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

2023-11-17

作者：錢紅莉

菜市有賣一種我故鄉(xiāng)也有的小蘿卜，白皙滾圓，伶俜可愛。買些回家，坐在陽光里切蘿卜絲，攤開于竹篩曝曬。夜里，不收進(jìn)來，就放在露臺上，星空下，讓它們承接霜氣。

小時候，我媽常自雜屋扛出木梯，靠在屋檐，攀緣而上，將切好的幾十斤蘿卜絲均勻地?fù)P在青瓦上。白天陽光曬著它們，夜里星星看著它們，如是七八日，蘿卜絲卷縮至一線，吾鄉(xiāng)稱之為“蘿卜菇子”。久經(jīng)陽光曝曬與夜霜沉浸的蘿卜菇子，清香撲鼻，氣味帶著復(fù)調(diào)，一層蓬勃的陽光氣息裹挾一層冷冷的霜氣，夾心的那一點點甜，是點睛的一筆。這些珍貴的蘿卜菇子，是要待凜冬大雪封門時才拿來吃的?？v然不放一點肉同烹，卻也滋味殊絕，一直難忘。

城里很少見霜了。清晨五六點的光景，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枯草上偶見霜跡，晨曦橘黃中，有著鉆石一樣的光芒，凜凜冽冽，直叫人背幾句庾信的《枯樹賦》。

霜的氣質(zhì)里，有古氣，也有坎坷氣，似不太近人，城市如此擾攘喧囂，它怎么肯來光顧？

還是小時候，我家的一畦雪里蕻早已郁郁蔥蔥了，寬大的葉片青里透紫——當(dāng)別家紛紛采收，我媽總是不急，說不慌，等它們多打幾天霜，更好吃些。

秋日的一個早晨，蹲在街頭的我買一位老人腌好的蘿卜纓子，捻一點品嘗，微苦。老人見我眉頭微皺，輕聲說，再等一星期，等多打些霜，再腌就甜了。為了不讓她失望，還是稱了半斤。我們在悄悄談?wù)撍?，猶如交流一種古老的密語。

天下蔬菜，無論塊根類，抑或綠葉類，何以一經(jīng)了霜，口感驟然鮮甜了呢？

還是故鄉(xiāng)。也是寒涼的季節(jié)，總是睡不夠，凌晨一夢驚坐起，臉也不及洗，晨曦中狼狽地往學(xué)校奔。白日里掉在地上的一根枯瘦的稻草，被寒霜一把抱在懷里痛惜，胖胖壯壯的，儼然裹了一層棉絮。步子邁得急迫，不小心踏上去，哧溜一聲滑老遠(yuǎn)。

田畈里寒霜一片——收割后的稻樁，披霜佇立久之，毛茸茸的如若剛出殼的雞雛。田埂上的大片芒花，在霜的包裹下，有一分菩薩低眉的含蓄慈悲。蕎麥禾子堆在不遠(yuǎn)處的菜地旁，紅稈黃葉在霜的洗禮下，愈發(fā)傲骨錚錚起來。巴根草漸萎漸枯，浸了幾夜寒霜，直追雁來紅的氣質(zhì)。世間的一切，微茫起來，除了青山隱隱，余外均是夢境一般虛無。只是，當(dāng)時正著急趕路的少年，覺知不到。

母校坐落于山巔，為無窮無盡的松樹所包圍。你可曾聽過寒風(fēng)中的松濤之聲？帶著清霜的氣息，幽幽咽咽，浩浩湯湯，大河一樣流啊流，似乎永遠(yuǎn)到不了盡頭。多年以后，當(dāng)聽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母校山上的松濤聲，以及生命里許多珍貴的一去不回的物事，一齊涌上心頭。每當(dāng)聽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交響曲》《第二交響曲》，也能真切地感知清霜之味。

同事不久前去了一趟東北，拍回一張大興安嶺的秋色，充滿無言的霜意。我將這張相片作了電腦屏保，每日開機(jī)工作前，總要靜靜地欣賞幾分鐘。浩瀚無垠的藍(lán)天下，一排赭黃色的落葉松靜靜佇立山間，木屋上方青煙裊裊，慵懶歪斜地飛啊，飄啊，如若歌聲的余音，也像唐詩的韻腳?？梢娪写稛煹牡胤?，便有了生氣，亙古不語的大自然一霎時活泛起來了。河流似也受到感召，慷慨地將高遠(yuǎn)的青天、茂密的松林、稀疏的木屋一起倒映于懷中……此情此景，奪人心魄。

大興安嶺的深秋何以如此之美？不僅僅在于它高寒凜冽的氣候，更多的在于，山川草木在這種氣候里生出的蕭颯之氣。

這種氣，即霜氣，正如《古詩十九首》中的寂寥，那深含不盡的遠(yuǎn)意。

大興安嶺的白樺林，在深秋里一樣美得奇崛。霜一樣白的樹干上，逐漸地生出裂隙，宛如一雙雙黑色的眼，骨碌碌望向你。俄羅斯畫家列維坦長于繪白樺林——他的畫永遠(yuǎn)充滿霜意，白樺林下不時站著一匹孤獨的小毛驢，它的眼里，除了初涉世事的孤單，更多的是一派經(jīng)霜的滄桑。驢這種悲苦的動物，初生便是蒼老的。

霜氣再往前一步，便是霧凇了吧，那是高寒地區(qū)特有的美：潺潺流水，寒氣清冽，天地上下一白，人行林中，兩鬢一夜飛白，仿佛靈魂也變得深厚起來。

孔子言：“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如今，我到底活到了有霜意的年齡。雖說人生實苦，慢慢地，倒也能體味到生命中鮮甜一二。人可不就像我家菜園里的雪里蕻么，但凡多經(jīng)些苦寒，慢慢地，便也多得了一分回甘。

所謂吃七分苦，得三分甜，何嘗不算圓滿呢？

（作者：錢紅莉，系作家，供職于《安徽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