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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第一天團(tuán),把最美好的詩留給了湖南

 湖湘地理 2024-06-06 發(fā)布于湖南


兩千多年前的一個清晨,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行吟澤畔,遇見樂觀而現(xiàn)實的漁父,兩人有了“清濁”之辨。

最后,誰也沒有說服誰,漁父鼓枻而去;屈原,抱石沉江。

這是清絕的瀟湘大地與詩人的第一次遇見。詩人用詩歌和死亡,為這片土地注入了浪漫和詩意,還有無限悲愴的底色。一百多年后,一個同樣被放逐的年輕人,在汨羅江畔憑吊屈原。年輕的賈誼,哭屈原,其實也是哭自己。

更多的詩人悲傷地向瀟湘走來,他們都少年得志,他們都懷抱鴻鵠之志、濟(jì)世夢想。而清絕地瀟湘,是他們的放逐地,也是他們政治生涯的窮途。

文章憎命達(dá),一個政治家隕落,一個真正的詩人升起。

六神磊磊將唐朝詩人的貶謫和流放,看作唐詩寒武紀(jì)的開始?!霸姼铔_出了宮廷,出現(xiàn)在茅屋驛站、河畔林間、邊關(guān)塞漠。人們拋棄了宮廷里的瑣碎,開始書寫蒼涼世界,表達(dá)心靈之聲,詩的世界煥然一新,直到李白、杜甫的誕生?!?/span>

詩人“不幸”,瀟湘有詩。

湖南,迎來了自己詩歌的“寒武紀(jì)”。張說、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李白、杜甫、劉長卿、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王昌齡、元稹一大批天才詩人,正恓惶、悲傷地向湖南走來。

769年春天,杜甫離開岳州夜宿在洞庭湖 圖/盧七星

當(dāng)清絕地——瀟湘,遇上唐詩會是什么樣子?

從此,洞庭湖不再只是人們一生想要“出”的湖,也是“白銀盤中一青螺”;湘江添了幾分“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的悲情……從此,蠻荒的瀟湘有了詩意。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整個唐朝,寓湘詩人約232人,留下詩歌約1368首。

失意的詩人是不幸的,卻也是幸運的,當(dāng)他們遠(yuǎn)離中心,繁華褪去,終于在湖南這片土地上寫出了自己的心靈之聲。陸游說:“揮毫當(dāng)?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詩人遇見瀟湘,兩者都應(yīng)該值得慶幸吧。


佇立在湘江中的興馬洲,如水墨畫一般 圖/溪客

《唐詩寒武紀(jì)》中,六神磊磊把公元650年前后,稱作唐詩的寒武紀(jì)。“忽然間,就像生命在寒武紀(jì)的爆發(fā)一樣,水沸騰起來了,海洋喧鬧起來了。新的一批詩人誕生了,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等'四杰’誕生了,陳子昂誕生了,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誕生了……”

遠(yuǎn)在邊地、化外之境的湖南不會想到,屬于它的“寒武紀(jì)”,也不會等待太久。

705年,朝廷發(fā)生了一件大事。81歲的武則天病了,宰相張柬之、崔玄暐等在洛陽發(fā)動兵變,誅殺張易之、張昌宗,武則天退位。因趨附“二張”,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韋承慶、王無競、閻朝隱、崔神慶等詩人,被貶嶺南。必經(jīng)之路的湖南,也迎來了當(dāng)時唐朝詩人“第一天團(tuán)”。

你或許會好奇,他們也能稱為“第一天團(tuán)”?課本上都沒有他們的詩。可別小瞧了他們,作為宮廷詩人,他們是武則天的御用寫手,在當(dāng)時,比“初唐四杰”的人氣還高,宋之問與楊炯同一個辦公室,比楊炯受寵得多。杜審言與李嶠、崔融、蘇味道被稱為“文章四友”,是唐代“近體詩”的奠基人之一。宋之問多才多藝,“富文辭,且工書,有力絕人”,世稱“三絕”。沈佺期與宋之問齊名,一首《獨不見》,音韻明暢,境界廣遠(yuǎn)、氣勢飛動,曾被推為“唐人七律第一”。他們,奠定了律詩體制的基礎(chǔ),在當(dāng)時,是妥妥的唐詩“第一天團(tuán)”。

被貶謫之后,這些少年得志的宮廷詩人們,陸續(xù)踏上南下之路,也開啟他們新的詩歌之路,無需再媚上,只為自己寫詩。

湘江入洞庭處 圖/宋政軍

“遲日園林悲昔游,今春花鳥作邊愁。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杜審言在湘江畔懷念起過往時光,狷狂的杜審言,一定不會想到,孫子杜甫會遠(yuǎn)遠(yuǎn)超越他的成就,更不會想到,湘江,會成為杜甫的最終歸宿。杜審言溯湘江而上,過衡陽、郴州,從騎田嶺一步三回頭走向未知的嶺南。過嶺時,杜審言寫過詩,但是沒有留存下來。據(jù)說難弟沈佺期看過,于是寫下《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回應(yīng):“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云。洛浦風(fēng)光何所以?崇山瘴癘不堪聞。南浮漲海人何處?北望衡陽雁幾群。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同為貶謫人,悲戚之情躍然紙上。

宋之問因為疾病臥床,最后一個出發(fā)。他南下選擇的路線是江西大庾嶺。“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宋之問寫下的《度大庾嶺》是他一生中最好的詩之一,也是南嶺詩中的佳作。即使宋之問忍不住加快腳步,依舊沒有趕上他的患難兄弟。一直到端州驛站,在一面冰冷的墻壁上,看到了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王無競的“留言”,感懷之下,寫下了一首《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逐臣北地承嚴(yán)譴,謂到南中每相見。豈意南中歧路多,千山萬水分鄉(xiāng)縣。云搖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貶謫結(jié)伴都成奢望,全然沒有了往常的克制,只有發(fā)泄和吶喊,卻遠(yuǎn)比他之前的宮廷詩動人。

慶幸的是,湖南并沒有錯過宋之問。在瀧州的宋之問惶惶終日,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宮廷詩人北逃而歸,這次,他選擇的路線是湖南,寫下了《自湘源至潭州衡山縣》:“浮湘沿迅湍,逗浦凝遠(yuǎn)盼。漸見江勢闊,行嗟水流漫。赤岸雜云霞,綠竹緣溪澗。向背群山轉(zhuǎn),應(yīng)接良景晏。沓障連夜猿,平沙覆陽雁。紛吾望闕客,歸橈速已慣。中道方溯洄,遲念自茲撰。”沿湘江一路北上,從湘江入漢江,在漢江寫下“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凄婉動人的名句。回到長安的宋之問不會想到,他與湖南的緣分并未結(jié)束。通過出賣朋友被重新啟用的宋之問,很快因為得罪太平公主被貶越州,不到一年,又再次被貶欽州。宋之問從越州北經(jīng)吳江入長江,逆長江而上,到荊州后南下湘江。

他再一次來到湖南,沒有了上次歸心似箭的心境,有的只是恓惶和絕望。在瀟湘悲戚的秋雨里,他寫下了《晚泊湘江》:“五嶺恓惶客,三湘憔悴顏。況復(fù)秋雨霽,表里見衡山。路逐鵬南轉(zhuǎn),心依雁北還。唯馀望鄉(xiāng)淚,更染竹成斑。”瀟湘的山水,在他眼里也多了幾分憔悴。“戀家”的宋之問,沒有等來皇帝的赦免,等來的是賜死的命令。最終,宋之問被賜死桂州,永遠(yuǎn)地留在了嶺南。

繁華落盡,經(jīng)歷過人生的起伏、悲喜,他們,成為了真正的詩人。也把最好的詩,留在了湖南。

衡山方廣寺,李白曾在這里留下詩句 圖/盧七星

二十五歲的李白,意氣風(fēng)發(fā),一定很難體會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這些貶謫客在瀟湘的凄涼心境。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年輕的李白,只想仗劍天涯。

725年,李白出蜀。同行的是蜀中好友吳指南,兩人一路高歌,在夏天時到達(dá)洞庭。只是,李白第一次瀟湘之旅并不愉快。好友吳指南染上重病,死于洞庭之上。《長安三萬里》李白背著的骸骨,就是好友吳指南。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的干謁詩中描述:“白禫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而繼之以血。”“猛虎前臨,堅守不動。”多少有些夸張和演繹的成分,李白將好友葬于洞庭湖畔,湖南之行,也只能匆匆結(jié)束,只身前往金陵。數(shù)年后的一個冬天,李白再次來到洞庭湖畔,將好友的骸骨挖出,用刀將尸骨在湖水中刮洗干凈,背著好友骨骸一路北上武昌,這段旅程沒有《長安三萬里》中的那份灑脫,有的是悲戚和凄涼,到了武昌,甚至借錢才把朋友重新安葬。

大概因為過于悲傷,李白的第一次洞庭之行,并沒有留下詩歌。好在喜歡暢游的李白并沒有忘記湖南,739年,李白再一次來到巴陵。在巴陵,他遇到了被貶嶺南遇赦北還的王昌齡,這是兩位偉大詩人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兩人一定惺惺相惜,相見恨晚,同游洞庭,也或許,兩人匆匆告別。王昌齡寫下《巴陵送李十二》:

“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fēng)聞。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李白并沒有寫詩回贈,或者寫了沒有留存下來。李白留存寫給王昌齡的是著名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那已經(jīng)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岳陽樓風(fēng)景區(qū)內(nèi)有紀(jì)念杜甫的“懷甫亭” 圖/盧七星

游蕩半生的李白,42歲的李白,終于等來了入仕的機(jī)會。天寶元年(742年),因為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推薦,李白供奉翰林。李白高唱“我輩豈是蓬蒿人”走向他心心念念的朝堂,事實證明,狂放的李白并不適合官場,兩年之后,被“賜金放還”,李白又一次開啟游蕩、尋仙問道之路。唱著“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钡睦畎撞粫氲?,這,還不是他人生的最低谷。

看起來仙風(fēng)道骨,看淡一切的李白,并放不下他的政治執(zhí)念。安史之亂爆發(fā),永王趁機(jī)叛亂。756年,五十七歲的李白以為屬于自己的機(jī)會來了,在永王的一陣彩虹屁中迷失了自我,出任永王幕僚,熱情洋溢地寫下《永王東巡歌》,他不會想到,這會成為他的人生污點。事實證明,李白的政治抱負(fù)很大,政治眼光很差。永王的叛亂很快失敗,李白被抓到九江,在老朋友的全力斡旋下才保住性命,流放夜郎。

湖南,在等待最落魄的李白。

乾元二年(759年)被流放的李白一路向西,上三峽、過巫山,悲戚地踏上流放夜郎之路。李白是幸運的,他還未到達(dá)目的地,就等來了大赦。遇赦后的李白,再一次來到湖南,與夏十二登岳陽樓,“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涼風(fēng)起,吹人舞袖回”。與賈至泛舟洞庭,“江上相逢皆舊游,湘山永望不堪愁。明月秋風(fēng)洞庭水,孤鴻落葉一扁舟”……在蕭索的秋日里,溯湘江一路南行,一路唱和。登南岳,訪方廣寺,一路到達(dá)永州,登九嶷,寫下《悲清秋賦》:“登九疑兮望清川,見三湘之潺湲。水流寒以歸海,云橫秋而蔽天。余以鳥道計于故鄉(xiāng)兮,不知去荊吳之幾千。歸去來兮人間不可以讬些,吾將采藥于蓬丘。”李白二十五歲時與好友未完成的瀟湘之旅,在三十多年后終于如愿。只是,物是人非,李白的詩里早已沒有了年少時的不羈和狂放。

據(jù)《唐宋人寓湘詩文集》收錄,李白寫下了關(guān)于湖南的詩35首,絕大部分寫于他最落魄的第三次瀟湘之行。

江永古道,唐許多被貶謫的詩人從這里走過 圖/陳正

819年的冬天,對于中唐文學(xué)的三顆明星——韓愈、柳宗元、劉禹錫來說,都是無比凄冷、暗淡的。

這一年,韓愈被貶潮州,柳宗元在柳州病逝,劉禹錫在失去了母親后,又失去了自己的至交柳宗元。那年,劉禹錫扶著母親的靈柩從連山返回洛陽歸葬,在五年前與柳宗元分別的衡陽,接到了柳宗元的一紙訃告。“驚號大哭,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劉禹錫的《祭柳子厚文》,寫得痛徹心扉。

劉禹錫與柳宗元同年中第,一同參與永貞革新,也同時遭兩次貶謫,始終不離不棄。他們的第一次貶謫,是因為參加王叔文主導(dǎo)的政治革新,只可惜,永貞革新只持續(xù)了146天,宣告失敗,新帝登基,永貞革新派遭到清洗。主導(dǎo)者王叔文先被貶謫,后被賜死。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貶為朗州(常德)司馬。柳宗元在永州“獨釣寒江雪”,劉禹錫在朗州“引詩情到碧霄”,彼此書信往還,日子過得還算自在。

元和十年,他們等來了朝廷的赦令。當(dāng)他們躊躇滿志回到長安時,不會想到,很快他們又將被貶往更遠(yuǎn)的嶺南。如果說,前一次被貶是政治斗爭,那么第二次被貶,多少有些冤枉。據(jù)說是因為回到長安的兩人一起去玄都觀看桃花,劉禹錫觸景生情寫了一首熱情洋溢的《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其中的兩句“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被認(rèn)為諷刺他們被貶后起來的朝廷新貴,得罪了朝中新貴,也得罪了憲宗皇帝。劉禹錫因言獲罪,還連累了摯友柳宗元,劉禹錫貶謫到播州(今遵義),柳宗元貶柳州。受了無端連累的柳宗元,并沒有絲毫責(zé)怪,反倒冒著冒犯天顏的風(fēng)險,上疏表示劉禹錫母親年高,愿與劉禹錫更換貶謫地,自己到“西南極遠(yuǎn),猿狖所居,人跡罕至”的播州去。最終,劉禹錫改貶連州。
位于常德武陵區(qū)的劉禹錫雕像及司馬樓 圖/華劍

兩人結(jié)伴而行,一直到衡陽才不舍分手。分別之際,柳宗元寫詩贈劉禹錫:“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fēng)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劉禹錫則回贈道:“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然后,劉禹錫從陸路翻越騎田嶺赴連州,柳宗元乘舟走水路沿著靈渠趕往柳州。這一別,竟是永別。柳宗元死后,劉禹錫整理了柳宗元的遺作,將柳宗元的遺孤柳周六,視若己出。

劉禹錫與柳宗元這對情深義厚的兄弟,為凄冷的南嶺增添了些許溫暖的東西。貶謫之地湖南,不是只有放逐和背叛,還有不離不棄的相守。

湖南與詩人故事還遠(yuǎn)未結(jié)束。李商隱、蘇軾、黃庭堅、湯顯祖、文天祥、解縉、戴衢亭、袁枚……那些閃耀時代的星,正在向湖南走來,他們遇見湖南,發(fā)出不一樣的光。那光,在千年之后,你依舊可以感受得到。

芙蓉樓 圖/陳敏捷

王昌齡,與李白一樣,才華橫溢,狂放不羈,也同樣懷才不遇。王昌齡以邊塞詩名滿天下,被稱作“詩家天子”“七絕圣手”。他比李白幸運,而立之年,進(jìn)士及第,雖然官職不高,至少一直在體制內(nèi)。

739年,王昌齡在岳陽與李白告別時,一定不會想到,他有一天還會來到湖南,而且,這一待就是八年。

天寶七年(748年),江寧丞王昌齡,再次遭到貶謫,這次貶謫之地是龍標(biāo)(懷化黔陽),李白得知消息,寫下了那首著名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一語成讖,十年之后,李白被貶夜郎。那年春天,五十一歲的王昌齡從江寧沿長江上行,經(jīng)安徽、湖北,在秋天時到達(dá)巴陵。上一次他來到巴陵,是被貶嶺南遇赦北還,多少有些喜悅,而這次,是去往比嶺南更蠻荒的湘西,心里多了幾分悲涼。好在,一路上都有好友接待、寬慰。在巴陵,有李越賓、劉谞、劉處士與他同游洞庭。武陵有田太守的熱情款待,在瀘溪有司馬太守作陪,一路觥籌交錯,來到龍標(biāo)。

王昌齡在龍標(biāo)的日子過得還算愜意,“沅溪夏晚足涼風(fēng),春酒相攜就竹叢。莫道弦歌愁遠(yuǎn)謫,青山明月不曾空”(《龍標(biāo)野宴》),呼朋引伴,在竹林深處飲酒作詩,已經(jīng)忘記被貶謫的憂愁。當(dāng)然,有歡聚的欣喜,就有別離的憂愁,王昌齡在龍標(biāo)寫的很多詩都關(guān)于別離,“桂陽秋水長沙縣,楚竹離聲為君變。青山隱隱孤舟微,白鶴雙飛忽相見”(王昌齡《送萬大歸長沙》);“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王昌齡《送柴侍御》)。已過天命之年的王昌齡,每次離別都可能是永別,感傷可想而知。

龍標(biāo)尉王昌齡,也不只是觥籌交錯,也勤于政務(wù)。城內(nèi)飲水困難,王昌齡組織人力修造了一口大井,澤被千年,為了紀(jì)念王昌齡,這口井被稱為“少伯井”。王昌齡還仿照江寧芙蓉樓,在沅水之濱建造了一座芙蓉樓,成為“楚南第一勝跡”。幾經(jīng)重修,芙蓉樓依舊矗立在江邊,王昌齡就在這座樓里多次送別朋友,老淚縱橫,望著故鄉(xiāng)。但是這個老人終究沒有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756年,59歲的王昌齡終于踏上歸途,經(jīng)亳州,被亳州刺史閭丘曉殺害。


李白的小迷弟杜甫,也隨著偶像的足跡,來到湖南。公元763年,避難川蜀的杜甫,在聽聞官軍收復(fù)河南、河北時,寫下了他的“生平第一快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欣喜若狂躍然紙上,對歸鄉(xiāng),同樣熱切。只是,歸鄉(xiāng)的路,因為戰(zhàn)亂阻隔,變得漫長曲折,甚至遙不可及。五年之后,杜甫南轅北轍進(jìn)入煙瘴的荊楚之地,在湘江上,度過了他最后的三年顛沛時光,湘江,成了杜甫最后的歸宿。
永泰元年(765年),杜甫的好友嚴(yán)武去世后,成都局勢一片混亂,杜甫只能選擇離開,東下出川,因為疾病和各種變故,杜甫一家滯留云安、夔州一段時日,大歷三年(768年)正月,才“去夔出峽,至江陵”。在江陵,杜甫過得并不如意,當(dāng)年春天,移居公安。本來想從公安北上回歸故鄉(xiāng),卻因為戰(zhàn)事,南下岳州。
大歷三年(768年)的深冬,杜甫進(jìn)入洞庭湖,泊舟岳州城下。“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鯤鵬。”(《泊岳陽城下》)杜甫對這次南行依舊抱有希望,那年,杜甫已經(jīng)57歲。但是,接下來的旅途沒有讓杜甫看到希望,處處遭遇不幸,像是一場命運的作弄。

杜甫江閣 圖/杜甫江閣

第二年春天,杜甫攜婦將雛,登上小船,南下衡州,投奔他的好友——當(dāng)時的衡州刺史韋之晉。《宿青草湖》《宿白沙驛》《湘夫人祠》《入喬口》《銅官渚守風(fēng)》《宿鑿石浦》《過津口》《次空靈岸》《宿花石戍》《次晚洲》《望岳》……一路南行前往衡州,韋之晉卻在他到達(dá)衡州之前,已經(jīng)調(diào)任潭州,杜甫還未來得及返回潭州,韋之晉就病逝了。是年夏天,“畏熱”,杜甫從衡州返回潭州,杜甫生活無依,棲居小舟、病臥江閣,靠賣草藥、奉賦贈詩維持生計。唯一的慰藉是,在潭州有文友的詩歌唱和往來,也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悲欣交集。“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這是杜甫在長沙城邊偶遇當(dāng)年宮廷樂師李龜年所寫的《江南逢李龜年》,詩里滿是感傷,大約也不無欣喜吧。
在潭州安居一年,變故再次襲來。大歷五年(770)四月初八夜,湖南兵馬使臧玠帶領(lǐng)一班驕兵起而造反,攻掠州城,殺死潭州刺史兼湖南觀察使崔灌,城內(nèi)烈焰沖天,杜甫連夜隨逃難人群奔出火海,登上小舟,踏上他的末路之旅。逃出城后,杜甫乘小舟溯江而上,前往郴州,原本想去投奔他的舅舅崔偉,卻在耒陽方田驛被大水困住,難以前行,“涉旬不得食”。耒陽縣令得知消息,送來了牛肉和白酒,久不得食的杜甫在一頓暢飲之后,當(dāng)晚客死舟中,葬于耒水河畔,杜甫墓,現(xiàn)在耒陽一中內(nèi)。不過,“飫(yù)死耒陽”的說法,卻受到質(zhì)疑。另外一種說法是,杜甫在耒陽阻水之后,決意北歸,在潭岳之間的小舟上去世,按照元稹的墓志銘的說法:“旅殯岳陽”,葬于平江縣安定鎮(zhèn)小田村。在杜甫死后的43年之后,才由他的孫子杜嗣業(yè)遷回河南洛陽偃師。有的學(xué)者卻認(rèn)為,因為貧窮,杜甫墓其實沒有遷回洛陽,而是留在了湖湘大地之上。
杜甫記錄了那個離亂的時代,記錄了自己顛沛的一生,卻無法記錄自己的死亡,杜甫之死終究變得撲朔迷離。八座真假難辨的墳塋,爭議聲從未消停過,各地的學(xué)者都在努力論證當(dāng)?shù)厥嵌鸥Φ淖罱K歸宿,除了現(xiàn)代旅游的需要,大約也算得上后世對詩人的尊重和熱愛吧。或許,不必去執(zhí)著于杜甫墓的真假,不過,內(nèi)心里,依舊希望,這位在外漂泊顛沛一生的詩人,最終回到了故鄉(xiāng)。


南嶺,一條詩意之路 圖/盧七星

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的唐朝由盛轉(zhuǎn)衰,唐詩,卻達(dá)到一個頂峰。

貶謫還在繼續(xù)。詩人韓愈,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來不及跟家人好好告別,便匆匆離開長安,前往嶺南,這是他第一次貶謫,他被貶往嶺南的陽山。

對于嶺南,韓愈并不像其他士大夫和詩人一樣充滿畏懼,更多的,是悲傷。他首先想到的應(yīng)該是他的兄長。他亦兄亦父的兄長韓會,在777年被貶韶州,年少的韓愈跟隨兄長前往韶州生活,兩年后,兄長病逝,12歲的韓愈與嫂子鄭氏護(hù)送兄長靈柩回鄉(xiāng),一路悲戚。

韓愈比宋之問幸運,有好友張署相伴(監(jiān)察御史張署被貶臨武縣令)。

和很多來到湖南的詩人一樣,進(jìn)入湖南的韓愈,首先想到起的是屈原。“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湘中》)韓愈面對一江水,憑吊無處,一腔惆悵無處訴說。

來到長沙,登上岳麓山,寫下了歷代寫岳麓山最長的詩《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xiàn)楊常侍》。這是一首寫給楊常侍的求職干謁詩,全詩60句300字,湘西,指的是湘江以西,兩寺是道林寺。全詩前半部分寫游玩盛況,緊接著抒發(fā)如湘江水般憂國憂民情思,最后感嘆時光流逝,人生苦短。

洞庭湖 圖/盧七星

寫給楊常侍的干謁詩顯然沒有起到作用,他們繼續(xù)一路南行。803年的春末,二人到達(dá)偏遠(yuǎn)的臨武。“洞庭連天九嶷高,蛟龍出沒猩鼯號。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韓愈在《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中回憶這段艱辛的旅程,可見,這趟旅程并不輕松。韓愈在張署的官舍小住了一段時間,才翻過“陽山鳥路出臨武,驛馬拒地驅(qū)頻隤”的騎田嶺到達(dá)陽山。

從最初對嶺南氣候不適應(yīng)(“毒霧恒熏晝,炎風(fēng)每燒夏。雷威固已加,颶勢仍相借。氣象杳難測,聲音吁可怕。”(《縣齋有懷》)),到沉醉于嶺南的風(fēng)光“落英千尺墜,游絲百丈飄。泄乳交巖脈,懸流揭浪摽。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次同冠峽》),韓愈,在陽山的一年多,留下了三十首詩,也留下了一個好名聲。陽山?jīng)]有忘記這個短暫任職的縣令,韓文公釣魚臺,是韓愈師生垂釣之地。他坐過的磯石,叫“韓公釣磯”。

805年的春天,韓愈等來了赦免的消息。次年六月,他回到長安,擔(dān)任國子博士。公元819年,官至刑部侍郎的韓愈,再次硬杠唐憲宗,上書《論佛骨表》,力諫皇帝不要迎指骨,引得唐憲宗震怒,被貶更遙遠(yuǎn)的潮州。“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yuǎn)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左遷至藍(lán)關(guān)示侄孫湘》)年過知天命之年的韓愈,已經(jīng)不再對回朝抱有希望。半生斗士的韓愈,在兄長、侄子、女兒相繼離世后,也難免悲觀起來,在出發(fā)前,寫下了這篇千古名篇。

再次被貶潮州刺史的韓愈,再次經(jīng)過郴州,《萬歷郴州志》記載,在永興縣江邊有個石洞,韓愈謫潮時曾于此泊舟,后人稱之為“侍郎窾”,并刻上“昌黎經(jīng)此”大字。

平江安定鎮(zhèn)小田村杜甫墓 圖/盧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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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唐兵兵

圖片|盧七星 溪客 宋政軍 陳正 陳敏捷 華劍

微信編輯|顧暢暢(實習(x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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