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沅陵縣一個叫東溪的偏僻小山村。沅陵縣行政區(qū)劃屬懷化市，湘西是另外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自治州。從湖南的地理屬性來講，沅陵屬大湘西，是湘西的門戶，當(dāng)別人問我是哪里人時，我一般都會稱自己是湘西人。

湘西屬武陵山脈，山高峰險，溝壑縱橫，溪河密布，峰巒起伏，洞穴連綿。山多田少，土地貧瘠，自然災(zāi)害頻繁，生存條件特別惡劣。

                              一

我生在國家最困難的時期，那時，湘西人的生活非常艱辛，很少吃上白米飯，苞谷、紅薯和高粱是主糧?，F(xiàn)在看到這些“主糧”，我會調(diào)頭就走，吃多了有余悸。大部分人家孩子穿的衣服，是油污磨蹭得油亮油亮，貼肉上身的話，有一種冰涼的感覺，下雨天頂在頭上，雨水順著衣角往下淌，還不見衣濕。褲子的褲筒是接了又接，屁股和膝蓋是小補(bǔ)丁壓大補(bǔ)丁，還不同顏色。膠鞋是前見腳丫后無鞋幫的那種。活脫脫的電影電視里小乞丐的模樣。

記得童年時，為了過車癮，我們一幫小伙計，搭乘送 “土將條”（一種堅韌瘦長的雜木）的馬拉板車，遇上坡和泥濘路就幫忙推車，返回時老板讓我們抓緊欄桿趴在車上，來回十幾公里，早上去中午就能回家，若是下午去的話，天黑了還回不了家，父母就到處擒人，找到后就是一頓棍棒。最早體會“痛并快樂”就是那時候了，記憶中趴在馬車上兜風(fēng)是我童年最快樂的事。

我5歲就跟著父親啟蒙了， 好像一到三年級的《語文》和《算術(shù)》都是一套教課書，語文書用得像油渣一樣，翻頁都很費(fèi)勁，倒是課本的內(nèi)容能倒背如流。

讀了少許的書后，曉得了還有比東溪比沅陵更大的地方，有比米飯還好吃的饅頭，有比馬拉車快，不用推、不用趴著的汽車。至今還記得小時候一個有趣的想法，看見大馬路上，小汽車比大卡車跑得快，想著這小家伙長大了那還了得。沒想到的是，后來自己與汽車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由開車修車出道到現(xiàn)在的汽車碰撞成因研究，幾乎一生都在與車打交道，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書上的世界深深的吸引著我們那一代人，夢想著有一天能走出大山，能吃飽飯能不再穿那冰涼的衣服。那時我的世界很窄，窄得能吃飽能穿暖就是一種奢求。

后來如愿，我走出了東溪，來到了一個離家?guī)装俟锏某鞘性烁?。這一走就是一生，湘西成了我的故鄉(xiāng)。

很多年了，逢年過節(jié)我都會回到湘西，我的父母生活在那里，那里是我的根，那里留下了我孩提時的苦難和歡樂，那里還不富有，甚至還很貧窮，但那里民風(fēng)純樸，山清水秀，會讓你忘記城市的喧囂，會暫離爾虞我詐的花花世界。

                                  二

提到湘西，外地人包括我們湖南本省人，就會聯(lián)想到土匪、趕尸、放蠱……，生怕走在湘西的山路上，會時不時碰到幾個土匪打劫。晚上，會有一隊一隊的僵尸，一群一群的趕尸人招搖過市。還有若是哪家的女孩看上了你，吃了她給的食物或?qū)δ愦悼跉夥帕诵M，你就會靈魂出竅，不能自我，一生都走不出她的魔爪。其實，這些都是過去的一些文學(xué)作品，后來的一些影視作品，為了博取大家的眼球，刻意宣傳和渲染湘西的野蠻文化，把湘西的人妖魔化了，把湘西的民俗文化妖魔化了，把那里淳樸善良的百姓與野蠻彪悍相關(guān)聯(lián)，把那塊純潔的土地與窮山惡水相勾連。

我是地地道道的湘西苗家后人，應(yīng)該把自己所知道的“湘西土匪”、“湘西趕尸”和“湘西放蠱”，還有那 “湘西臘肉” “吊腳樓”拾掇拾掇。

                                 三

先從“湘西土匪”講起吧，200多年前或更早的時期，前面講過，湘西的自然條件特別惡劣，山多地少，田地貧瘠，長不出莊稼，但山林茂盛，野獸要有盡有。于是，很多村寨以狩獵為生。那時的捕獵手段很落后，基本上是靠人與野獸搏斗取勝，只能是一村一村的男人去圍獵，有時剿殺一頭野獸，要翻越無數(shù)個山峰或峽谷，饑餓難免，途中遇到紅薯就挖紅薯，見到苞谷就掰苞谷，生吃充饑。后來，慢慢地就你拿我的，我偷你的。靈泛的，軀體強(qiáng)壯的，看到了不勞而獲的商機(jī)，就結(jié)黨營私，占山為王，有組織、有計劃地打劫搶奪富人的財物。由開始的順手到故意，再到后來的惡意，都是緣于貧困和饑餓。若非如此，誰愿意去當(dāng)土匪？誰天生就是土匪？很多土匪白天在家干活，是農(nóng)民，晚上是土匪。像張平、田大榜那些十惡不赦，殺人越貨，橫行一方，本性極壞的土匪還是不多的。

新中國成立后，解放軍47軍進(jìn)駐湘西剿匪，經(jīng)過兩年艱苦卓絕的斗爭，肅清殘匪2萬多人，湘西幾百年的匪患宣告終結(jié)。1951年2月47軍赴朝參戰(zhàn)，近萬名土匪經(jīng)過教化，走上自我救贖之路，加入了志愿軍隊伍?！墩l是最可愛的人》曾記錄了一場著名戰(zhàn)斗 —— 松骨峰戰(zhàn)斗，還有上甘嶺戰(zhàn)役中，犧牲的烈士好多是湘西的鐵血“土匪”。原47軍軍長曹里懷將軍在多年以后說：“湘西土匪大多是貧苦農(nóng)民，逼上梁山的。你們想象不到他們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打仗有多勇敢。他們打出了國威。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戰(zhàn)死了，很壯烈，我常在夢中念著他們……”47軍班師回國后移防到了西北，每隔幾年會來湘西招一批兵，因湘西男兒有血性、有溫度，敢于擔(dān)當(dāng)，敢于犧牲，具有與生俱來的良好素養(yǎng)。這可不敢瞎吹，1988年的秋天我去臨潼辦事，我堂叔當(dāng)時是47軍的一位現(xiàn)役大校，倆叔侄散步時講過的軍史呵。

湘西人民淳樸、善良，特別的熱情。你現(xiàn)在走到任何一個村寨里去，打個招呼人家都會喊你喝茶，請你喝酒，哪還會有什么攔路的土匪，至少我是沒碰到過，我們寨子里早就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

湘西是苗族、土家族和漢族，以及少量白族雜居的地方，多民族的融合，使那里的文化博采眾長相得益彰，多姿、多彩和多元化的風(fēng)俗，滋生了“巫儺”文化。

                               四

“趕尸”“放蠱”“儺戲”“跳香舞、上刀山”和“哭嫁”等等，都是“巫儺”文化的一部分。“巫”是古代奉祀天帝鬼神，為人祈福禳災(zāi)之術(shù)?！皟睘槿吮芷潆y，“驚驅(qū)疫厲之鬼”之法。

嚴(yán)格意義上講，巫是傳承，“儺”是創(chuàng)建。若干年前，苗族、土家族為了躲避其他民族的騷擾或殺戮，擇僻遠(yuǎn)的山區(qū)居住，在廣袤的林中搭建木屋，遠(yuǎn)看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那里山高路險，勢必缺醫(yī)少藥，疾病得不到治療，若遇到急癥，就只能聽天由命了。為了生存和繁衍，苗族人、土家族人幾千年來不斷地探索自然規(guī)律，不間斷地尋找生物鏈和食物鏈，經(jīng)無數(shù)次的艱辛嘗試，慢慢地形成了后來的“儺”文化。

“儺”文化包羅萬象，有精神層面的，也有生存方面的。比如屠呦呦先生研究了一生的，后來獲得了諾貝爾獎的“青蒿素”。若干年前，湘西人民就已廣泛地運(yùn)用，青蒿食品、青蒿入藥、青蒿避邪，六七月份，就把野生的青蒿砍回家曬干。感冒發(fā)燒時，就用青蒿根煎水服用；夏天用青蒿、車前草和野菊花等做涼茶防中暑；過年時家家戶戶用青蒿葉做粑粑；端午時，將青蒿、艾葉和菖蓬扎成把，掛在大門上驅(qū)蟲辟邪。

                五

“儺”文化博大精深，我從神秘的“趕尸”講起。好像是1998年的夏天，我的學(xué)長，香港鳳凰衛(wèi)視臺的評論員顏先生在QQ上聯(lián)系我，講他們臺準(zhǔn)備拍攝一組《神秘湘西》題材的節(jié)目，他知道我是苗裔，想通過我了解一下“湘西趕尸”是咋回事？我小時候是“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廟宇和祠堂都被認(rèn)為是封建迷信，燒的燒，砸的砸了?！摆s尸”的傳說，更是腐朽的、唯心的和反動的。即便是有人知道，也不敢講、不敢傳，所以，我根本就沒聽說過。回復(fù)他“沒聽說過哎，我?guī)湍愦蚵牬蚵牐俑嬖V你們?！?/span>

后來回老家，問寨子里的公公（湘西稱呼爺爺叫公公）見過“趕尸”沒有？都說沒見過。公公的公公講過，若干年前，在外謀生死去的人，都會遵照苗族的“土緣”觀念，運(yùn)尸還鄉(xiāng)埋葬。那時湘西的唯一交通就是水路 — 酉水和沅江，水路回湘西是逆水，遇到險灘惡水或擱淺時，就只能靠纖夫合力拉船。往云貴川是崎嶇的山路，馬車不便行走，車船運(yùn)送尸體幾乎是不可能的。公公們講他們小時候見過，在某天清早的鞭炮聲中，得知某某家“老人了”（湘西指“人去世”為老人了），死在很遠(yuǎn)的地方被送回來了，可見寨子里的曬谷坪上，三兩先生（湘西稱法師為先生）圍著棺材做法事。鄉(xiāng)規(guī)民約規(guī)定，死在外地的人，棺材是不能進(jìn)堂屋的。尸體到底是怎么回來的都沒見過。公公們講，“趕尸”是晝伏夜行，白天在旅店歇腳，將尸體倚墻角隱藏起來。天黑后，上半夜走山路，盡量繞開村寨，下半夜才走大路。一法師在尸前引路，一面敲鑼一面叫喚著類似“亡者路上，生人回避”的咒語，路旁的住戶，都會關(guān)門關(guān)窗，有狗的人家，會把狗鎖牢。遇到夜行人，開路法師會提醒，后面有“矮羅子”(即死尸)，不要撞見，若撞見了，會倒霉走背時運(yùn)的，膽再大的趕路人也會避開。所以，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一般人是不敢去一探究竟的。文人把“矮羅子”塑造成臉上貼黃紙畫符，全身白布裹束畫滿符咒，雙手伸直，兩腳同時起落，跳躍式行走，大人看了畏懼，小孩子看了做噩夢的樣子。我覺得十有八九是臆想出來的。 2000年后鳳凰衛(wèi)視臺播出的《神秘大湘西之一趕尸》節(jié)目，根據(jù)民間傳說，為提高收視率，刻意將“趕尸”節(jié)目神秘化、恐怖化和戲劇化了。我查閱過相關(guān)的“趕尸”資料，在文字上無從稽考，流傳上千年的“趕尸”基本上是口口相傳，愈傳愈神，難免會出現(xiàn)以訛傳訛，或刻意夸大的成分。我趨向于背尸或抬行的解釋，更合理一些，但尸體在送運(yùn)過程中不腐不臭，就連現(xiàn)代人都無法做到，那時的湘西人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在宇宙間，對于現(xiàn)代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事情，有些說法我們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陀^存在的東西，唯一能做的便是尊重。

                                 六

比如 “蠱”，在湘西確鑿存在，說兩件我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吧。

按湘西的風(fēng)俗，逝者土葬是要測日子的，少則7天，多則半年或幾年，不論時節(jié)和氣候，只論黃道吉日。神奇的是，無論是三伏天或是秋老虎，用巫術(shù)符咒施法之后（放蠱），尸體不腐不臭，沒有異味。6年前，戰(zhàn)友清兒的父親過世，我們?nèi)ハ嫖鳌暗跣ⅰ?，棺材擺放在堂屋的兩條約50公分高的木凳子上，堂屋里除了香、燭，連電扇都沒有。當(dāng)時正值盛夏，湘西的氣溫高達(dá)38-39℃，清兒家的房屋在一片空曠的田中間，溫度應(yīng)該更高，我們穿的一身短打都滴水了。擔(dān)心“老人”會出問題，清兒告訴我們，請的先生（湘西法師的稱呼）在他父親入殮的那天來了，燒了幾刀紙錢（冥幣）和三柱香，圍著棺材轉(zhuǎn)了幾圈，就走了，打了包票，不管停放多久，都不會出問題。后來，棺材在家里停放了20多天才下葬，還真如“法師”所說。證明“蠱”在空間和時間上是存在的。

很多武俠小說里描述過，唐門制毒解毒，苗人放蠱化蠱，解毒好理解，化蠱就玄乎了。1998年冬天，孩子生日我買了個蛋糕，當(dāng)晚沒吃完，用防塵罩罩著放在餐桌上，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蛋糕上，爬滿了螞蟻。感到很奇怪，我們家住市中心的一棟剛落成的商品房的25樓，剛搬進(jìn)來，螞蟻是從哪里來的呢？詢問本樓的其他住戶，大部分人家里都有螞蟻，尤其是頂樓的幾戶，食品散包后都不敢放在冰箱以外的地方，不然就會爬上螞蟻。螞蟻雖小但可討嫌了，影響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于是，想到了老家好像有人會驅(qū)趕螞蟻的法術(shù)，我就問母親是不是有那么回事，母親說你父親就會啊。時隔不久，父親來慶賀我們喬遷新居，我告訴父親這棟樓有螞蟻，父親笑著說：是手藝人（湘西稱木工或泥工為手藝人）丟了“手腳”（放了蠱），估計是建房時，老板和手藝人鬧了意見。父親住了半個月要回老家了，我就問他螞蟻的事，他笑了笑“這幾天你見到螞蟻了嗎？”是啊，近來家里確實沒見過螞蟻了，我又打電話問住在頂樓的老鄉(xiāng)張姨，張姨講近來他們家也沒看見螞蟻了。神了，不服不行。我問父親，“沒見您搞什么儀式，怎么螞蟻就沒啦？”父親說：“你講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弄了?！眴査趺磁?？他說：“三根香，四句口訣，圍著大樓轉(zhuǎn)三圈?！薄澳銓W(xué)不？”我忙擺手，“不學(xué)，不學(xué)，教給您孫子吧?！蔽覇柛赣H在哪里學(xué)的？父親告訴我，在他小時候，一個過路的乞丐，來家里討水喝，給了他一碗飯，乞丐見我父親心地善良是個懂事的孩子，便教了他“四句口訣”，也沒講什么用途。父親懂事后，按湘西的習(xí)俗，燒三根香，神念黙念那口訣，只見螞蟻成群結(jié)隊地離開他所到之處，父親知道了那“口訣”應(yīng)該是“驅(qū)蟲趕蛇”類的咒語。

天方夜譚，編故事。我父親是個教書匠，在老家以脾氣倔強(qiáng)、耿直不阿，講話以不拐彎著稱，“化蠱”之說不信不行。

城里“驅(qū)蟲趕蛇”的用途不多，我慢慢把“傳承口訣”這事給忘了。父親病重時，一直念叨著侄兒，似有什么事要交待。我和侄兒開車從所在的城市緊趕慢趕地往家趕，當(dāng)我們行至桃花源時，醫(yī)生電話里告訴我，父親已落氣了。噩耗傳來，我和侄子泣不成聲，一身都是軟的，怕侄子經(jīng)受不了打擊，我接過了方向盤，到家后看到父親的眼睛似閉非閉，想象得到父親是帶著遺憾走的。后來，我每次回老家，都會把父親的筆記本或他圈閱過的書籍翻翻，想找到一點點關(guān)于“驅(qū)蟲趕蛇”的蛛絲馬跡，未能如愿。估計這門絕學(xué)從此失傳了。

苗族長期生活在惡劣環(huán)境和民族紛爭中，死亡時刻威脅著他們，天恨仇殺交織在一起?？床灰娚仙n的福報，得不到大地的恩賜，除了崇拜祖先、相信鬼魂外，就只有信仰萬物有靈了。他們把一切的自然物都想象成有感覺、有意志、有靈魂的生命體，魚刺卡了、落枕脖子歪了、肚子疼痛了、小孩受驚嚇了、甚至誰家的牛羊丟了……都會請懂法術(shù)的先生或“杠仙”（混江湖的女人，自稱仙姑）來，取碗清水，燒香燒紙（冥幣）、念叨念叨、比劃比劃，讓人喝下，有的真管用，有的不管用，但人們得到了一種精神安慰。

既然“蠱”那么神奇和璀璨，為什么會慢慢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父親和我在閑聊中講過，其實“玄”學(xué)和“蠱”學(xué)相近?！靶睂W(xué)是儒道文化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通俗的理解，就是風(fēng)水、算命等學(xué)說，有文字傳承?！靶M”學(xué)屬天機(jī)，既然是天機(jī)，就不可以有文字記載，只能是單口相傳，全憑記性、悟性和機(jī)緣。“蠱”有善惡之分，善蠱有“傳男不傳女，一代傳一人，一人學(xué)一門”之說；惡蠱只傳智商愚鈍、身體殘缺之人，惡蠱法術(shù)高過善蠱，蠱和蠱之間有縫隙，便有了后來相互斗法，“整蠱”之說。惡蠱很難學(xué)，它是在善蠱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的。相傳寨子里原來有個大法師，沒有后人，臨終前不想讓他的一生絕技失傳，就找了寨子里一個智障之童。那孩子后來承接了他的衣缽，成了遠(yuǎn)近有名的法師。一般人家的孩子，父母是不準(zhǔn)學(xué)蠱術(shù)的，對后人不利。

前幾節(jié)的話題有點澀有點沉，來點輕松的愉悅的吧，“港點別的”（湖南話“說些其它的”意思），講講“湘西的木房子、吊腳樓”和“湘西臘肉”吧。

                                       七

    湘西人從穴居和簡易木棚到后來的木房子、吊腳樓，樓臺亭閣無不彰顯著手藝人的匠心獨運(yùn)。木房子的建筑工藝和技巧，凝聚了一代又一代湘西人的勤勞和智慧。

建造木房子的材料以杉樹為主。杉木樹干挺拔木質(zhì)堅硬，具有很強(qiáng)的耐腐蝕力，但杉樹的生長速度遠(yuǎn)遠(yuǎn)跟不上建房的需求，慢慢地也有用松樹和株木樹替代的。

木房子是由多根立柱、橫梁縱橫交錯，榫卯連接，構(gòu)成富有彈性的構(gòu)架，墻面用木板拼接而成。中規(guī)中矩的木屋，一般是坐北朝南的平房，人字形的青瓦房頂，屋面為了防蟲防腐，用桐油三五年刷一次，顯得古香古色。正屋一般為一字排開5間，每間的進(jìn)身約8米，縱身7米左右。正中間是堂屋，是人情往來堆放禮品和重大禮儀活動的場所，堂屋地面只夯實整平，不封地板和樓板（吊頂），層高6～7米，仰望房頂，可見7根橫梁頂撐著直向的檐木板和青瓦。最高處的那根橫梁，就是正梁了，建房時，喊“上梁咯，上梁咯”就是指的那根梁。

正梁安放后，掌墨師（建房的大師傅）背著背簍爬上屋架騎在梁上，雙手合一誦念吉祥咒，只能看到他虔誠的樣子，聽不清誦念些什么，不一會兒隨大聲喊道“禮成！”頓時鞭炮和鐵銃（一種喜慶的禮炮）齊響，新屋四周硝煙彌漫，掌墨師將背簍里的上梁粑粑（糯米制成的一種蓋有“?！贝恋聂昔危┖吞枪惖氖澄锊粩嗟貟佅蚩罩?，富裕人家還會灑一些票面大小不等人民幣，下面幫工的和孩兒們一邊搶一邊沖著掌墨師尖叫“丟這邊咯”，碰上下雨天都是一身泥，整個山村沉浸在一片歡樂聲中。

正梁很講究，是由楠木或椿樹制成的，漆成赭紅色，上面畫有八個均勻的圓形，寫著類似“福祿壽喜，龍鳳呈祥”的吉祥語的隸書，兩頭綁著紅綢緞。老堂屋沒有窗戶，南向是三組約4米高2米寬的推拉對開門，正北的墻面上鑲嵌著神龕（擺放祖先神位的地方），神龕下面貼墻擺放一張1. 2米高、1米長寬的大方桌，左右兩邊放著兩條長凳子，寬敞氣派的堂屋，顯得特別的肅穆和神圣。把門關(guān)上的話，有點慎人，我小時候一個人是不敢進(jìn)堂屋的?？刻梦輧蛇吺钦?，封了樓板（吊頂），是日常生活的地方，靠南的半邊鋪了床板（木地板），上面有“火恰”（也叫火坑，烤火和做飯的地方）和餐桌，及多把小松樹扎成的靠背椅?！盎鹎　鄙戏綊熘丝唬ㄑ剖称返膶Ｓ眉茏樱边呏话训睾黄?，那里有灶臺和水缸等生活用品，灶上安放著兩大一小的三口鐵鍋，占據(jù)了北面的半壁江山。正屋的側(cè)面就是睡房了，一般是主人的臥室或新房，有隔成兩間的也有不隔的。吊腳樓是輔樓，寄生在睡房的兩側(cè)，吊腳樓一般為兩層，由兩間或三間組成，比正屋稍短一點，開面為山野式“樓陽臺”，南面單檐懸挑，屋面反翹，通風(fēng)向陽，干爽清新，單邊吊腳樓與正屋成7字形，兩邊有吊腳樓的與正屋形成一個直角的U字形。我外婆家就是一棟U字形的正屋五間，兩邊配有二層四間的吊腳樓，坐落在一個三面環(huán)山，前面開闊的山窩窩里，U字里有環(huán)繞房屋一圈的走廊和低于屋基20公分高的有兩個藍(lán)球場那么大的曬谷坪，U字的外圍有竹林，李子樹、枇杷樹、柚子樹等果樹和菜地，靠東南角有一口水井，鋪了青石板，是平時用水和洗刷的地方。整個建筑群占地約十畝，小時候和表兄弟們捉迷藏時，因房子多，地方大，沒個把小時是找不到人的。哈哈，我外公可不是土豪、土匪呵，是塾師（私塾先生），在當(dāng)?shù)匦∮忻麣?，土匪都要敬他三分的人。吊腳樓是女孩子的閨房，青年人的臥室或書房，底層為谷倉、柴房，吊腳樓側(cè)邊配有泊園（副樓），是廁所、豬舍和存放勞動工具的地方，大戶人家有圍墻和東西門樓。

隨著時代的變遷，吊腳樓又被賦予了新的活力，后來的吊腳樓，多為二層或三層的復(fù)合式結(jié)構(gòu)，只講美觀不講朝向，可以依山而立，與山林相吻，可以傍溪而建，觀溪水潺潺。一樓可封磚墻，二樓為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外設(shè)走廊，二面稱“轉(zhuǎn)角樓”，三面稱“走馬樓”。吊腳樓錯落有致的掩映在綠樹翠竹的山寨中，給大自然增添了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木屋，承載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記憶。隨著森林資源的減少和封山育林政策的深入，我們老家近幾十年來，沒見人砌木屋了，基本上是磚混結(jié)構(gòu)的磚房了，會建木屋的匠人也慢慢地老去了，木屋會隨著現(xiàn)代文明漸漸地退出歷史舞臺。

                                   八

講起“湘西臘肉”我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我不僅懂得臘肉的制作，而且臘肉的烹飪技術(shù)也不錯，有點泡泡呵（（湖南話的意思，其真實性含有水分或夸大）。我一般請客吃飯，不管是戰(zhàn)友、同事或是朋友，都不準(zhǔn)我在飯店里請，一定要在家里搞，指名臘肉是主打菜，其他菜隨便。即使非要在飯店辦的話，也要帶上一大盒做好的臘肉，他們才認(rèn)可我請了客。

冬至后，就可以熏制臘肉了。首先就是殺豬了，一般在湘西殺豬的話，都會請專門的屠夫，再請上幾個人幫忙，豬殺好后，把肉按需剁成或大或小一塊一塊的，吃過殺豬飯后，就開始腌肉了。正宗的湘西臘肉，只需要加鹽就可以了，也有的加一些花椒之類的香料。準(zhǔn)備一口大水缸，把鹽炒熱，按10斤肉3或4兩鹽的比例，用手均勻地揉搓在肉上，把豬頭、豬腳和塊頭大的放在水缸的下面，切記鹽少不得，不然做出的臘肉會松散，蓋上蓋子就不管它了。腌多久呢？俗話講“魚3肉7”，意思就是肉要腌七天，事實上十天半個月也沒問題。肉腌制好后取出來，用棕樹葉片穿起來，再用溫水將鹽、血水沖洗干凈，就直接掛在離火?。ㄒ步谢鹂换蚧鹛粒?米左右的架子上。頭三天要大火熏，叫收水，后面每天只要有煙火就可以了，叫冷火熏。熏肉的柴火很講究，一定要雜柴而且要六七成濕。20天左右，肉就會變得烏漆嘛黑的，表面也開始泛油光了。有時候人坐在火恰邊烤火時，臘肉還會滴油下來，說明熏得差不多好了，這時候的臘肉口感是最好的，清洗后金黃金黃的不干不硬。冬天，臘肉一般不會收起來，會一直掛在上面，冬天過去了，“火恰”不燒火了，就把臘肉收起來放進(jìn)谷倉里的谷子中間。這樣收藏臘肉的話，可以保存很久，放上一年也不會壞，既不生蟲也不長霉。也有常年不收的，一直掛在“火恰”上，要吃的時候割一截，但那種臘肉到9月份或10月份，吃的時候就有點“哈”了，我不知道“哈”在普通話是怎么表示的，意思就是吃的時候口感有點不爽。

好了，一般的家庭也不會自己熏制臘肉，還是講講臘肉的烹飪技巧吧。臘肉的食用方法有很多種，煮、烤、蒸和炒都行，看各人的喜好。我的拿手戲是炒，炒臘肉的工序復(fù)雜一些，先將臘肉用清水解凍，呵，忘記講了臘肉的另一種收藏方法，就是洗干凈后放到冰箱的冷凍室，幾年都不會變味。解凍后切成一坨一坨的，越大越好，放到鍋里用大火煮，記得水要淹過肉，煮到筷子能插過肉時就撈起來，把湯水倒掉（湯為鹽和油脂）。稍冷后把肉切成大片，這時可見肥肉通明透亮，瘦肉鮮紅艷麗，砧板上一層厚厚的油漬，滿屋香味四溢。準(zhǔn)備一把干辣椒和兩坨大蒜子，干辣椒切成一截一截的，大蒜子切成一片一片的。把鍋洗凈燒干，將肥肉倒至鍋里，炒到冒油后再把瘦肉倒進(jìn)去，翻炒幾鏟后把干辣椒放進(jìn)去一起炒，干辣椒進(jìn)油后放少許水，蓋上鍋蓋燜兩分鐘，再把大蒜片下鍋翻炒一分鐘后起鍋，一道絕味炒臘肉就成了。這是屬純吃肉的搞法，喜歡清淡一些的，可以加蒜苗、富菜稈、藠頭、洋蔥和青辣椒等一起炒。

   炒臘肉您學(xué)會了沒有嗎？“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母親學(xué)做壇子菜、外婆菜、燙泡菜，打糍粑、打豆腐，做霉豆腐、做甜酒。我制作的原汁原味的酸豆角、酸蘿卜和醬辣椒在朋友圈小有名氣，曾漂洋過海到了曼哈頓學(xué)區(qū)，現(xiàn)在隔三差五還往三里屯寄，快遞費(fèi)都超過了菜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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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東溪村，是今年 “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的示范村，政府投資了幾百萬元。在沅陵縣政府公共平臺的“抖音”上看見了，村里的空坪隙地種上了觀賞草和風(fēng)景樹，小溪里堆積多年的沙丘推平了，小溪清澈見底煥然一新，原生態(tài)的“紅翅光”（一種對水質(zhì)要求極高的野生魚）也成群結(jié)隊地游曳戲水了。防洪堤也修整了，臨溪的環(huán)村公路砌上了欄桿，各家的菜園子用制式的竹蔑片圍上了，我家7字形的吊腳樓祖屋也漆舊如新了。我老屋在寨子的中央，鄉(xiāng)政府把我爺爺砌的，已殘垣的圍墻推倒重建了，還在圍墻刷上了“東溪人民歡迎您”的七個大字，從村口的馬路上看過來，整個寨子猶如一幅美麗的山水畫。真想回家看看，看看幾十年不變，一變就變成了不認(rèn)識的模樣。

云開疫散終有時，待新冠肺炎疫情退散，朋友們可以去湘西會會“土匪”，看看吊腳樓，還有那里的山山水水，體驗一下神秘的傳說。

2022年4月寫于長沙，2023年5月光明日報出版社將此篇收錄于《中國好文章》書系，付梓《思緒翩躚》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