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下了兩個月的雨。到處都是烏云,或連成片,或涌成團,日日夜夜粘在空中,潮濕、凝滯、沉重,而雨水會隨時傾瀉下來,落在憂愁或快樂的游人身上。聽大理當地人說,這雨要一直落到十月份。我恍惚意識到,我正在度過我一生中最漫長的雨季。有時,就著若隱若現的雨聲,三十多年的記憶緩緩淌出,我想起,生命中沒有一段時空像現在這樣,雨一直下個不停。 記得童年時在湖南鄉(xiāng)下,還沒有上學的年紀,每逢雨天,最愛的就是坐在廊間,看雨水從瓦檐間流下,在眼前懸出一排透亮冷冽的簾子,隨后在泥巴地里濺出小小的水花來。成年后讀到明代一位詩人悼念親人的詩句「人間無歲樂,地下共長饑。白水當花薦,黃粱對雨炊」,那時我已經歷過生離死別,這首詩幾乎是我家中寫照,乃后知后覺這童年景象竟如此令人哀慟。自青春時離開故鄉(xiāng),我已不愿再回去,偶爾歸鄉(xiāng)也都是年關時節(jié),這童年與雨的記憶,遂逐年淡漠乃至于消亡了。然而到了后來,也還有過檐下聽雨的時刻,在蜀地的某座寺院,我這樣寫道:「檐下一見后,久別亦已歌。煙靄人隱滅,溪山雨滂沱。性喜禪院寂,怕聽世間咳。閑看長叩首,舊情哪可賒?!谷缃裎液苌僭賹戇@樣的詩,很少再有那樣的心情,坐在寺廟的一角,看世人虔誠而無望地磕頭、祈愿。人到底能求到什么呢?我的經驗是什么也求不到,心安尤其難求。離開蜀地去了北國,有關雨水的記憶就更少了。你現在問我,北京真的下過雨嗎?我竟答不上來。再之后,在江南一帶浪跡了兩三年,雨水方又多了起來。蘇州的雨,夏天也是冷的,讓人想象那些古代的園林里一片清寒寂寞。杭州的雨就和十年前一樣,仍是那樣細密地隱入山水間,如圖畫,如幻夢。 2012年,西湖畔遇微雨 然而生活過那么多地方,度過那么多的歲月中,都沒有一處是像大理這樣雨水漫長的。 因為要擺攤賣書的緣故,我每天都要盯著天空好幾次,觀察那些云的形狀,厚度,猜測會不會下雨。有時候看著沒有烏云,一片晴朗,但是到了傍晚那雨還是下了起來。有時雨后,我會和朋友們走幾分鐘的路,去附近一處廢棄的高樓上度過一些美妙的夏暮時分。盡管烏云依舊,但是在洱海那邊的云層空隙間,還能看到一些夕陽的影子。而蒼山云海就在我們身后靜靜地矗立涌動著,有時,我能聽到它們的低語、呼吸,然后將我吞沒。 從天上看,整座古城不過是一塊烏黑的小瓦片,而我每日的生活,不過是在瓦片上那些細小的凹痕間往返。下雨了,一滴雨,就能把瓦片打濕,一滴雨,那道凹痕就會被淹沒。 我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去擺攤賣書。之前我說過:「和舊書一起生活,是我這幾年做的最正確的決定。賣舊書、分享舊書是其次,重要的是我終于又通過閱讀紙質舊書,通過和舊書這種深度的近乎親密的相處,重新獲得了已失去或者從未得到過的那些情感與能力。三十多年來,我沒想過有什么事業(yè),但現在我能夠說,舊書,就是我的事業(yè)?!刮蚁矚g坐在路邊,喜歡把幾百本書整整齊齊地擺放,露出它們寫著偉大而美麗的名字的書脊,我喜歡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獨處另一個世界,而漫長的雨季,讓這變得有些困難。 這種感受,似曾相識。于是再一次,我意識到,我正在度過我一生中最漫長的雨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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