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等人領(lǐng)著劉姥姥逛大觀園，游湖時，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p>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p>

李義山，即晚唐詩人李商隱，義山是他的字。

林妹妹為什么“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

又為什么“只喜”“留得殘荷聽雨聲”？

這不是隨便說說的，其中隱藏著許多秘密，有關(guān)林黛玉的真實結(jié)局，有關(guān)她內(nèi)心的微妙情感。

1，這一句寫的就是林黛玉

首先從語法出發(fā)，我們要看懂這一句的內(nèi)部關(guān)系：

“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p>

——這是一個轉(zhuǎn)折復(fù)句，表意的重點在后半截，前面的“最不喜歡”云云，主要是鋪墊，用以強調(diào)后面的“只喜”，突出“留得殘荷聽雨聲”。

這一句的核心意象是“荷”，也就是“蓮”，就是“芙蓉”——對，就是林黛玉。

怡紅院夜宴掣花簽，林黛玉掣到的正是“芙蓉花”，簽語是“莫向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

一池枯萎殘落之芙蓉，再加上索索落落、點點滴滴之雨聲，好不凄涼。

這里面已經(jīng)暗示出林黛玉悲凄的處境與心境，亦照應(yīng)了花簽之傷感哀愁的意蘊。

此其一也。

2，暗示著林黛玉的結(jié)局

更要重要的是，這是一句詩讖，里面暗示著林黛玉的結(jié)局。

原句是“留得枯荷聽雨聲”，出自李商隱《宿駱氏亭寄崔雍崔兗》：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注意題目“宿駱氏亭寄崔雍崔兗”。

這首詩是寫給“崔雍”“崔兗”的。

這兩位是什么人？

——是李商隱的表兄弟，他舅舅的兒子。

詩人幼年喪父，一度寄居于舅舅家，與兩個表兄弟建立深厚情誼。

舅舅死后，李商隱不得不外出謀食，漂泊途中，寫了這首詩，表達(dá)對兩個表兄弟的思念。

——豈不與林黛玉的命運完全相應(yīng)？

都是失去依靠，寄居舅舅家；都一往深情地顧念著自己的表兄弟。

還有一層，才是要害：

暗示了林黛玉的結(jié)局不是我們在程高本里看到的那樣，死在賈家，而是在舅舅賈政——要不就是外祖母賈母死后，無法于賈家立足，被迫遠(yuǎn)離。

想明白這一層，再回頭看芙蓉花簽上的簽語“莫向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又完全照應(yīng)上了：

“莫向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出自歐陽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其二）》，詠唱的是王昭君的事跡；

所以林黛玉的結(jié)局，是和賈探春一樣，成為“和親”的政治犧牲品。

這一切，都隱藏在這一句詩里。

3，真的“最不喜歡”嗎

再說說前一句，“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

當(dāng)真嗎？

有人指出，林黛玉“最不喜歡”李商隱是有原因的：

怡紅院群芳夜宴，玩射覆之戲，湘云質(zhì)疑“寶玉”二字無出處，香菱指出，李商隱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

林黛玉不愿意提“寶釵”，所以就說最不喜歡李商隱。

這個解釋，可能有點刻舟求劍了。

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矛盾斗爭確為事實，但是你真的相信林妹妹矯情到這樣？

再換個角度想想——香菱在李商隱的詩上到底下了多少功夫？

“寶釵無日不生塵”絕對算得上冷僻，連湘云都不知道，而香菱卻很熟悉。

我們知道，香菱是跟黛玉學(xué)詩的，林黛玉“最不喜歡”的，她怎么偏偏留意？

其實這是很常見的心理現(xiàn)象嘛，你說不喜歡，我偏要嘗嘗看。

那么倒過來也是成立的：心里太過喜歡，嘴上偏要說不喜歡。

不覺得李商隱詩風(fēng)之唯美感傷，與林黛玉太過相似嗎？特別是那些無題詩，寫相思，寫寂寞，寫憂傷：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而林妹妹，吟唱人生的歌喉同樣哀婉：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你聽聽，是不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

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她說：

“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p>

還沒有聚，林妹妹先想到散，所以人以為喜之時，她反以為悲。

而李商隱說：“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斷腸?！?/p>

詩人悲春傷春，往往是在于晚春時節(jié)；而李商隱呢，春還沒到，花還沒開，他就先感傷起來，因為早已預(yù)感到注定的凋零。

你看，這兩個人的性情脾性，是不是太過相像，像到林黛玉可以叫林商隱，李商隱可以叫李黛玉。

所以林黛玉讀李商隱，一句句看到的，都是自己。

這種感覺肯定不是“最不喜歡”——但是有點古怪，說不清楚，所以下意識地離遠(yuǎn)一點。

就好像我們有時候?qū)δ硞€人，說不好自己是喜歡，還是討厭，這種滋味，實在焦灼，然而又美妙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