生活。 不追隨、不盲從,堅持實事求是,這是蘇東坡的為政原則。 公元1087年,北宋取得了對西夏吐蕃作戰(zhàn)的勝利。百官稱賀,并主張借機議和,蘇東坡卻上書皇帝提出'為國不可以生事,亦不可以畏事'。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為國不可以生事'就好比說沒有病,你非得把嘴撬開給他吃藥,這就屬于無中生有。但'亦不可以畏事',國家出了問題之后,因為要顧全面子,所以就不及時的救治,那會出現(xiàn)大病。這是他多年執(zhí)政治國理政的經(jīng)驗之談。 蘇東坡在汴京之時,每日餐后都會在屋內(nèi)拍著肚皮來回走動,這是他獨特的養(yǎng)生之法。有一天他突然指著自己的肚皮問身邊的人,'你們且說,此中藏有何物?'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有的人就捧他,說是滿腹經(jīng)綸,他說不對,有的人說是滿肚子的學(xué)問,(他說)這也不對。 衣若芬(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這個時候朝云出來了,朝云說。您肚皮里面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蘇公哈哈大笑說果然是理解我的朝云啊。因為他不要趨炎附勢,即使不合時宜,但是還是愿意以一個天真的純樸的心態(tài)去看待自己的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的蘇東坡受到政敵的攻擊,他擔憂自己重蹈'烏臺詩案'的覆轍,于是再三請求離開朝廷到地方任職。 公元1089,朝廷終于批準蘇東坡出任杭州太守。十八年前蘇東坡上任杭州通判,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杭州。有一次蘇東坡和朋友在西湖邊飲酒,一開始天氣晴朗,沒過多久竟然下起雨來。細雨橫斜中,蘇東坡見證了西湖上晴和雨兩種截然不同的風光。于是他寫下一首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的水光山色遮掩不住飛鴻哀鳴,蘇東坡在西湖的美景背后,看到了這座城市的憂傷。那時正值王安石變法,私鹽販賣遭到禁止官鹽價格昂貴,貧苦百姓無力購買,他們只能鋌而走險做私鹽生意。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蘇軾到了杭州作為通判,他其中有一個(職責)就是管監(jiān)獄,一看監(jiān)獄里面,販私鹽的人特別多,犯法的特別多。 沈松勤(杭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監(jiān)獄里)有 25,000 多個人,而且每個人都被打得皮開肉綻。蘇軾看了這個情況很痛心,在政治的整體的觀念上面,他是反對變法的,但是作為一個地方官,他必須要執(zhí)行新法,干的事情和心里(想的)完全背道而馳。 這一年除夕,蘇東坡在監(jiān)獄值班,他需要將獄中囚犯一一點名。蘇東坡知道這些人都是為了活命才犯法。但他身為通判要將這些無辜的人繩之以法,這讓蘇東坡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懲治這些無辜的小民,我不愿意做,但是我又怕沒了工資,所以我只能晚下班,這是一種矛盾和苦悶。說有人把這些人放回家過過年,有這樣的人嗎?我倒希望有,可是我沒這個膽子,所以我只能閉嘴、沉默,但是我是慚愧的。 趙冬梅(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教授):他是個性情中人,在很多時候你會覺得他太天真,太可愛了。一個天真爛漫的人,其實你不能想象他同時是一個政治家。 這一點蘇東坡的摯友佛印禪師看得很透徹,他與蘇東坡之間最有名的是'八風吹不動'的故事。有一天,蘇東坡覺得自己修禪大有進步,于是提筆賦詩一首,派遣書童送到佛印禪師手中。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寫了一個內(nèi)心世界體會的這樣一首短詩,(詩里)就是我一直堅定,八方風來吹,都不會動搖我的內(nèi)心,所以我端坐在(紫金蓮),蓮花在佛教里面代表了一種覺悟,代表了一種轉(zhuǎn)化、升華,結(jié)果就派小書童送給了這個和尚,這個和尚看了以后放屁放屁,反正就說了這樣的話。 蘇東坡氣壞了,乘船過江找佛印理論,沒想到佛印早就站在江邊等待他。他看到蘇東坡就哈哈大笑說'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蘇東坡立刻意識到。他的內(nèi)心并不像自己詩中寫的那樣篤定。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實際上這個故事講的是蘇軾這種了悟,所以蘇軾哈哈大笑,這一屁很好很好。悟了道,你不是在那端坐不動姿,態(tài)悟了道還是回到慣常去。我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風來了我該動還是動,這就是禪宗,中國佛教里邊回到人間來的這樣一種基本的取向。 蘇東坡他的精神世界,既與現(xiàn)實相糾纏,又不失宗教的寧靜與超脫。他的內(nèi)心可豪邁、可深情、可喜慶、可憂傷,但底色終究還是儒家的,是救世濟民。 葉嘉瑩(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所長):你要知道每個人都不一樣,你看人家陶淵明說我跟政府不和,我不干了。李太白也可以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可是蘇東坡這個人,他有能夠從煩惱,悲哀之中跳出來的一面,但是,他不是說我跳出來,我就真的遠離朝廷了。他在朝廷里面則憂其民,在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他忠心,一直是關(guān)心朝廷的,一直是愿意為朝廷,為國家做一些事情。 黃岡與蘇東坡有著不解之緣。公元11 世紀,蘇東坡在'烏臺詩案'后遭遇貶謫,來到偏僻荒涼的黃州。千年時光流轉(zhuǎn),如今這里已是滿目繁華。在這座城市的中心區(qū)域,大自然慷慨的賜予了一片三平方公里的水域。政府為民造福的決心,賦予了這片湖區(qū)新的生命。黃岡人因此幸運的擁有了一份'城在景中,景在城中'的自在與悠然。這座公園有一個浪漫的名字,遺愛湖,它的由來與蘇東坡息息相關(guān)。 蘇東坡貶謫黃州時有一位特殊的知己,他就是當時的黃州太守徐君猷。黃州安國寺的竹林間有一座小亭子,每每閑暇之時,蘇東坡與太守徐君猷就相約來到這里,說古論今,詩酒相酬。 涂普生(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會長):后來徐君猷要調(diào)離人黃州到湖南任職,蘇軾想,他說徐君猷這兒當太守,為黃州人做了不少的好事。他就提議,是不是把這個竹間亭,改一個名。 蘇東坡將這座亭子取名為'遺愛亭',并做《遺愛亭記》,贊美徐太守的功德。 龍吟(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在任的時候不要去追求轟轟烈烈的,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在平時的點點滴滴當中關(guān)心老百姓。他走了以后,老百姓感覺到他的一些好的做法,好的習(xí)慣,依然能夠被大家心悅誠服地繼承下來,這一種叫做'潤物細無聲'似的這種愛才是大愛。 如今人們把'遺愛'之名贈予了這座造福百姓的公園,意義深遠,令人回味。在遺愛湖旁消失了近千年的遺愛亭也得以重建。 被貶謫黃州的日子里,蘇東坡沒有一刻忘記他的國家和人民。 武麗生(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當?shù)赜腥思曳浅X毟F,有了孩子但養(yǎng)育不起,所以孩子就被殺死。 蘇東坡聽聞此事深感痛心,他寫信給當?shù)毓賳T,請求官府的力量革除這種壞風氣。蘇東坡還號召熱心公益的朋友組織育兒會,動員當?shù)馗粦艏尤耄繎裘磕昃杩钜蝗f錢,作為養(yǎng)育嬰兒的經(jīng)費。 王琳祥(湖北省黃岡市赤壁管理處副研究館員):他(蘇東坡)自發(fā)的拿出十千(文錢)來,十千(文錢)什么概念?十千(文錢)就相當于他的兩個月的生活費,這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情。正是由他的帶頭,所有黃州的父老有良知的都愿意做這個事。 談祖應(yīng)(湖北省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通過這個就救下了不少,當時的黃州100多個小孩就過來了。 無論當多么小的官,蘇東坡都不曾喪失了內(nèi)心的溫暖。他滅蝗、抗洪、救孤兒能力所及之事,他從不錯過。有一天,蘇東坡的老朋友巢谷從四川來杭州看望他。 巢谷身懷絕技,有一天跟他(蘇東坡)彈起來,說他有一種圣散子可以治瘧疾,但是從不傳人,連他的自己的子孫都不傳的。蘇東坡就說,你能不能給我呢?他(巢谷)說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你不傳給別人我就傳給你,他說你江水發(fā)誓,要他發(fā)個誓,蘇東坡真的指降水發(fā)誓,不久一場瘟疫突然來襲,成百上千的民眾死去,此時蘇東坡意識到自己手中握著的,也許就是能治病救人的良方。面對洶涌的死亡,蘇東坡已做不到信守諾言,最終他獻出了這個秘方。 王琳祥(湖北省黃岡市赤壁管理處副研究館員):蘇東坡就用他(巢谷)的圣散子,就煎藥,救活黃州的百姓那無計其數(shù),蘇東坡自己笑,我背叛了我的老朋友巢谷,但是我心里無愧,因為他救活了黃州很多很多的人。所以這件事情讓黃州人都為之感動。 公元1089年杭州爆發(fā)了一場瘟疫,蘇東坡再次獻出巢谷的秘方,拯救了眾多百姓。對于杭州這座浩大的城市來說,一劑藥方只是杯水車薪。蘇東坡決定創(chuàng)立一所醫(yī)院。他請來讀得醫(yī)道的僧人擔任醫(yī)生,建立了獎勵制度,三年之內(nèi)治愈千人以上的僧醫(yī),官府將奏請朝廷賜予他們紫衣,以資獎勵。后來這所病坊搬遷到西湖邊上,改名為'安濟坊'。 杭州虎跑泉潺潺流水,千年來從沒斷絕,'龍井茶葉虎跑水'被譽為西湖雙絕。古往今來,凡是來杭州游歷的人們,無不將品嘗虎跑甘泉沖泡的西湖龍井茶視為人生一大樂事。近千年前蘇東坡時常來到這里,觀泉飲茶。今天,仍然留存有蘇東坡的書法真跡《游虎跑泉詩帖》,寫下這首詩時,也是他第二次來到杭州。 離開汴京之前,他收到黃庭堅專門寫來一封信,勸他不要去杭州,朝廷里的位置更加重要,但蘇東坡沒有理會黃庭堅的建議,義無反顧的奔赴杭州。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他(蘇東坡)只要是在朝廷里做官,他就不落好,離開了中央,到了地方,那就如魚得水。 由興波(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在朝廷上,因為總是把精力放到黨爭當中,就不能給老百姓辦更多的實事,而還不如我的地方官,我主政一方反而能夠真正的塌下心來,給老百姓會辦很多的實事。 黃州赤壁讓蘇東坡看到了功名的虛無,所以在政治上他更加務(wù)實。在杭州任職期間,蘇東坡最有名的業(yè)績,就是治理西湖。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就是因為西湖,說實在的就是杭州人的水源地,這個非常關(guān)鍵,但是蘇軾剛一去杭州的時候,這個西湖是什么樣子?一直都沒有人整修,西湖里面長了大量的水草,而且里面的淤泥很多。 沈松勤(杭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1/3 的湖面就沒有了,變成陸地了。(蘇東坡)向朝廷上了個奏疏,他講到了假如說再十年不浚疏西湖的話,那西湖完了。 為了疏浚西湖,蘇東坡通過各方渠道籌措錢款,空缺的部分,他向朝廷申請予以解決。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我們知道宋代財政歸中央,轉(zhuǎn)運使都拿走了,地方上沒錢,留點辦公費之外,什么事都做不成。蘇軾怎么辦?我們看蘇軾的文集,(他)跟中央要政策,我要疏浚西湖,我沒錢,沒錢我讓你中央掏,你肯定不撥給我,你給我點優(yōu)惠。比如說我要200 個出家人的指標,叫度牒。我要 200 個度牒,我拿這個度牒有人要出家,你得交錢的,我拿這個(度牒)去換治理這個西湖的經(jīng)費。 疏浚西湖的錢款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如果將西湖中的淤泥全部挖掘清理出來,估計會堆積如山。 康震(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那怎么辦?他(蘇東坡)就要廢物利用,讓人把淤泥都挖出來,吧唧甩到邊上,給他筑城一道堤,上面再種樹。這邊挖著淤泥,那邊就把堤建起來。無處安置的淤泥筑起一道長堤,橫跨西湖南北。堤上芙蓉楊柳,小橋亭閣構(gòu)成了西湖十景中著名的'蘇堤春曉'。為了讓水草不再滋生,蘇東坡還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將岸邊的湖面租給民眾種植菱角。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就提出來種菱角。因為這種菱角,先得蔫這些個雜草,民眾種菱角自然就幫你清理這個湖泊。蘇軾聰明人,所以種菱角,老百姓有收益了,增加一些收入,所以這個是一局幾得。 蘇東坡在西湖中建造了三座小石塔,圍成一個水域,嚴禁民眾在這個區(qū)域內(nèi)種植菱角。小石塔后來逐漸演變?yōu)樽钪奈骱谰?三潭映月'。這一系列民生工程的完成,給蘇東坡帶來的成就感絲毫不亞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或許這是另外一種傳世的經(jīng)典作品。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所以跟蘇軾一發(fā)生關(guān)系,豬肉變成了東坡肉,變成了美味;西湖湖變成了西子湖;三個標志變成了三潭映月,這就是關(guān)于文人他給我們這個民族留下的遺產(chǎn),所以大家為什么喜愛他,你不能不喜愛他,他就是這么可愛。 蘇東坡熱愛著自己締造的美和一切受他庇護的民眾,他溫情地注視著人世間,把自視甚高的理想主義置換為溫暖的人間情懷,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千年后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們親切敬佩的微笑。 《世界報》是法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之一。在報社總部珍藏著一份報紙,他將這個報社與地球另一端的中國聯(lián)系起來。2000年法國世界報組織評選公元1001~2000年間的千年英雄。全世界一共評出12位,蘇東坡名列其中,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人。 龍吟(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亞洲只有蘇東坡一個人,大家感到很震驚,法國人你光光打仗他不算是英雄。蘇東坡叫視民如子,他這個執(zhí)政的理念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是一種樸素的民本主義的理念,那樣才是法國人心目中的英雄。 公元1091年。蘇東坡重新受到朝廷重用,他被調(diào)離杭州。臨行前。他寫下一首《八聲甘州》 葉嘉瑩(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所長):'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錢塘江潮,立的像一面墻一樣,濤濤滾滾而來??墒寝D(zhuǎn)眼之間,這潮退了,你不要看他表面只寫錢塘江水,多少年的盛衰,多少年的黨爭。這個盛衰成敗,我都看透了。'誰似東坡老,白首忘饑',我根本不在乎,至于我的得失升降,我都不在乎,不過我現(xiàn)在要跟我的好朋友離別了,我希望我的好朋友我將來真的能夠回來,真的能夠和你再相見,不要讓你走,走過我們經(jīng)過的路上而為我痛苦流涕。當然,蘇東坡有沒有在乎的? 蘇東坡或許已經(jīng)猜到,在汴京這個權(quán)利中心,正有一個巨大的政治漩渦等待著他。但他想不到,此后自己將被一路拋到命運的最低谷。重新進入朝廷,這一次,他再也無法全身而退了。 《遺愛亭》蘇軾 何武所至,無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謂'遺愛'。夫君子循理而動,理窮而止,應(yīng)物而作,物去而復(fù),夫何赫赫名之有哉! 東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為黃州,未嘗怒也,而民不犯;未嘗察也,而吏不欺;終日無事,嘯詠而已。每歲之春,與眉陽子瞻游于安國寺,飲酒于竹間亭,擷亭下之茶,烹而飲之。公既去郡,寺僧繼連請名。子瞻名之曰'遺愛'。時谷自蜀來,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見公。公命谷記之。谷愚樸,羈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質(zhì)之于子瞻,以為之記。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蘇軾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 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處,空翠煙霏。 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 第六集 南渡北歸 公元1091年,蘇東坡被調(diào)離杭州,召回京城。受到高太后的重用,蘇東坡很快官升禮部尚書。 然而,高太后去世后,宋哲宗執(zhí)掌朝政,新的黨爭卷土重來。 年少的宋哲宗開始瘋狂打擊舊黨,重用被冷落多年的新政改革派,新法堅定的擁護者章惇當上了宰相。 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副教授 趙冬梅:在太皇太后時期被重新起用,可事實上并不很得志的蘇軾,在這個時候又成了一個(被)打擊的對象,就重新又回到了一個被貶斥、被流放的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 唐宋時期,荒涼偏僻的嶺南是被貶官員的流放地。在惠州,蘇東坡又一次成為由當?shù)毓俑垂艿姆腹佟?/p> 美國洛杉磯眉州東坡酒樓 在美國洛杉磯,有一家餐廳以主打東坡文化主題而聞名。 1000支中國毛筆,500件汝窯瓷器,與蘇東坡精妙的書法繪畫,演繹了濃墨重彩的宋代風情。當然,在這里最受歡迎的還是純正的中國味道。 “我在美國生活已經(jīng)將近三十年了,還是喜歡我們家鄉(xiāng)的味道?!?/p> “東坡肉,這是非常美味的一道菜。“ 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900年前,蘇東坡在困頓中發(fā)明了東坡肉,如今世界各地的中國餐廳,菜單上幾乎都有這道菜。 美食家蘇東坡“自笑平生為口忙”,僅以“東坡”冠名的菜肴就足以成一桌宴席,其中有一樣鮮為人知,那就是蘇東坡在惠州發(fā)明的“火烤羊脊骨“。 同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崔銘:在惠州,它雖然是一個州郡所在地,但是畢竟是非常的偏僻荒遠的地方?;葜莸慕质幸惶熘荒軞⒁活^羊,那些官員他們都要買羊肉吃,他(蘇東坡)說我是一個謫官,是一個罪官,我是不能夠去跟人家去爭羊肉啊。所以他最后就只能夠買點什么?買點骨頭。買了這個羊骨頭回去,就是用小火把它烤出來。烤了以后吃這個羊骨頭,他覺得有那個蟹的味道,很鮮、很香。 蘇東坡給弟弟蘇轍寫信,隆重推出他的羊脊骨私家制法。他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沾沾自喜,還說,用這種方法吃羊脊骨,會讓那些等著啃骨頭的狗很不高興。 蘇東坡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也是一個善于發(fā)現(xiàn)快樂的人。當個人命運的悲劇一再降臨,他就用這樣細小而具體的快樂將苦痛化于無形。 被貶嶺南前,蘇東坡把家中仆人和侍妾一一遣散,唯有朝云不肯在這憂患之際離開他,朝云堅決隨同蘇東坡前往惠州。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康震:朝云的這種氣質(zhì),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肯定應(yīng)該是個文藝女,是一個非常感傷的,也非常了解蘇軾的思想和情感的人。 有一天,蘇東坡與朝云在家中閑坐,看窗外落葉蕭蕭、景色凄迷。蘇東坡一邊飲酒,一邊吟出一首《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孫紹振:聽到人家在圍墻里邊,女孩子在笑,他就激動起來。然后笑了以后,人家走了以后,心里很失落,把這么一種感情寫出來了。我覺得是非常坦率真誠,生命力的那種活躍,情感的那種敏銳,好像是一種一剎那的單戀吧。朝云撫琴,為蘇東坡唱出這首《蝶戀花》。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李山:一邊唱,朝云一邊落淚,因為兩句“枝上柳絮(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朝云唱這個落淚,蘇東坡感觸就很深。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康震:因為這里頭表達了一種人生不再、美景難長的一種景象。 在惠州居住兩年后,朝云因病去世。朝云葬在湖邊的山坡上,附近寺院的僧人籌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紀念她。 亭柱上鐫有蘇東坡撰寫的一副楹聯(lián):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span> 在朝云走后的日子,蘇東坡的人生猝不及防地滑向了深淵。來自朝廷的一紙詔書,把蘇東坡貶到更加荒遠的儋州。臨行前,他一一交代后事,如同永別。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康震:說這次去海南,我去了之后,先挖墳、再立碑,然后把棺材運過去,我就沒打算回來。因為在他自己看來,都60多歲了,突然被貶海南島,朝廷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唯一讓蘇東坡略感欣慰的是,在前往海南的路途上,他與弟弟蘇轍相遇了。 林語堂先生曾說,往往為了弟弟蘇轍,蘇軾會寫出最好的詩來。其中,最著名的是蘇東坡寫給弟弟的《水調(diào)歌頭》。 從宋代到今天,從中國到國外,蘇東坡作品的生命力超乎想象。 美國舊金山合合唱團正在進行演出前的彩排,他們演唱的正是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 作曲家董夔:我從小就喜歡唐宋詩詞,《明月幾時有》又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詞?!?span>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兩句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講,不管是你從哪兒來的,有任何的文化背景,都能懂的一種最基本的理想和渴望。 《水調(diào)歌頭》曾經(jīng)被林語堂先生翻譯成英文,在國外廣為傳播。但在作曲家董夔的堅持下,舊金山合唱團演繹的是原汁原味的中文版本。 “這是我第一次用中文唱歌,我對歌曲的開篇記得太牢固了,在我腦海中縈繞了十三年?!?/p> 夜幕降臨,合唱表演在這座教堂拉開帷幕,舊金山合唱團演唱的《明月幾時有》是今天壓軸的節(jié)目。 美國舊金山Volti合唱團指揮 鮑勃:他(蘇東坡)感受到孤單,不能相聚,但是因為有了月亮,不同地方的人連接在了一起。 蘇東坡在孤獨中與世界對話,他對弟弟的思念留在他的詞與字里,遠隔千載、跨越重洋,依舊脈絡(luò)清晰。 作曲家董夔:將近一千年了,所以你現(xiàn)在再讀,還是有很多人有這種很撞擊的這種心靈的反應(yīng)。我相信再過幾百年,再有人讀,恐怕還是有這種感覺。超越了時間的限制,這種是一種真正的藝術(shù)。 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會在不同的境遇里與蘇東坡相遇,古琴大師李祥霆的方式頗為獨特。 他以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所描繪的意境為動機,冥思入定、悠然撫琴,創(chuàng)作了古琴曲《起舞弄清影》。 中央音樂學(xué)院教授 李祥霆:我彈過的古琴,明朝以前的,清朝就不算了,總有一百張以上,那么沒有一張琴,從全面的跟這張琴相提并論。聲音特別特別好,所有的古琴的優(yōu)點,都在它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了。 九霄環(huán)佩古琴 李祥霆演奏的這把千年古琴,名為九霄環(huán)佩。它制作于唐代,為收藏家何作如先生所擁有。在何作如的眼中,李祥霆是這把稀世良琴的知音。 收藏家何作如:它(古琴)應(yīng)該要應(yīng)用,如果不應(yīng)用的話,這個琴就等于死琴。我買下來的第一件事情,我就先讓國內(nèi)各個地方的古琴愛好者來彈。 人與琴的相融,金與木的共鳴,琴音裊裊中,蘇東坡與后人的緣分仍在延續(xù)。 九霄環(huán)佩古琴的背池上,刻著“東坡蘇軾珍賞”幾個字,根據(jù)這方印推測,蘇東坡很可能曾經(jīng)用過這張琴。 林語堂說,蘇東坡是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人間絕版。他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他是工程師、是詩人。 于是,世間的每一個人都能從蘇東坡的藝術(shù)里重新感受人生,而蘇東坡也定然在后人的品讀里,一遍遍地重新活過。 海南省儋州市白馬井碼頭 白馬井碼頭是儋州最繁忙的地方,頭戴一頂竹編的斗笠,這是儋州漁民幾乎一致的裝扮。當?shù)厝斯苓@種斗笠叫“東坡笠”,海南人戴斗笠的風俗由來已久。 相傳當年蘇東坡流放到海南儋州后,有一天路途上遇雨,他便向附近農(nóng)家借來竹笠和木屐。蘇東坡戴上竹笠、穿上木屐后,當?shù)貗D孺大笑他怪模怪樣,連狗也對著他吠叫。 海南竹笠沾了蘇東坡的光,從此改名叫“東坡笠”。 來到海南,蘇東坡無書可讀,他與兒子蘇過開始動手抄書。 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蘇東坡心滿意足地說,兒子比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呵呵。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李山:看蘇軾怎么,他發(fā)明網(wǎng)絡(luò)語言了,寫信的時候經(jīng)常出現(xiàn)“呵呵”,說完了以后“呵呵”,就是寫,我在寫這個信的時候的心情,是網(wǎng)絡(luò)語言的老祖師。 一枕無礙睡,輒亦得之耳, 公無多奈我何,呵呵。 ——蘇東坡《與陳季?!?/p> 近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蘇東坡《與鮮于子駿》 蘇東坡留下一千多封書信,短則十余字,長則百字,使用“呵呵”有四十多處?!昂呛恰倍郑沁@種自得不加掩飾地自然流露。 蘇東坡謫居海南三年后,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東坡再次被朝廷起用。他從海南島渡海北歸,返回大陸。 年老的蘇東坡被貶海南,歷經(jīng)劫難,但幸運地活了下來。他正準備退隱養(yǎng)老之時,厄運卻降臨了。到了常州,他的旅程已無法再繼續(xù)了。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康震:蘇軾是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年近古稀的人,一路顛簸,走的都是水路,又正值炎夏之際,所有這些因素堆積在一起,他就生了重病。現(xiàn)在推算起來,他應(yīng)該得的是痢疾。 蘇東坡病了幾十日,他預(yù)感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交待后事。他說:我這一生沒做虧心事,不會下地獄,我心中毫無畏懼,你們別為我哭泣。 二十八日,彌留之際,好友維琳方丈在蘇東坡的耳邊大聲說:“端明宜勿忘西方?!?/p>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康震: 意思就是說,你不是信佛嗎?你這個苦了這么長時間了,現(xiàn)在你要走了,你嘴里頭念叨念叨,要到西方極樂世界,西方極樂世界,你就真的能去。但蘇軾的回答讓他們感到很意外,蘇軾看來,西方極樂世界和我的現(xiàn)在不是分離的。如果我曾經(jīng)用心地過了每一天,那西方極樂世界就存在于我生命的每一天,不存在說我生命要結(jié)束了,所以要去往生到一個獨立的西方極樂去。 江蘇省鎮(zhèn)江市金山寺 去世前三個月,蘇東坡途經(jīng)金山寺,即興寫下一首詩,也算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臺灣詩人陳義芝:黃州是他遇難的地方,惠州是他生活更不好的地方,儋州就更不用說了,蠻荒的、幾乎會死人的地方,結(jié)果他說這樣的地方。這等于就說,人生的經(jīng)驗、人生的歷練,每一段生命,他都覺得是值得的。 回首一生,蘇東坡最想夸耀的,不是高居廟堂的輝煌,而是他受貶黃州、惠州和儋州的流離歲月;不是讓自己屈從于時代,而是從這個時代里超越。 他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中走了一生,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悟到。 蘇東坡辭世后不久,蔡京被任命為宰相,已經(jīng)去世的司馬光成為朝廷批判的對象,北宋政壇又掀起了暴風驟雨。 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副教授 趙冬梅:徽宗和蔡京的時期,就把那些在政治上跟他們不一致的人就通通列了一個黑名單。上了黑名單的這些人,就已經(jīng)死了的,他死后的所有榮譽都褫奪;如果沒死的,那不能做官,要遭到貶斥。 蔡京將司馬光等一批元祐黨人的所謂罪行寫下來,刻在石碑上,稱為“元佑黨籍碑”。蘇東坡也被拉進了這份黑名單中。 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名譽館長 武麗生:作為個人,你是不能夠藏有蘇軾的作品的,(如果藏有)你將會被罰款,甚至入獄。但是蘇軾是如此受歡迎,以至于人們默默地回憶蘇軾的作品,甚至徽宗自己都藏有蘇軾的書法作品。有禁令禁止人們擁有蘇軾的作品,但是皇帝自己卻違反了他設(shè)立的禁令。 很多年過去了,蘇東坡最小的兒子蘇過回到了汴京,寄居在景德寺內(nèi)。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李山:蘇過在天分上應(yīng)該是繼承他爸爸比較多,看看蘇過的那個字,還真是像他父親,畫也畫得不錯,所以他被稱為“小坡”。 一日,宮中宦官奉宋徽宗之命,來到景德寺,召蘇過入宮。入宮后,蘇過被帶到一處庭院,宋徽宗已等候多時。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李山:蘇軾過世以后,皇帝大概也是懷念這個蘇軾,請?zhí)K過來畫畫,其中畫石頭,這個畫面讓人遐想。當一個偉大的人物成為過去的時候,人們總是追尋偉大人物的蹤跡,發(fā)一種很遙遠的幽谷之思。我們在小坡身上看到大坡的影子,居然他能夠在局部上展現(xiàn)他爸爸的風采。因為留戀這個人,所以讓我們得以得到些許的心理安慰。 空白的墻壁上映著荒野凄迷的景色,上面有一方石、幾株樹。那份不動聲色,那份磊落之氣,幾乎與當年的蘇東坡別無二致。 只是后來,伴隨著金兵南下,那畫、那墻、那宮殿,都在大火中消失了。 在這世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可以逆生長的。當枯樹發(fā)芽、石頭花開,一張紙頁成為傳奇,人們就會從那張古老的紙上嗅出舊年的芬芳。(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