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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二十三)

 新用戶62676dui 2024-04-02 發(fā)布于內蒙古

3 哺育者

戈福江先生

臺大外文系數十個學生,主要的課仍由兩個日本教授上課,他們從未到系辦公室來,我搬書到樓下圖書室,看到有幾個中年人出人無人介紹也從未打招呼。不久剩下一位,第二年也遣送回日本了。

周末我總是回青田街,馬叔叔常在臺大醫(yī)院餐廳請大陸新來的教授吃飯,有一些也是我父親的朋友。那位大廚是臺大剛由大陸請來的,在臺北很有名。那時幾乎沒有內陸口味的營業(yè)餐廳,所以去臺大醫(yī)院吃飯是很高興的事。

有時,我也會到戈家吃一頓家常晚餐。那時貽烈和俊賢開始迷上橋牌(他們后來代表臺糖和臺電橋牌隊,賽遍臺灣,是常勝軍)。我在大學四年級曾和理工學院幾位助教在團契學過,當然技藝不精,但他們請羅裕昌與我一組,耐心配合,有時戈桑在家有空亦與其他同學另成一桌。我以研究貫注的態(tài)度投人,也跟著他們看些專書,興趣大得很,直到后來搬到臺中,戛然而止。

(前排左起,戈福江、余貽烈、楊俊賢、楊希賢后排左起,孟昭瑋、謝文津、齊邦媛、羅裕昌、孫經碗一九七五年左右,臺北。)

那一年四月一個周末,我又去戈家。剛進門,俊賢說:“來看看貽烈的房間?!蔽艺f:“他不是已搬去臺糖的宿舍了嗎?"

這時,戈桑從另間出來,打開那房間的紙拉門,眼前景象真令我驚訝莫名:在那原是八個榻榻米的地板上,繁花開遍似的是一簇金黃的、啁啾叫著的小雞!

原來是戈桑近日來神秘忙碌,期待的第一批人工孵育的來杭雞,我們有幸成為這戲劇性成功的第一批見證人!這些在手釘木箱,拉了電燈泡在固定溫度下孵出的雛雞,對長年饑餓的國人而言,簡直就是黃金!

由此開始,兩年后,戈桑辭去臺大畜牧獸醫(yī)系的專任教職,四十歲到臺糖創(chuàng)辦最新科學養(yǎng)豬事業(yè)。利用糖生產過程所有資源、生巨流 河易理臺發(fā)局美國合作成立氰股公司,研究產生長及防疫母粉,局品、大規(guī)便外銷日本和香港、使臺灣的豬肉更充格。當中國大進建主法體冊,數百萬人死于災荒的那些年,臺灣實行九年義務意:一九七〇年至一九八〇年,國民中學的教師薪津是由全省的屠裝

戈福江先生(一九一三~一九八三年),河北人,河南大學農業(yè)稅支付的1系畜牧組畢業(yè)。一九四六年來臺灣農林處工作,成立畜產公司、畜試驗所。因多年擔任聯合國發(fā)展之山坡地畜牧發(fā)展計劃的我方代表而臺灣的研究成績已引起國際注意,所以很早即開始做國際科技交流。之后,創(chuàng)立臺糖公司畜產研究所、養(yǎng)豬科學研究所,在竹北增設牛養(yǎng)殖場,三十六年間全心一志投人。因工作長年辛勞,罹患氣喘病疾,即使夜晚病發(fā)不能睡,白天仍奔波赴竹北,親自照料初創(chuàng)的各種試驗,觀察評估各項成果。

一九八一年退休后,客居美國加州,原以為加州氣候有助于氣喘的療養(yǎng),未料兩年后突以心肌梗塞癥猝逝,剛滿七十歲。

噩耗傳來,我也十分悲痛。數年后我們再去竹北,走進學生為紀念他所蓋的福江樓(后為新計劃所拆),似乎看到壯碩的戈桑走來迎賓,又似聽到他洪亮的笑聲,如同一九七〇年研究所初創(chuàng)時,他親自為我們講解他的理想時一樣。我一生以曾分享那個理想且見證其實現為榮。

4 姻緣

在戈家的聚會日益增大,因為謝文津與孟寶琴帶兩歲的兒子也來臺灣了。她原是俊賢好友,到臺北建國中學教英文,孟兄進鐵路局機務處工作,住在羅裕昌的單身宿舍。大陸局勢不好,漸漸地來臺灣的人更多了。

羅裕昌有時和同學一起,有時獨自一人,常常去溫州街找我,而兒兒學每天上午打電話到臺大。那時文學院只有兩座電話,一在院長家、一在共問辦公的總務室。電話一來,那位中年的陳秘書會到走上威一店:“齊小姐電話!”我在眾目注視之下實在很不舒服,更不更說什么才好。有一天,約在中山堂對面的朝風咖啡室見面(也許是一或僅余的有古典音樂的地方),我坦白說,勝利后這兩年我無法投人新的感情,到臺灣來是對大陸政治情況不,父母南北分離,自己只身一人來此,明知有許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于業(yè),暑假仍想回去隨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封長信來,說他剛看了《居里夫人傳》電影、感動得流下熱淚,很欽佩她的毅力與堅忍不懈的努力。他信上寫人的理想,應有計劃、有步驟去實現: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jié)省精力,甚至于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盡量減少。

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將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后,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時重讀,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對現實人生之無知。在我們相識之初,他已清晰地寫下他處世為人的態(tài)度,和我敏感、好奇,耽于思慮,喜好想象的天性是很不同的。但是,吃夠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處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別人的理智與堅強,甚至是愿意得到那樣的保護吧。

我在臺灣的朋友,俊賢、文津和在基隆港務局工作的程克都覺得羅裕昌穩(wěn)妥可靠,勸我應該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一九四八年署假快到時,我給父親寫信,希望他來臺灣看看這個人如何。

我信上說:“羅君二十八歲,武大電機系畢業(yè),來臺灣即在鐵路管理局工作,現在任臺北電務段段長。九歲喪父,家境清寒,有姐妹四人,弟一人,母親現居四川資中縣家中。他很努力上進,很有毅力………”

我父親兩次訂期來臺都臨時不能來。到了暑假,我必須決定下學期是否留在臺大。這時我母親終于離開北平到了上海,連我那一向觀的交親,也承認大陸局勢不好,囑我暫不必回去謀職,可先收下大聘約,媽媽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臺灣結婚。

所以我八月畫上海,得了父母同意,十月十日在上海新天安由計志文牧師證婚定此一生。結婚前三日,裕昌受洗為基督徒。時許多人已從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東北,尚未接收,經失守(或落入解放軍手中,或仍在拉鋸戰(zhàn)中)。大多數都只能坐愁城,不知何去何從。那時上海的物價每日早晚都不一樣,法幣已貶值到提一袋也買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資都被圍積起來我們的結婚戒指是14K金,因為金子已買不到了?;槎Y的賀客坐了禮拜堂(不想鋪張的宴客飯店,臨時加不出雙倍人數的食物分兩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后的“十大天王中的六位。我父母去世后我在遺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獄中寫的《鑼鼓喧天》及一幅字:

鐵公,我敬愛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來,于快意時未忘您,于失望時未忘您

饑時寒時哭時笑時更未忘您。

今在獄中遙祝您身體如春風般的強健

默禱您事業(yè)如秋月般的光輝」

王非凡 敬書于北平敵牢

一九四五,七,七這幅字寫于勝利前一個月,我珍藏至今。這些人在偽滿洲國做國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終熬到抗戰(zhàn)勝利,由廣闊的東北家鄉(xiāng)到上海來,我的婚宴是他們最后一次聚會。幾十條熱血漢子,大聲地談著“夾著腦袋打日本”的艱辛往事。在上海所見,他們心中大約也明白將進人另一場噩夢。這些當年舉杯給我祝福的人,也就是我父親晚年縈繞心頭,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淚的人。

婚禮后十天,我乘船回到臺灣。此時已全無猶豫,回到原有工作,在已熟悉的臺北建一個自己的家。父母不再擔心,朋友們覺得我離開人心惶慍的上海,在“海外”有一個生活的目標竟是可羨之事我也從此對人生不再有幻想。

回到臺北,先借住在鐵路局電務科科長鄭兆賓先生的家。大約個月后,帶著我們最早買的家具、一桌、兩椅。一張雙人床和小柜搬人我們的第一個家--奉準將臺北電務段一間大倉庫用甘蔗板隔成兩家,暫用宿舍靠街的一戶,另一戶是新科長李枝厚先生一家,有六個小孩,全是很好的中小學生。

臺灣糖業(yè)公司出產蔗糖,賺回大量外匯是臺灣收人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副產品用來大規(guī)模養(yǎng)豬,制甘蔗板等等,對臺灣的貢獻真是巨大無比。而臺糖生產的甘蔗板,在當年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居住問題。唯一缺點,當隔壁家孩子戲玩鬧,推了隔間用的甘蔗板,我這邊的屋子就變小了……

我記得那隔成三小間的新家,外面是厚重的木板墻,位于很熱鬧的延平北路口,右邊是警察派出所,與鐵路局隔街相對。墻外一條街通往后火車站,半條街擺滿了攤販,最多是布販,還有一些菜販。早上買菜人潮之后,布販開始大聲用閩南語吆喝:“一尺二十塊!一尺十塊!真俗!”伴隨著把裹著木板的布匹展開,啪地摔在攤子上的聲音,十多個聲音此起彼落地一直喊叫到下午兩點左右,拉黃包車的嚷著“邊啊!邊啊!”灌滿了我的陋室。

不去上班的周末,墻外的生意更是鼎沸,常常我只得逃出去到處逛,沿著延平北路往下走,到迪化街,再遠望淡水河入海口??词炝伺_北開埠的商業(yè)舊街,和在湖南、貴州、四川逃難時所見的城市很不相同。臺北的店面比較小,緊緊靠著,很少門洞、橫之類的間隔。前半段以布店和金店最多,后半段以干貨為主。有時,我們會走一半路右轉到圓環(huán),開始喜歡肉羹和炒米粉。但這些吃食和東北人的餃子樣,在四川人心中,是不能當飯吃的。我們晚上一定要在那加搭的小竹棚廚房燒飯煮個湯才像個家。

晚上飯后,裕昌去修各種送來的真空管收音機,我讀著帶回家的書。有時我會寫一點日記,每提起筆,心中就洋溢著悲秋意味的憂傷,過幾天再看看就撕掉,不合自己的文學標準。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兩個月,突然接到爸爸寄來快信,說媽媽兩個妹妹將在月中到臺灣來看看,上海生活已很不易應付了。

圣誕節(jié)前數日,媽媽先帶小妹乘飛機到,大妹跟韓春暄伯伯家?guī)е抑行欣畲钐捷嗠S后亦到。住在我那陋室雖不夠舒適,卻是我一九四四年離開重慶去樂山上二年級之后,真正和媽媽一起過自己的日子,吃自己想吃的“小鍋飯”,喜怒哀樂可以如此單純幸福的團聚。

大陸是回不去了,爸爸在臺灣的朋友幫我兩個妹妹辦臺北一女中插班手續(xù)。寒假后,寧媛上初三,星上初一,比后來的人早一些安頓。京滬漸漸撐不住了,政府遷至廣州辦公,事實上已作遷臺打算,爸爸直到大勢已去才搭最后飛機來臺灣。

5 一九四八,接船的日子

大約自一九四八年底起,我們開始忙于“接船生涯”

差不多每次中興輪或太平輪由上海開來,裕昌就用臺北電務段的卡車去基隆碼頭裝回一車行李,最多的時候,堆在另一個倉庫的行李有一百多件。包括曾經參加我們婚宴的長輩,《時與潮》同仁勝利后回鄉(xiāng)當選立法委員、國大代表者,有一些是來教書的,辦報和雜志的文化人大多數都來臺灣了。爸爸囑咐我們盡力幫忙。省政府也下令各運輸單位協(xié)助,所以裕昌向鐵路局報備用卡車接船,也是責任范圍。

我們那距臺北火車站只有三百米的家就成了一個最方便的聯絡站,那小小的三坪左右的“客廳”總是坐滿等人、等車的客人。最初媽媽還留人吃飯,后來實在應付不了,就只能準備永不枯竭的熱茶。(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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