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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文通:莊蹻王滇辨

 滇史 2024-06-21 發(fā)布于云南
蒙文通
無論是探討西南民族的古代史,或者是探討戰(zhàn)國時期西南的民族關(guān)系,無有不征引“莊蹻王滇”這一傳說的。這一傳說始見于故事發(fā)生后約一百八十年的作品——《史記·西南夷列傳》中?!妒酚洝返脑氖牵?/section>

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應依《漢書》刪蜀字)黔中以西。莊蹻者,故楚莊王苗裔也。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十余歲,秦滅。

就在這短短百多個字的記敘中,不論是在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上、路線上、地域上和人物上,都有問題。因而這一傳說究竟有多大可靠程度,有多少史料價值,是值得考慮的。我愿在這里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和同志們討論。
司馬遷的說法,對后世的影響很大。班固首先便完全接受這個說法,所著《漢書·西南夷傳》便是轉(zhuǎn)抄《史記》,除個別文字差異外,全是照抄。但是,早在東漢末年,荀悅就已提出了不同的說法。我們知道,荀悅《漢紀》是據(jù)班固《漢書》刪約改編而成,文字雖較簡略而史事則全依班固,獨所載莊蹻一事則與班氏不同:

初,楚莊王使將軍莊蹻,循江略地黔中南以西。蹻至靡漠,地方三百里。其旁平地肥饒數(shù)千里,既克定之,會秦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蹻因以其眾王靡漠,變服從其俗。秦時嘗通五尺之道,于此諸國頗置長吏。(卷10元光五年下)

這一說法之與《史》《漢》不同,是非常顯著的。這一說法雖不見后人引用,不為后世所重視,但這一說法的出現(xiàn),絕不是偶然的。這時候,滇池、勞深、靡漠等地已被漢王朝統(tǒng)治了三百年,他們的歷史情況已更多地為人們所掌握?!墩摵狻へ钠氛f:“楊子山為郡上計吏,見三府為《哀牢傳》不能成,歸郡,作上。孝明奇之,征在蘭臺。夫以三府掾吏叢積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覽其文。子山之傳,豈必審是,傳聞依為之有狀,會三府之士終不能為,子山為之,斯須不難?!笨芍髂厦褡宓臍v史問題早已受到當時政府和官吏的注意,已搜集了不少的歷史資料(叢積成才)。荀悅可能就是根據(jù)這類資料而提出新說的。則司馬遷的說法,早在東漢時期就已發(fā)生動搖,已不為史家所信奉了。
緊接著《漢紀》之后,《后漢書·西南夷列傳》又提出和《史》《漢》不同的說法,而且和《漢紀》的說法也不相同。我們認為范蔚宗也當是別有根據(jù)的。他在《西南夷列傳·夜郎傳》中說:

初,楚頃襄王時,遣將莊豪從沅水伐夜郎。軍至且蘭,椓船于岸而步戰(zhàn)。既滅夜郎,因留王滇池。以且蘭有椓船牂柯處,乃改其名為牂柯。

《后漢書》這一段文字與《漢紀》又不同,改“莊蹻”作“莊豪”,既說“滅夜郎”,又說“因留王滇池”。但在《滇王傳》中卻又說:“滇王者,莊蹻之后也?!眱晌乃朴忻?。既說“留王滇池”,但把莊豪敘在《夜郎傳》中,也覺可怪。范蔚宗以前《續(xù)漢書》之類本有多家,未知范氏此文究本之何家?!端囄念惥邸肪?1引《華陽國志》全與此文相同,僅“莊豪”作“莊蹻”為異。自然也可以說是范氏是取之常璩之書。唯唐、宋人引《華陽國志》凡六七見,皆無“留王滇池”一語,且范氏此文后有“牂柯多雨潦,俗好巫鬼禁忌”二句,《類聚》所引《華陽國志》文后亦有此二句,今本《華陽國志》此二句原在牂柯郡下,《類聚》引文不應將別處原文移置于莊蹻條下而全同范氏。又凡唐、宋人引《華陽國志》皆無此二句,可知《類聚》所引實當為范書,而傳寫誤為常志。類書若此者其例甚多,當非范書本于《華陽國志》。
常道將《華陽國志》是根據(jù)《南裔志》等書而作成的,當然也看見《東觀漢記》和司馬彪等人的書。常、范兩家似有共同的根據(jù),而又各自別有所取的,都和《史記》《漢紀》等書又不同?!度A陽國志·南中志》載:

周之季世,楚威王遣將軍莊蹻溯沅水,出且蘭,以伐夜郎。植牂柯系船。于是且蘭既克,夜郎又降,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遂留王滇池。蹻,楚莊王苗裔也。以牂柯系船,因名且蘭為牂柯國,分侯支黨,傳數(shù)百年。秦并蜀,通五尺道,置吏主之。

把這段記載和上揭《史記》的記載作一比較,不難看出兩者不僅在記敘上有詳略之異,而且在基本事實上和某些事件的時間上也有不同。這段文字是根據(jù)清嘉慶時廖寅題襟館刊本。這個刊本是由顧廣圻以南宋嘉泰四年李坖刻本作為底本??边^的。但李刻則是“據(jù)兩《漢史》、陳壽《蜀志》《益部耆舊傳》”等史籍對原書進行過大量竄改(見李坖《重刊華陽國志敘》),因而李刻當已與常璩原作有很大的出入。雖然上揭廖刻本的文字已能顯示出《華陽國志》與《史記》的差異,而常氏《華陽國志》原本則和《史記》的差異更大。為了把問題分析得更清楚,我們將暫時離開本文的中心論題而先對《華陽國志》這段記載的原本進行一些搜討:
《北堂書鈔》卷138載:《華陽國志》曰:“楚頃襄王遣將軍莊蹻溯沅水,伐夜郎,軍至且蘭而步戰(zhàn)。既滅夜郎,而秦奪楚地,無路得歸,遂留之,號為莊王。以且蘭有椓船牂柯處,乃改郡為牂柯矣?!?/section>
《太平御覽》卷166載:《華陽國志》曰:“楚頃襄王遣將軍莊蹻溯沅水,出且蘭以伐夜郎。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反,遂留王之,是為莊王。”
同書卷771載:《華陽國志》曰:“楚頃襄王遣將軍莊蹻溯沅水,出且蘭,以伐夜郎王,椓牂柯系(原誤作擊)舡于且蘭。既克夜郎,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遂留王之,號為莊王。以且蘭有椓舡牂柯處,因改其名為牂柯?!?/section>
《漢書·地理志》師古注引:《華陽國志》曰:“楚頃襄王時,遣莊蹻伐夜郎,軍至且蘭,椓船于岸而步戰(zhàn)。既滅夜郎,以且蘭有椓船牂柯處,乃改其名為牂柯?!薄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窂埵毓?jié)正義引《華陽國志》全與此同。
上列引文,很顯然和前揭李、廖刻本的文字是大不相同的。上列各書都是寫作在唐代或北宋初年,其時代都在李坖以前。作者們所根據(jù)的《華陽國志》無疑的都是未經(jīng)李坖竄改的傳本。雖然他們之間各有刪節(jié),且又不無小有一二文字異同,這當是出于轉(zhuǎn)抄摘引之故,是古書所常見的。我們?nèi)鐚ⅰ端囄念惥邸匪度A陽國志》一條(見前揭)除外,而把唐人和宋初人書五六處所引志文參互校訂,可將古本《華陽國志》此段文字還原如次:

楚頃襄王時,遣將軍莊蹻溯沅水,出且蘭,以伐夜郎。軍至且蘭,椓船于岸而步戰(zhàn)。既滅夜郎,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遂留王之,號為莊王。以且蘭有椓船牂柯處,乃改其名為牂柯。

這一古本《華陽國志》和源于李坖的今本確是大不相同了。郭允蹈稍后于李氏,作《蜀鑒》一書,所引志文即全與今本符合,知即據(jù)李本,但這是不足為據(jù)的?!队[》卷771引文,由“椓牂柯系船”句,知其同于《水經(jīng)注》;顏、張二家和《書鈔》引文,由“椓船于岸而步戰(zhàn)”句,知其同于《后漢書》。酈、范二家都是取《華陽國志》之文,而互有差異,這種差異應是由于當時南北傳本不同。古書經(jīng)六朝而有南北傳本不同,是《顏氏家訓》《經(jīng)典釋文》早已指出了的。李坖本、呂大防本依《史》《漢》竄改而成。由《御覽》卷771引文“椓牂柯系船于且蘭”一句,知所出與呂本同。李氏作“于是且蘭既克夜郎又降”,顯然妄增“是”“又降”三字。又妄改“遂留王之,號為莊王”二句作“遂留王滇池。蹻者,楚莊王苗裔也”。于此不難看出,校書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從上面校訂過的古本《華陽國志》之文以與《史》《漢》《漢紀》《后漢書》進行比較,有以下種種差異:
1.所遣人物:《史記》作莊蹻,《后漢書》作莊豪。
2.遣將時間:《史記》是楚威王,《后漢書》《華陽國志》是楚頃襄王,《漢紀》是楚莊王。
3.西進路線:《史記》是循江,《華陽國志》是溯沅。
4.占領(lǐng)地域:《史記》是滇池及其旁數(shù)千里,《后漢書》《華陽國志》是夜郎、且蘭,《漢紀》是靡漠。
5.《史記》明確指出莊蹻為“王滇”,《華陽國志》則指明所王之地為“夜郎”,《漢紀》則明言其為“王靡漠”。
6.《史記》以莊蹻為楚莊王苗裔,《華陽國志》無此說,而以“莊王”為莊蹻稱號?!稘h紀》又以莊蹻為楚莊王將軍。
7.《史記》以秦通五尺道在統(tǒng)一六國后,《華陽國志》則以為在秦并蜀后。
這些記載存在著這么多差異,究竟哪一個是正確的、或者是接近正確的呢?這便是我們準備在下面討論的問題。
我們且先就《史記》和《華陽國志》來作比較?,F(xiàn)在先從遣將時間這一問題開始。
第一個對《史記》所說遣將時間明確提出異議的是杜佑,他在所著《通典》卷187《邊防三》中“滇”條下全錄《史記》原文,而獨將楚威王改楚頃襄王。并且加按語說:

按《史記》及《漢書》皆云:楚威王使莊蹻略巴黔中以西至滇池。欲歸,會秦奪楚巴黔中郡,因以其眾王滇。……按楚自威王后,懷王立三十年,至頃襄王之二十二年秦遣兵攻楚,取巫黔中郡地?!逗鬂h書》則云:頃襄王時,莊豪王滇,豪即蹻也。若莊蹻自威王時將兵略地屬楚,秦陷黔中,道塞不還,凡經(jīng)五十一年,豈得如此淹久。或恐《史記》謬誤,班生因習便書,范曄所記,詳為考正?!?/em>

杜佑在這里除將楚頃襄王十九年秦遣司馬錯取巴黔中與頃襄二十二年秦遣張若取巫黔中誤混為一,是一小錯外(詳另文《巴蜀史的問題》),他所指《史記》的謬誤,卻是完全正確的。此后的作品如鄭樵《通志》卷197、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29、樂史《太平寰宇記》卷179等,都根據(jù)杜佑的考證而采用頃襄王時的說法。
《史記》記載的這一謬誤,除杜佑所提出的理由外,還可從先秦諸子書中所載莊蹻事來作左證:
先秦諸子書載有一個曾在楚國發(fā)動暴動的莊蹻。自來釋家都認為這一莊蹻就是《史記》所說入滇的莊蹻。一般還理解為先暴動,后為將軍,再后才入滇。我們且先看看諸子中的這類記載?!盾髯印ぷh兵》載:

楚人……兵殆于垂沙,唐蔑死。莊蹻起,楚分而為三四。

《商君書·弱民篇》大致相同。《韓詩外傳》和《史記·禮書》則完全抄錄《荀子》。按一般語法講,既敘莊蹻在“唐蔑死”下,則莊蹻起事時間當在“唐蔑死”后。據(jù)《史記·六國年表》《楚世家》的記載,秦與韓、魏、齊共攻楚殺唐昧(《荀子》楊倞注“昧與蔑同”)在楚懷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史記·楚世家》載:懷王“二十八年,秦乃與齊、韓、魏共攻楚,殺將唐昧,取我重丘而去?!薄读鶉瓯怼吠贻d:“秦、韓、魏、齊敗我將軍唐昧于重丘?!薄盾髯印ぷh兵》等都作“兵殆于垂沙”。重、垂形近,沙、丘同義,當是一地?!?說明莊蹻之起不得早于此年?!俄n非子·喻老》載:

楚莊王欲伐越,莊子諫曰:……王之兵自敗于秦、晉,喪地數(shù)百里,此兵之弱也;莊蹻為盜于境內(nèi),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

從此文看,似乎莊蹻又應在楚莊王時。但楚莊王在春秋時正值楚國極強之際,曾大敗晉國而取得霸權(quán),并進而問鼎周室,何得有敗于秦、晉喪地數(shù)百里事?此莊王絕不是春秋時之楚莊王?!盾髯印窏顐娮⒁宋臒o莊字,當是唐時傳本本無莊字,宋本莊字當為羨文?!独W紀聞》反據(jù)誤本《韓非子》,疑莊蹻有二人同名,實為大誤。這里的莊子,也不是莊周,當是莊辛?!稇?zhàn)國策·楚策》載莊辛說楚襄王,則《韓非子》所載楚王當即襄王,襄王就是頃襄王。所說“喪地數(shù)百里”事當即指唐蔑戰(zhàn)死喪失重丘(見《楚世家》)之事?!俄n非子》此文也敘莊蹻暴動在秦敗楚軍之后,說明莊蹻暴動確當在懷、襄之際。而楚威王之死前于秦敗楚、唐蔑戰(zhàn)死一事二十八年。若如《史記·西南夷列傳》所說莊蹻在楚威王時已入滇不返,則何能在三十年后又暴動于楚!
無疑的,遣將時間當以《華陽國志》所載較為合理。同時,還可根據(jù)兩書的記載把莊蹻西進時間定得更準確一些。《史記》說:“蹻至滇池。……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華陽國志》也說:“既克夜郎,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都說明莊蹻西進和秦奪楚巴黔中兩事在時間上是緊相連接的??记貖Z楚巴黔中在楚頃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0年),則莊蹻西進的時間當略在楚頃襄王十八年、十九年間。
現(xiàn)在,再討論西進路線問題。
《史記》說是“循江上”。在漢、魏以前的典籍中,“江”字單舉,一般都專指長江?!把碑斒撬蓍L江。由楚溯江而至滇池,就必須經(jīng)過四川。但當時的今重慶地區(qū),早已為秦國所占。由楚經(jīng)四川到滇池的唯一通路是由今涪陵(當時屬巴黔中郡)沿巴涪水(烏江)進入貴州,再由貴州到滇池,但這一條路也正是秦司馬錯在楚頃襄王十九年攻取楚巴黔中所走的道路。這一路線與《史記》所說“會秦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也是完全相合的。但是,兩軍的進軍路線既然一致,而進軍的時間又相接(見上),豈不是楚軍營壘未固而秦軍業(yè)已接踵而至?且司馬錯所統(tǒng)率的計有大軍十萬、大舶船萬艘、米六百萬斛,顯然不是莊蹻一介偏師所能抵敵,又何能以兵威平定數(shù)千里之地呢?《華陽國志》說是“溯沅”,則兩軍各走一路,可以避免這一矛盾,顯然是較合理一些。
現(xiàn)在,我們再來談“王滇”的問題。
從當時形勢來看,秦國已是日趨強大,不斷地向東、向南擴展。公元前316年,秦惠王派司馬錯攻滅蜀國,接著又攻滅巴國。巴蜀既滅之后,又垂涎著隔江的楚屬巴黔中之地,在公元前312年和前299年,曾再次乘機要挾楚國割讓該地。在秦國對領(lǐng)土要求這樣狂切的情況下,豈能放棄巴蜀以南平饒數(shù)千里之地讓楚將莊蹻率兵攻占?同時,南中之地很早便和巴蜀有了密切聯(lián)系?!度A陽國志·蜀志》載:“七國稱王,杜宇稱帝?!糟肷綖樾竽粒现袨閳@苑?!焙芸赡苣现兄卦诋敃r已為蜀國統(tǒng)治或者是服屬于蜀了。秦在滅蜀之后接著便向南中發(fā)展,完全是符合規(guī)律的?!妒裰尽酚州d:“周赧王三十年(公元前285年)張若取莋及其江南地?!边@就已占有今四川西昌和云南大姚一帶,則所謂“江南地”可能就包括了“滇池旁平饒數(shù)千里之地”?!队[》卷166引《十道志》,于戎州說:“秦惠王破滇池,始通五尺道?!币舱f明秦在滅巴蜀后便向南發(fā)展到滇池地區(qū)。雖然《十道志》是唐代的作品,但所記與常璩說合,自可信據(jù)。這說明秦惠王破滇,較《蜀志》所說赧王三十年取莋及其江南地還略早。我們又從《蜀志》說蜀“南接于越”,是指滇以南的象郡,可知滇本蜀地,秦滅蜀賡即得滇。這項記載和《南中志》把秦在滇、牂柯置吏敘在“秦并蜀”下,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十道志》所載是有根據(jù)的。因而我們認為秦在既滅巴蜀之后,接著便向南發(fā)展到滇池地區(qū),是完全可能的。如此,則秦之占有滇池,還在莊蹻進軍滇池之前,則“王滇”之事便缺乏可能了。
退一步講,若秦滅蜀后并未緊接著取得滇池,而張若“取莋及其江南地”也未必到達滇池,但當也到達滇國北界;若司馬錯南取楚黔中時也未必到達滇池,但當也到達滇國東界;而莊蹻竟能以楚之宗室、將軍的身份而雄踞其間,占有數(shù)千里平饒之地。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這種情況豈是當時已很強大的秦國所能容忍的?
再退一步,即令莊蹻當時確已據(jù)有滇池,而《史記》又說:“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本汀妒酚洝飞舷挛目?,“諸此國”是包括了滇國在內(nèi),則當秦“置吏”之時,王滇的莊氏是仍據(jù)地自雄呢,還是降秦為臣?滇國在莊蹻時既是據(jù)地數(shù)千里,在漢時仍被認為是“大國”(《西南夷列傳》),則秦時當以據(jù)地自雄較合理,但又顯與“置吏主之”之說矛盾。若是降秦為臣,比于漢之處理夜郎、邛、莋,僅是“置吏入朝”而“復長其民”,如滇王為夜郎、邛、莋之類是少數(shù)民族,倒也不足為奇。而滇王實為楚之宗室、將軍之后,則又豈是秦國所能容忍?這些都是令人難于理解的。同時,《史記》又載:漢天子派使者至滇,“滇王與漢使者言,漢孰與我大?”這顯示出滇王對中原情況的無知。此言若出于僻野而鮮與中原交通者,固不足怪;若出于據(jù)地數(shù)千里而王的楚宗室、將軍之后,不過百余年而竟隔膜若是,就太令人難于理解了。
再從楚國當時形勢來看,也沒有派軍入滇的必要和可能。
史載楚懷王十一年時,蘇秦為合縱,約六國攻秦,而楚為約長(《楚世家》),可知楚國在當時還算相當強大,但自縱散約解之后,便日益趨于衰落。從楚懷王十七年被秦大敗于丹陽開始,到頃襄王十八、九年遣莊蹻入滇的三十年間,楚國是一天天走下坡路,不斷地損兵折將,不斷地喪失國土;秦軍則步步前進,一直逼到楚國都城附近。在國勢這樣危急的時候,竟會抽出兵力遠征滇國,不知有何意義?而所派遣者又是以“善用兵”著稱的莊蹻,更屬令人莫解。
再就《荀子·議兵》所說莊蹻來看,入滇之事更是值得懷疑。
近世學者對荀卿的考證,有人認為可晚到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李斯為相時;有的人認為當較早些,但最早的估計是公元前245年。即以卒于公元前245年而論,也上距莊蹻入滇之時三十多年。荀子晚年是終老于楚蘭陵,其“著書數(shù)萬言”也是在蘭陵,則對楚國之事應當知道得較多,而書中雖明顯地談到過莊蹻,但卻無片言只字談到入滇之事。同時,《議兵》還這樣說過:

齊之田單、楚之莊蹻,是皆世俗所謂善用兵者也。

《呂氏春秋·介立》也把“莊蹻之暴郢也”與“秦人之圍長平也”對舉,可知荀子所說“善用兵”是事實。但荀子所稱道的“善用兵”當是指其“暴郢”而言,如就入滇之役而論,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率軍入滇而不能返,楚國豈能不視為全軍覆滅;僅就他對秦取黔中而無力收復這一點看,又何得稱之為“善用兵”?可知當時楚國就根本不存在莊蹻入滇之說。
因此,我們認為“王滇”一事是大有問題的。早在南北朝時期酈道元作《水經(jīng)注》時,已對“王滇”之說開始懷疑了。大家都知道,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最喜載各地的風俗、習慣和傳說、異聞。書中征引《史記》的材料也很多,即以最和王滇有關(guān)系的《溫水注》而言,也有顯然是采用《史記》的地方,如說:“滇池周三百里”,“牂柯水廣數(shù)里”,“且蘭一名頭蘭”等等,都是根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但是,他雖采用了很多材料,恰恰沒有采用“王滇”一事,這絕不是偶然的,正是表示了他對這事的懷疑?!顿Y治通鑒》一書,從元光五年始開西南夷到元封二年置益州郡,都是采用《史》《漢》西南夷兩傳,但也沒有“王滇”一節(jié),當也是劉攽、司馬光對這事表示懷疑。
上面就《史記》和《華陽國志》在王滇一事記載上的主要差異作了分析,都說明《華陽國志》所記較《史記》所記為合理些。但是,《華陽國志》本身的記載,也還存在著不少矛盾。
我們還是從遣將時間開始。前面談到古本《華陽國志》的遣將時間都是楚頃襄王時,但《華陽國志》又載:“秦并蜀,通五尺道,置吏主之?!睆纳舷挛膩砜矗爸美糁髦钡牡貐^(qū)是包括了整個且蘭、牂柯、夜郎、滇池等地。秦并蜀在秦惠王初更九年(公元前316年),其時當楚懷王十三年。楚懷王立三十年而頃襄王即位。如秦并蜀后接著就通五尺道,而且又設(shè)置了官吏,則楚何能在秦既置吏二三十年之后又遣將西征?如秦已置吏而楚又遣將往征,則決將發(fā)生秦、楚沖突,但《華陽國志》中卻為何竟無只字道及?
再看看西進路線問題?!度A陽國志》認為進軍路線是溯沅而西,則在撤軍東歸時就當順沅而東。但又說:“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笨肌俺小迸c“秦黔中”不同,“楚黔中”僅為今四川涪陵(編者按:即今重慶涪陵)、彭水和貴州遵義一帶,扼黔江中下游,而“秦黔中”則包括楚黔中又兼有黔東、湘西之地,扼沅江中下游(詳《巴蜀史的問題》);則秦奪楚黔中地,僅占據(jù)黔江中下游地區(qū),并不妨礙楚軍東歸。因此,溯沅之說與秦奪楚黔中而無路得歸是不能并存的。
《華陽國志》又說:“溯沅水伐夜郎,軍至且蘭而步戰(zhàn)?!郧姨m有椓船牂柯處,乃改其名為牂柯?!彼隙櫩戮褪乔姨m,據(jù)說是舍船步戰(zhàn)故有椓船牂柯,而始有牂柯之名,則牂柯當是在沅水上游。但是,作為一個地名來說,牂柯之地應和牂柯江是有聯(lián)系的,猶如汾陽之不離汾水,淮陽之不離淮水,河陽之不離黃河一樣?!段髂弦牧袀鳌份d:“唐蒙風指曉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醬。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廣數(shù)里,出番禺城下?!币舱f明牂柯之地應與牂柯江聯(lián)系在一起?!端?jīng)·溫水注》說:“遯水東北流逕談藁縣,謂之牂柯水。”從無人對此發(fā)生懷疑?!端捞峋V》認為北盤江就是古牂柯江,這和《西南夷列傳》說“牂柯江出番禺城下”、《漢書·武帝紀》說“下牂柯江咸會番禺”是相合的。則舍舟而步戰(zhàn)之地的牂柯當在牂柯江上游,則溯沅之說反不如溯牂柯江之說更為合理了。《水經(jīng)注》所記莊蹻至牂柯事,不敘在《沅水注》而敘在《溫水注》是值得深思的。則《史記》所言“溯江”,就可能是牂柯江了?!稘h紀》說,“莊蹻循江略地黔中南以西”,其意當為自南而西。則荀悅所謂“循江”也應該是循牂柯江。據(jù)《史記》說勞深、靡漠在滇之東北,這正是牂柯上游遯水區(qū)域,更可證《漢紀》和《水經(jīng)注》之說較為合理?!端?jīng)注》系莊蹻事于溫水下而不言王滇,《華陽國志》也不言王滇,是和《漢紀》所記相符合的?!逗鬂h書》既分系莊蹻、莊豪于《滇》和《夜郎》兩傳中,而又言莊豪“遂留王滇池”,可能是因遷就《史記》而造成的自我矛盾?!端?jīng)注》既系莊蹻事于《溫水注》,又言“楚將莊蹻溯沅伐夜郎”,這“沅”當原為“江”字,傳本作“沅”,顯是后人因范書、常志之誤而改。即范書“留王滇池”一語,也可能出后人妄改。莊豪既溯牂柯江以伐夜郎,其非楚將,就可不辯而自明了。
但是,如以“溯沅”為“溯江”之訛,而把“江”理解為牂柯江,于牂柯一事雖可通,但又無法理解為何“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而且,在事實上仍有問題:在戰(zhàn)國時,楚國南部的疆域還很有限,《戰(zhàn)國策·秦策》言:吳起在楚“南攻揚越”,也只不過是占“有洞庭、蒼梧”(《后漢書·南蠻傳》)而已?!痘茨献印け浴氛f楚國盛時的疆域也不過只是“南卷沅、湘”,都不曾逾越五嶺而南,楚將莊蹻當然也就不可能自番禺溯西江,而盤江,而牂柯了。
今本《華陽國志·南中志》又說“且蘭既克,夜郎又降”,則是且蘭、夜郎都曾為莊蹻所滅,但諸書典籍所載且蘭、夜郎史事中,卻一點看不出曾為人所滅的史跡。而且《南中志》還載:“初,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yǎng)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保ù吮尽逗鬂h書·西南夷傳》,李賢注:“見《華陽國志》?!蔽呐c今本《華陽國志》略異,此當為古本。)這是夜郎開國的故事。這個故事表明夜郎國君是以竹為姓。《南中志》又載:“武帝轉(zhuǎn)拜唐蒙為都尉?!驍刂裢酰脿櫩驴??!笨芍估芍裢踝蚤_國至唐蒙平南夷時,都是一系相承,未曾中斷。則又何能在其中插入為莊蹻所破滅一節(jié)?常璩序莊蹻在竹王前,就比范曄序竹王在莊蹻前更合理了。
《華陽國志》不僅說莊蹻攻占了且蘭、夜郎,而且還說:“分侯支黨,傳數(shù)百年?!边@就更難理解了。雖“分侯支黨”一事可以勞深、靡莫為說(《史記》載莊蹻所王之滇與勞深、靡莫同姓),而“傳數(shù)百年”一說則甚為難解。《華陽國志》敘“傳數(shù)百年”在“秦并蜀,通五尺道”之上,則所謂“數(shù)百年”的下限當在“秦并蜀,通五尺道”時。如以通五尺道在秦滅蜀后,固屬難通;即以通五尺道在統(tǒng)一六國時,也只是六十多年,不能說是“數(shù)百年”,即使把下限放到漢武置牂柯、益州時,也不過是一百八十年,也還不能說是“傳數(shù)百年”。
因此,盡管我們認為《華陽國志》所記莊蹻的事較《史記》合理些,但深究其實,仍然不可盡信。
雖然我們認為《史記》和《華陽國志》所記莊蹻一事都有問題,不可盡信,但我們卻不能因此而抱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一概予以否定。這一傳說和《史記》所載其他很多傳說一樣,雖然矛盾重重,卻并不是全屬無稽。如六國縱橫長短之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此,進一步探索這傳說的來源和這一故事的原型,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在考察這一問題時,《北堂書鈔》《太平御覽》兩書所引《華陽國志》中“既克夜郎,遂留王之,號為莊王”是一個重要的啟示。我國古代帝王死后,一般都有一個謚號,如文王、武帝之類?!扒f”字也是古代謚號之一。但在更古時代或文化后進民族,在謚法制度還沒有發(fā)生前,則往往自有稱號。如春秋時楚國熊通“自立為武王”,既說是“自立”,又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這“武王”二字無疑是自提的稱號(俱見《楚世家》)。又如趙佗,在秦末也“自立為南越武王”,后來又“自尊號為南越武帝”(《史記·南越尉佗列傳》)。漢時,東越王余善叛,當也是自稱武帝,而“刻武帝璽”(《史記·東越列傳》)。閩越之族的南越侯織,也稱武侯(《漢書·高帝紀》《續(xù)漢書·郡國志》注引《地道記》)??梢娔戏矫褡逵幸浴拔洹弊譃榉Q號的習俗。而西南民族中,則喜以“莊”字為稱號。莊或作壯,又或作嚴,有武勇之意〖《史記·高祖功臣侯表》有涅陽、中水、赤泉、杜衍、吳房等五侯皆謚莊侯,《漢書》都作嚴侯,說明莊又或作嚴、莊、嚴字通?!妒酚浰麟[》:“五侯斬項籍,皆謚壯?!彼麟[引徐廣曰“壯一作莊”,說莊、壯通,有武勇之義?!?/span>?!度A陽國志》載有“夜郎莊王”(《南中志》),《竹書紀年》載有“岷山莊王”(《藝文類聚》卷83引),《蜀記》載有秦徙嚴王之族于嚴道〖《太平御覽》卷166載《蜀記》曰:“秦滅楚,徙嚴王之族于此,故謂之嚴道?!薄搬銍劳踔濉碑斒牵┎槐貫槌畤劳踔??!妒酚洝ら死镒恿袀鳌费裕夯萃酢岸迥?,始為將,伐趙。明年,攻楚,取漢中地。秦封樗里子,號曰嚴君”。索隱:“嚴君是爵邑之號,當是封之嚴道?!薄肚乇炯o》正義亦言:“蓋封蜀之嚴道。”知嚴道之名早已見于秦惠王時,何待秦始皇滅楚始謂之嚴。且史載秦滅六國徙強族關(guān)中,不聞有徙嚴道之說。且既徙楚之強族,又何獨徙莊王之族。故此嚴王當是西南某族之嚴王,或即岷山莊王,而不必為楚之嚴王?!?/span>。說明西南民族有以“莊”字為稱號的習俗。我們認為《華陽國志》所說的“號為莊王”,當就屬于此類。
《后漢書·西南夷傳》中“莊蹻”作“莊豪”,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渡袝ば颉贰拔髀毛I獒”,《經(jīng)典釋文》載馬融云:“獒作豪,酋豪也?!笨资枰嵖党烧f:“獒讀若豪。西戎無君,名強大有政者為酋豪?!薄稘h書·趙充國傳》中西羌有先零豪、枹罕豪、大豪、中豪、下豪等名稱,都是少數(shù)民族部落首領(lǐng)的名稱。所謂“莊豪”,當是屬于此類。它和“莊王”之名是同一意義,而不是某個人物的姓名?!昂馈焙汀败F”音讀接近,當以作豪為正。
其次,我們認為“滇”就是“牂柯”的一部分,牂柯是一個古國。
《華陽國志》說“名且蘭為牂柯國”。它指出“牂柯”是個國名,是正確的,也很重要。但它以牂柯之名始于莊蹻和改且蘭為牂柯,便不正確了。清人鄭珍《牂柯考》說:

據(jù)《管子·小匡篇》云:桓公曰:“余乘車之會三,兵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南破吳、越、巴、牂柯、瓜長、不庾、雕題、黑齒、荊夷之國,莫違寡人之命?!弊ⅲ骸敖阅弦膰??!笔驱R桓定霸之時,南夷已有牂柯國,雖不定始于何代,要是自周以來即與雕題、黑齒著號荒服。先于莊蹻六七百年,不待莊蹻以船杙為名,較然矣。且如常氏之說,則且蘭國自蹻后名牂柯矣,何以終西漢世止稱且蘭,不一及牂柯乎?……愚以《管子》書考之,牂柯自是三代時要荒中一國?!鋰诖呵飼r必雄大著稱,與吳、越、荊、巴等,故齊桓數(shù)南國之從命者,亦屈指及之。自戰(zhàn)國以后,別無考見。

他指出牂柯是一古代大國,與且蘭各自為國,是正確的。
牂柯與且蘭本為二國,從地理上也可得到說明。前面談到,牂柯之地當在牂柯水流域,當在今貴州省西南部。據(jù)《漢書·地理志》《說文解字》所載,“故且蘭”當在沅水流域。應劭說:故且蘭就是故且蘭侯邑。則古且蘭國就當在沅水流域,在貴州東部〖《漢書·地理志》:牂柯郡:“故且蘭、沅水東南(當作東北)至益陽入江?!弊⒁龖吭唬骸肮是姨m侯邑也。”《說文解字·水部》:“沅水出牂柯故且蘭,東北入江?!倍颊f明古且蘭國當在沅水上游之地。參《巢經(jīng)巢文集》卷二?!?/span>。牂柯、且蘭,一西、一東,本自分明。《華陽國志》改且蘭為牂柯之說,當是牂柯吞并了且蘭(詳后)。
牂柯之地雖當在牂柯水流域,但當牂柯強大之時,其疆域就不再局限于貴州西南古牂柯水之域了。從《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來看,牂柯之地當兼有今云南東部、中部等地。傳載:相如略定西夷,“邛,莋、冉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nèi)臣,除邊關(guān),關(guān)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為徼。”相如《難蜀父老》也說:“關(guān)沫、若,徼牂柯?!焙茱@然,這里所說的牂柯,是毗連在后來越嶲郡南緣的,其當為今云南中部、東部是無可懷疑的。這時是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牂柯等郡還沒開置,則這里所說的“牂柯”,當然不是指的牂柯郡,而正是指的春秋以來的古牂柯國。很顯然,這個牂柯的范圍,是包括漢代所見的滇國、勞深、靡莫之屬在內(nèi)的。再就古本《華陽國志》所說莊蹻所王之地為夜郎來看,則牂柯又包括了漢代所見的且蘭、夜郎等國。漢滅且蘭、夜郎等國,而在其地設(shè)置牂柯郡,當正是由于這一地區(qū)是古牂柯之故。則古牂柯國包有今云南、貴州兩省的大部地區(qū),儼然是一個大國。當時的國家,還不是后來郡縣制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還可能是部落聯(lián)盟形式(特別是經(jīng)濟落后地區(qū)更是如此),其所征服的國家如夜郎、且蘭之類,應當是以聯(lián)盟或附屬國的地位仍然存在;其他如勞深、靡莫之類可能就是分封的兄弟之邦。及至牂柯衰微,這些國家便也可以其繼承國的地位而蒙牂柯之名,有如三家分晉之后,世人稱之為“三晉”,而三國也以“晉”自稱(如魏惠王)的情況相似。
在明了牂柯是個古國,而滇、靡莫、勞深又或蒙牂柯之名之后,則對《史記》《漢紀》《華陽國志》所記或為王滇、或為王靡莫、或為王夜郎,也就容易理解了。對所說“秦并蜀”時已“傳數(shù)百年”也就可得到合理的理解了。相反的,如頃襄王時楚將莊蹻西王滇池、東并且蘭,那么秦所奪的楚巴黔中也就已處在莊蹻力量的半包圍圈內(nèi),以善用兵的莊蹻為什么不能收復失地,而說無路得歸?如司馬錯已隔斷楚兵的歸路,則莊蹻又何能改且蘭為牂柯國?我們只有認為牂柯是古國,早已存在,莊豪是古君,他兼有滇、黔地區(qū),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總結(jié)以上分析,我們認為“莊蹻王滇”一故事的原型應當是這樣:在牂柯江流域,有一個古國名牂柯,其古君長中有一個號稱莊王(莊豪)的,是牂柯國的開國君長。當其在距戰(zhàn)國末年幾百年以前,沿牂柯江而北來,征服了夜郎、且蘭、牂柯、滇池等國,地方數(shù)千里,成為這一地域的聯(lián)盟首領(lǐng),并分封了滇、勞深、靡莫等兄弟之邦。
莊王所建立的牂柯,由于文獻缺乏,不知什么時候便衰微了,在遯水流域又有夜郎竹王的建國。但莊王所建立的滇、勞深、靡莫等國,一直存留到了漢代。莊王建國的故事,流傳在這些國家中,也逐漸流傳到了鄰近的昆明等地。莊蹻則是楚之大盜,本無入滇之事,他和莊豪原不相干。
在探索出“王滇”傳說的故事原型之后,我們準備再就《史記》《漢紀》《華陽國志》等書對這一傳說發(fā)生錯誤記載的原因也作一些探索。
司馬遷作《史記》時,除采摭當時存在的大量文獻資料之外,還廣泛采集了四方“舊俗風謠”“傳說異聞”等等,這些都是第一手數(shù)據(jù),是非??少F的。我們從《五帝本紀》《齊太公世家》《魏世家》《信陵君列傳》《孟嘗君列傳》等篇章中,都可以找到非常明顯的這類數(shù)據(jù)的痕跡?!段髂弦牧袀鳌匪d“莊蹻王滇”一事,不見于先秦舊籍,應當也是出自司馬遷的見聞,是他取之于民間的?!短饭孕颉贩Q:“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莋、昆明?!闭f明司馬遷曾親自到過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他所記載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史事,應當很多都是在這次西征時所搜集的?!蹲孕颉酚终f:自巴蜀“還報命,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始建漢家之封”才改元為元封,說明“奉使西征”時是在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而益州郡的開置在元封二年,則司馬遷西征時,滇國尚未歸順,他的征途最南可能只到達了昆明地區(qū)(今云南大理一帶),所以他也只能說是“南略邛、莋、昆明”。則司馬遷所得到的有關(guān)滇國史跡的傳說,當然不會直接得之于滇,而可能是轉(zhuǎn)述于昆明。故事經(jīng)過轉(zhuǎn)述,總是容易發(fā)生錯誤的。若再結(jié)合當時西南地區(qū)的具體情況來考察,則發(fā)生錯誤就更不足怪了。根據(jù)《史記》《漢書》的記載:
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遣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蚤]昆明?!保ā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罚┰魅辏骸鞍l(fā)謫吏穿昆明池?!背辑懺唬骸皾h使為昆明所閉,今欲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zhàn)?!保ā稘h書·武帝紀》)
“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南方閉嶲、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饲彩拱厥疾卧饺说葰q十余輩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復閉昆明,為所殺,奪幣財,終莫能通至大夏焉。”(《史記·大宛列傳》)
元鼎六年:“中郎將郭昌、衛(wèi)廣引兵還,行誅頭蘭,頭蘭嘗隔滇道者也,遂平南夷為牂柯郡?!瓭h誅且蘭、邛君,并殺莋侯?!艘在龆紴樵綆Q郡,莋都為沈黎郡?!保ā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罚?/section>
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發(fā)三輔罪人因巴蜀士數(shù)萬人,遣兩將軍郭昌、衛(wèi)廣等往擊昆明之遮漢使者。斬首虜而去。其后……昆明復為寇?!保ā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參《漢書·武帝紀》元封二年)
元封四年:“郭昌屯朔方,還擊昆明,無功,奪印?!保ā妒酚洝ばl(wèi)將軍驃騎列傳》)
元封六年:“益州昆明反,遣郭昌擊之?!?span style="padding: 0px;outline-style: initial;outline-width: 0px;max-width: 100%;color: rgb(178, 178, 178);;box-sizing: border-box ;overflow-wrap: break-word ">〖《漢書·武帝紀》)(《華陽國志·南中志》谷昌縣下言:“漢武帝將軍郭昌討夷平之,因名郭昌。孝章時改為谷昌?!眲t此役與《衛(wèi)霍列傳》所說“還擊昆明,無功,奪印”當非一事?!逗鬂h書·西南夷列傳》載:滇,“元封二年為益州郡,后數(shù)年復并昆明地,皆以屬之”。當即指元封六年之役。說明一役無功,一役勝利,故分列二年。〗
由上述記載可以看出,在元鼎六年司馬遷“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莋、昆明”的前后十多年間,西南地區(qū)一直是處在征戰(zhàn)頻繁、干戈擾攘的情況下,漢誅邛君,并殺莋侯,也正是元鼎六年。而司馬遷本人很可能是由于參加郭昌、衛(wèi)廣平南夷一役才去到昆明地區(qū)?!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罚骸皫Q、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币砸粋€無君長、善寇盜、常殺略漢使、奪幣財?shù)睦ッ?,如史公以使?jié)去,既無意義,也無可能??芍サ嚼ッ鞯貐^(qū)必然和郭昌的軍事有關(guān)。他去昆明時即處在戎馬倥傯之際,當然便不可如像他在其他地方那樣從容不迫地“問其遺老”(《樊酈滕灌列傳》)、“人為余言”(《淮陰侯列傳》)了。而且在建置益州郡以后,直到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開始寫作《史記》之間,西南地區(qū)仍是不斷地發(fā)生戰(zhàn)事,這也影響了他無法前往再次搜求或者核證已得數(shù)據(jù),則史公在記敘滇國史事上發(fā)生錯誤,就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
但是,有的人把“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莋、昆明”一語理解為當使節(jié)到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則他似乎可以從容不迫地了解情況了,則所聞所記當也就可無錯誤了。我們認為這是對“奉使”一詞理解上的錯誤。“奉使”意為“奉命”,而不一定是“當使節(jié)”。同時,第一,這時正是中郎將郭昌、衛(wèi)廣征討昆明的時候,不可能派遣使臣。徐廣在此句下即明言:“元鼎六年平西南夷以為五郡,其明年元封元年是也?!钡诙?,“奉使”下面還有“西征”“南略”兩句,“征”和“略”都是戰(zhàn)爭攻城略地的意思。第三,司馬遷當時是居郎中之職,郎中原有更值執(zhí)戟宿衛(wèi)之責,本與武職,而當時率兵征討南夷的郭昌、衛(wèi)廣又都是中郎將,正是郎中、中郎、侍郎等官的直接統(tǒng)領(lǐng)者〖《漢書·百官公卿表》:“郎,掌守門戶,出充車騎。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多至千人。……中郎有五官、左、右三將,秩皆比二千石。郎中有車、戶、騎三將,秩皆比千石?!比绱驹唬骸爸鬈囋卉嚴桑鲬粜l(wèi)曰戶郎?!薄冻鯇W記》引《漢官儀》:“凡郎中皆主更直執(zhí)戟宿衛(wèi)?!睗h之郎官,沿于周之諸子。周制:在學曰國子,司環(huán)衛(wèi)曰諸子,又曰庶子,本與武事?!?/span>。這說明司馬遷可能是在郭昌、衛(wèi)廣的統(tǒng)率下因征戰(zhàn)而到邛、莋、昆明去的。把“奉使”理解為“當使節(jié)”是未必正確的。
司馬遷既是在征戰(zhàn)行軍之中聽到滇事的傳說,當然容易發(fā)生錯誤了?!败F”字和“豪”字在音讀上很相近,于是把莊豪誤為莊蹻,而又把他和楚國的莊蹻聯(lián)系起來,便出現(xiàn)了莊蹻循江而上王滇池的故事。他又把莊王之稱和楚莊王聯(lián)系起來,又出現(xiàn)了“蹻,楚莊王苗裔也”的說法。
荀悅《漢紀》所記莊蹻王靡莫的說法,可能是來自靡莫。靡莫自述其國為莊王所分封,故荀悅有莊王遣將王靡莫之說。但他狃于司馬遷“莊蹻王滇”的成說,于是便記為莊王遣莊蹻王靡莫了。
常璩在寫作《華陽國志》時,對西南地區(qū)的情況又有了進一步的掌握。同時,常璩又是蜀郡人,就更容易掌握這些資料。這些條件,都遠較司馬遷寫《史記》、荀悅寫《漢紀》時的情況優(yōu)越得多?!度A陽國志·序志》說:“乃考諸舊紀,先宿所傳,并《南裔志》,驗以《漢書》,取其近是,及自所聞,以著斯篇。”說明他正充分利用了這些有利條件,故他能在《華陽國志》中糾正了《史記》的若干錯誤,而保存了故事的真實一面。但他仍是“驗以《漢書》,取其近似”,說明他還不能完全擺脫司馬遷的影響,因而《華陽國志》中仍不能不存留著一些矛盾之處。
《后漢書·西南夷列傳》既于《夜郎傳》中記莊豪事,卻于《滇王傳》中說“滇王者,莊蹻之后也。”顯見范氏也是遷就于不同史料之間,反而進退失據(jù)了。
以上是我考察“莊蹻王滇”一傳說后所得出的初步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未必正確,希望讀者指正。
此稿排就,作最后校訂時,頗覺范書《夜郎傳》當為據(jù)《華陽國志》而作。其敘莊豪事于《夜郎傳》而不入《滇王傳》,與常書同,即其明證。而范書《滇王傳》則又據(jù)《史記》而作,故謂滇王為莊蹻之后。常書謂“既克夜郎……遂留王之”,是明以莊豪所王為夜郎。又記五苓“夷發(fā)夜郎莊王墓”,應即莊豪之墓?!妒酚洝贩Q“夜郎臨牂柯江”,與莊豪椓船事亦正合。自是常書之說較《史記》《漢紀》為長。范書刪“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二句,蓋蔚宗亦疑其于事情、時間皆不可信,亦刪“號為莊王”一句,或疑其太奇。改“遂留王之”為“留王滇池”,顯與《滇王傳》言“滇王者,莊蹻之后也”自相矛盾,當是后人誤據(jù)《史記》所改。莊王之號,史遷、荀悅應皆知之,而臆改為“莊王苗裔”或“莊王使將莊蹻”,皆只致混亂而已。《漢書·地理志》謂蜀“南賈滇僰僮”,蜀卓氏亦“賈滇蜀民”,《西南夷列傳》謂“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是莊豪事當亦可經(jīng)由賈人掇拾各地異聞而傳至內(nèi)陸,為史遷等之所取材,不必得之昆明。又常書序莊豪事在竹王前,正南中舊傳如此,是知牂柯為古國而莊豪為開國之君。諒其人遠在唐昧之先,如此則與常書“分侯支黨傳數(shù)百年”之說相合。即不以《管子》之牂柯為證,而此一古國亦不容疑?!端?jīng)注》于《溫水注》中刪常書頗多,亦僅稱楚將,是亦顯有疑于莊豪之事。惟既依《荀子》確證莊蹻時代,是其入滇必在唐昧死后,即是遠在秦滅蜀破滇爭黔之后,亦無論如何刪改《志》文,移入滇在唐昧死后任何一年,皆為徒勞。因此非時間小有差誤,乃事之實不可能。又《水經(jīng)注》謂“豚水東經(jīng)牂柯郡且蘭縣,謂之牂柯水,縣臨江上”,正與常書序“出且蘭以伐夜郎”事合,稿中用鄭子尹釋且蘭在東,未當。并志于此。

文通校后記

——選自蒙文通:《巴蜀古史論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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