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最后投降的日本士兵（二）

James5291 2023-11-07 發(fā)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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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要與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菲律賓軍警作戰(zhàn)之外，小野田和小冢還要和叢林中無處不在的毒蟲蛇蟻作不懈斗爭。小野田的左耳最后完全失聰，就是因為一只長2.5厘米的大黑螞蟻趁他熟睡時鉆進去所致。一旦遭遇到大型野蜂群，兩人也只能用布包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等它們飛過。晚上宿營時，小野田通常都會把周圍3米內(nèi)的枯葉清理干凈，以防毒蛇藏在里邊。蚊子和蜈蚣同樣很難對付，被前者咬傷很容易患上瘧疾，被后者咬傷則有可能立即斃命。兩人將偷來的島民的內(nèi)衣做成蚊帳，并選擇在涼爽通風處睡覺以避開蚊蟲。島上到處竄來竄去的老鼠也令人頭疼。為了防止槍支銹蝕，他們往往會在上面涂抹椰子油，這種具有強烈氣味的東西很容易招來螞蟻和老鼠。螞蟻鉆入槍膛會影響射擊精度甚至造成無法射擊，由于槍托被老鼠咬爛，小野田只好將槍的最后1厘米截去。幸好他個子矮，少一截的槍用起來更加得心應手。

游擊戰(zhàn)剛開始的幾年里，兩人還能使用帳篷的布料來縫補破損的軍服?？p補作業(yè)需要的針線只能就地取材。小野田把撿來鐵絲的一頭燒紅，錘扁后在上邊鑿出小洞，然后再把另一頭錘尖就做成了一根針。線則取自當?shù)匾环N樹的樹皮纖維。到六十年代中期，衣服已破得無法修補，兩人索性闖入民宅實施搶劫。后來他們干脆連食鹽也不采集了，直接通過搶劫方式取得，甚至還搶到了咖啡和味精。島民一度將他們稱為“山貓”或者“山大王”。

1965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小野田發(fā)現(xiàn)東邊天際飛來了3架大型飛機，越過頭頂向西絕塵而去。他知道那是美國人的飛機。接下來的幾天里，每天早上都有美機向西飛去，傍晚返航向東飛回。兩人躺在山坡上仔細數(shù)了數(shù)，最多一天竟然有17個編隊的51架飛機飛過。根據(jù)方向判斷，那些飛機應該是飛往法屬印度支那去了。兩人為此著實開心了好一陣子，因為“我們的人已經(jīng)在東南亞發(fā)起了反攻”，實際上那是越南戰(zhàn)爭進入了高潮。

1965年年底，兩人在一個村子里意外搶到了一臺日本產(chǎn)的收音機和四節(jié)電池，這可是難得的大寶貝。當天晚上，兩人找到一處隱秘場所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收音機，才知道當天的時間是1965年12月27日，比他們自行記錄的時間快了6天。就在昨天，兩人已經(jīng)用朝東京皇宮方向遙拜的方式慶祝了新年，看來頭磕得有點早了。從這一天起，收音機就成了兩人形影不離的伙伴。通過收聽新聞，他們知道東京成功舉辦了奧運會，大阪和東京之間建起了火車跑得很快的新干線。由于沒事就打開收聽，電池很快就用完了。兩人就去恐嚇夜間田間耕作的島民，他們往往會丟掉手電筒迅速跑掉。但手電筒使用的大電池無法放入收音機內(nèi)，兩人就把大電池綁起來，再用電線將它們和收音機連接起來。小野田在入伍前就是無線電發(fā)燒友，他用從雷達基地偷來的銅線制作出天線，大大改善了收聽效果。入伍前就擁有兩匹賽馬的小冢最喜歡聽是賽馬比賽，他很快教會了小野田如何下注。兩人無法真正賭錢，準備進山打游擊時，小野田燒掉了身上所帶的4000日元——其中3000日元是公家發(fā)放的活動經(jīng)費，另外1000日元是入伍時他問父親要的。因為在這個危機四伏之地，錢完全沒有任何作用，一旦丟失還會暴露藏身之地。兩人只好以誰輸了接下來一周里聽另一人指揮作為賭注，因為每次行動都可能危機生命，能夠賭贏的那個人說明近期運氣最好，讓他將兩個人的生命保管一周是相對安全的。

盡管經(jīng)常實施搶劫，小野田和小冢也并非窮兇極惡之徒，他們只在萬不得已時才對平民下手，對婦女兒童更是秋毫無犯，這可能正是小野田后來能夠得到赦免的一大原因。小野田認為，“性欲屬于個人私欲，為國而戰(zhàn)就必須拋棄一切私欲，戰(zhàn)斗與毫無威脅和敵意的婦女兒童無關”。一次，兩人試圖潛入一所小學，偷搗房頂被臺風掀下來的鐵板，卻被一群在校園里玩板球的天真浪漫的兒童們吸引住了。在密林中偷看了半小時后，兩人決定放棄行動悻悻撤走，不愿因此打擾孩子們的游戲。還有一次，他們進入遠離狄里克市區(qū)的一棟三層民宅，樓內(nèi)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被突然闖入的兩個野人嚇傻了。小野田把手指放在嘴上作出噓聲的動作，室內(nèi)的人終于冷靜下來，最小的那個孩子甚至在母親的懷里睡著了。兩人用蹩腳的英語和菲律賓語和他們交談，主人還拿出一包美國香煙給他們抽。小野田告訴他，“你們家并不富裕，我們不會拿走什么東西，也不會在這里留宿，更不會傷害你們。明年我們還會再來，到時候請給我們準備一些香煙、火柴和咖啡?！钡诙晁麄冊煸L這座房子時，室內(nèi)的一位老人說他的兒子兒媳都到馬尼拉工作去了，還做了飯給兩人吃。離開時，他們拿走了早為他們準備好的白糖、咖啡和香煙。之后小野田、小冢每隔一兩年就會造訪這里一次，有時房子里沒有人，但白糖等物品還是會按約定放在那里。雖說時間長了雙方都已非常熟悉，但小野田對這些食物依舊心存顧慮，吃之前都會認真檢查，生怕他們在其中摻毒。

與塞班島上的大場榮和沖繩島上的伊東孝一、志村常雄不同——他們都屬于被打散的部隊殘部自發(fā)組織的戰(zhàn)斗——小野田有在敵后實施游擊戰(zhàn)的正式命令。相比關島上的橫井莊一、莫羅泰島上的中村輝夫等人以生存為目的潛伏，小野田在盧邦島的行動帶有鮮明的軍事目的，那就是控制島嶼，為主力部隊的反攻做好準備。但是現(xiàn)在，僅憑他和小冢兩人控制整個島嶼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兩人在旱季時經(jīng)常會發(fā)起被小野田稱作“狼煙作戰(zhàn)”的破壞行動。每年10月上旬是島上旱稻的收獲季節(jié)，島民經(jīng)常會把割下的稻穗放在鋪在農(nóng)田里的稻草上，再覆蓋一層稻草防潮，這些東西極其點燃。小野田和小冢往往會趁著傍晚天色昏暗的時候出擊，先以恐嚇射擊的方式趕走島民，然后點燃沾有椰子油的破布扔在成堆的稻谷上，火勢會引發(fā)沖天“狼煙”。為了迷惑敵人，他們從不在同一塊稻田里實施這種作戰(zhàn)，而是隨機在不同稻田里進行放火破壞。

1972年雨季結束之后，小野田和小冢的“狼煙作戰(zhàn)”比往年稍稍晚了一些。10月19日，兩人來到狄里克鎮(zhèn)附近的一座山丘上潛伏。小野田仔細計算了開槍后鎮(zhèn)里警察趕到現(xiàn)場的時間，然后向小冢下達了作戰(zhàn)命令。兩人一邊開槍，一邊從山丘上沖了下來，正在地里耕作的島民瞬間一哄而散。兩人用火點燃沾有椰子油的破布扔到稻草堆上，周圍立即狼煙四起。就在兩人穿越稻田撤離途中，小冢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面放著一袋稻谷，就想把它當作戰(zhàn)利品順手帶走。他把槍靠在樹上準備去拿稻谷，周圍忽然想起了密集的槍聲。小野田立即意識到中埋伏了。激烈的槍戰(zhàn)隨即爆發(fā)，小冢右肩和胸口相繼中彈當場斃命。小野田撿起小冢的槍趁亂沖下斜坡快速逃逸。51歲的小冢成為太平洋戰(zhàn)場最后一位戰(zhàn)死的日本士兵，此時距日本投降已經(jīng)過去了27年。

在盧邦島堅持打了這么長時間游擊之后，失去最后一名戰(zhàn)友的小野田終于變成了孤家寡人。他記得島田戰(zhàn)死時，小冢曾這樣對他說，“隊長，那些很早戰(zhàn)死的人，應該沒有痛苦了吧？”如果小冢所言屬實，那他現(xiàn)在也沒有痛苦了，什么時間才會輪到自己呢？之前兩人曾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爭吵，但最后還是約定團結一致，“等任務完成后一起安全返回國內(nèi)”?？墒乾F(xiàn)在，小冢永遠不會再回去了。小野田把小冢的槍和自己的槍綁在一起，這樣就可以單手拿起兩支槍還不耽誤射擊。當手指觸摸到小冢那支槍時，小野田似乎還能感受到上邊殘留的同伴的體溫。他把兩人共用的帳篷分成兩半，將自己的那一半裝進背包，另一半連同小冢的背包一起埋入地下。在樹叢中躲藏了整整一天之后，確認危險已經(jīng)遠去的小野田隱秘離開，前往存放子彈的秘密地點。

在小野田眼里，陪伴小冢27年的那支三八式步槍可是件寶物，必須妥善保存起來。他細心地把槍管里的火藥殘渣清理干凈，涂上椰子油以防槍身腐蝕，然后用從島民那里搶來的發(fā)蠟封住槍口和槍機以免生銹。最后，他將小冢的槍精心用鐵皮包裹起來藏匿在巖石縫里。做完這一切之后，他突然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寂寥感侵襲而來，耳邊似乎響起了小冢那熟悉的話語聲，“隊長閣下，請隱藏好，不要被打中”。秘密倉庫里還藏有300發(fā)三八式步槍使用的6.5毫米子彈，小野田決定，等自己的那支九九式步槍子彈耗盡之后，再使用小冢的這支步槍。

現(xiàn)在孑然一身的小野田躺在斜坡上，一邊看著夜空中的月亮，一邊思索自己的未來。小冢之死使他失去了最后一位同伴，分隊再也不能一人放哨一人做飯了，他的手一刻都不敢離開槍。小野田只好給自己尋找一些寬心的理由，比如一個人行動更加自由，更容易隱蔽，糧食消耗更少等等，以使自己能夠振作起來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雖然他知道這種結論是不成立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今后再也沒人陪他一起說話了。他甚至有些懷念之前和小冢發(fā)生的那些爭吵，今后他再也不會和自己吵架了。

小冢戰(zhàn)死后的第二天，1972年10月20日，《東京新聞》用整版篇幅詳細介紹了菲律賓盧邦島上發(fā)生的那場僅有兩個日本兵參加的激烈戰(zhàn)斗：“在那里發(fā)生的游擊戰(zhàn)中，原日本老兵一人被殺，一人逃逸?！狈坡少e軍警繳獲了小冢使用的一把匕首，還在他貼身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印有他父母和妹妹照片的傳單。這些都以照片形式出現(xiàn)在日本的各大報紙上。東京外務省、厚生省立即與馬尼拉進行交涉，決定發(fā)起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搜索行動。日方搜索團團長是厚生省引揚援護局——戰(zhàn)后負責將滯留海外的日本國民和軍人運送回國的專業(yè)機構——審查課課長柏井秋久。菲律賓空軍司令官提出，希望能夠盡快結束對小野田的搜索，建議派出300名空軍官兵進行大范圍武力清剿，迫使小野田現(xiàn)身應戰(zhàn)。柏井拒絕在這一方案上簽字，提出這種辦法勢必會造成大量人員傷亡。官司一度打到了菲律賓總統(tǒng)馬科斯那里，考慮到兩國之間的關系，馬科斯最后做出決定：“按照日方團長的意思去做，菲方將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

除日本厚生省和駐馬尼拉使館的官員之外，菲律賓空軍同時出動戰(zhàn)機和部隊參與搜索，警方也出動警犬部隊并動員當?shù)孛癖妳f(xié)助行動。參與搜索行動的與小野田有關的人員還有：他87歲的父親種次郎，大哥敏郎和大嫂保江，二哥格郎，弟弟滋郎，姐姐千惠，小冢的弟弟福治，逃兵赤津，小野田當年的上司谷口少佐——他現(xiàn)在是宮崎縣一家書店的老板，小野田海南中學，中野學校的同學等等。據(jù)菲律賓官方統(tǒng)計，這次持續(xù)長達半年的搜索日方共參與106人，菲方參與者達17164人，總耗資9021萬日元。他們真的能后找到小野田嗎？

就在小冢戰(zhàn)死后的第二天，小野田的頭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直升機的身影。第三天，飛機上的大喇叭開始頻頻喊話：“小野田君，請出來吧，我們絕對保證你的生命安全。”看出來飛機搜索的重點區(qū)域在小冢戰(zhàn)死的雷達基地山腳附近之后，小野田準備穿越數(shù)條河流，向偏遠的東部海岸轉移。小冢陣亡整整一個月后的11月19日，小野田在雷達基地兵營附近的公路旁發(fā)現(xiàn)了一名村民。他朝村民連開三槍，村民快速跑入了附近的軍營之中。這是小野田精心策劃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他知道那人一定會報告發(fā)現(xiàn)了目標，大批軍警肯定會向這一帶圍剿過來，自己就可以趁隙殺出重圍前往東海岸潛伏起來。

那人逃入軍營僅僅20分鐘之后，搜索隊的吉普車就趕到了現(xiàn)場，車上的大喇叭傳出了清晰的聲音：“小野田陸軍少尉，我們剛剛接到報告說你就在附近，聽得見我們的聲音。我們是你的同胞日本人，請出來吧。如果你不完全相信的話，請把槍上好膛再走出來?！甭牭竭@些話的小野田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二十多年都過去了，還想用這種鬼把戲來欺騙我。但接下來喇叭里傳出的一個女人的聲音讓他徹底驚呆了。“小寬，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串珍珠嗎？”他清晰地聽出那是姐姐千惠的聲音。緊接著喇叭里傳出了二哥格郎的聲音：“寬郎，武士要有武士的樣子，軍人要有軍人的風范，請出來吧?！比绻洗蚊衾傻穆曇袈犐先ミ€有模仿的可能，這次可的的確確是親人的聲音，看來這支搜索隊確實是從日本過來的。向他喊話的除了哥哥和姐姐之外，還有中學的同學和中野學校的戰(zhàn)友。但小野田還是決定暫時先不現(xiàn)身，觀察一下情況再說。小野田不知道的是，他姐姐千惠來之前已經(jīng)患上了癌癥，回國后不久就于1973年5月去世了，到死都不知道弟弟是否還活著。

12月7日晚，小野田悄悄摸回了小冢戰(zhàn)死的那棵大樹下面。他是在白天潛伏了一整天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危險才來到樹下的。途中他撿到了一本日本雜志，封面上寫著一行字：“你應該有話想對我說吧，如果有就寫在封面上?！彼J出那是二哥格郎的筆跡。在離大樹不遠處，小野田發(fā)現(xiàn)了一座墓碑，上邊寫著“陸軍一等兵小冢金七終焉之地”。小野田跪在墓前雙手合十，口中開始喃喃之語：“小冢你小子實在太過分了，扔下我不管自己回國休息了。之前和你吵架的事情，真對不起。即使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們的力量也不會變?nèi)?。請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小野田當然知道此處必然危機四伏，說完上述一番話后匆忙遁去。自小冢戰(zhàn)死那一天起，小野田就開始蓄須，以示為戰(zhàn)友報仇的決心。

在向密林深處轉移的途中，小野田撿到了很多報紙和傳單。從報紙上他得知，為了確認小冢的身份，他81歲的父親和77歲的母親被送到馬尼拉，參加了菲律賓軍方為他舉行的隆重葬禮。從傳單上他還知道，老領導谷口少佐也來到了島上。傳單上說，他現(xiàn)在是一家書店老板。小野田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少佐肯定是以書商作為公開身份，暗地里仍在進行情報的收集活動。在將所了解到的情況認真梳理之后，小野田得出了一個腦洞大開的怪異結論：搜索隊營救自己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們實際上是日本情報機關派往島上執(zhí)行特殊任務的一支團隊，目的是搜集戰(zhàn)地情報，為未來的大反攻做好準備。如果自己輕易走出去的話，就會破壞這場策劃的好戲，“所以我決定掙脫兄弟姐妹情感的束縛，盡快遠離他們，繼續(xù)潛伏”。

在南部海岸的一個小山丘上，小野田用一頓紅豆糯米飯度過了孤獨的新年。1973年1月3日，他走下山丘，經(jīng)和歌山點向狄里克港隱秘前進。4月底，他在叢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座小屋子，它顯然是搜索隊特意為他修建的，因為小屋掛著的牌子上寫有“小野田山莊”的字樣。觀察周圍確無危險之后，小野田悄悄摸進了屋內(nèi)。他發(fā)現(xiàn)椅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搜索隊的工作服，上邊的身份牌上寫著“御前一郎”的名字，他是小野田海南中學的同班同學。小野田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他決定拿走這些看上去質量非常不錯的衣服，并在一張傳單背面寫下了收據(jù)：“今收到御厚志的衣褲上下兩件及帽子。為慎重起見，就此告知我的存在。陸軍少尉，小野田寬郎?！笔覂?nèi)還留有大量傳單，他竟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父親留給自己的信：“寬郎，長久以來，這么多同學和戰(zhàn)友以及各方人士為尋找你而勞心費神，你為什么沒有任何回應？你應該有不離開這座島的理由吧。父親不想讓大家繼續(xù)辛苦下去，所以才決定遺憾地放棄。寬郎，請保重?！彪x開之前，他不經(jīng)意地向墻壁上看去，才知道老父親親自到了島上，那里有他親筆寫下的俳句：“山鳴谷應，夏山千里遠。八十七叟凡二?！?/p>

兩國合力興師動眾、勞民傷財?shù)娜轿凰阉髯罱K毫無結果。到1973年4月底，搜索隊必須撤走了，即將到來的雨季將導致搜索完全無法進行。雨季結束之后，小野田決定終止“狼煙作戰(zhàn)”，一個人實施這種行動風險太大。新年來臨，這已經(jīng)是小野田來到盧邦島的第三十個年頭了。他自覺身體還算不錯，但眼睛已有點老花了，畢竟自己已經(jīng)51歲了。小野田也懷疑過谷口少佐是不是把自己遺忘了，曾一度有過自殺的念頭，但馬上就放棄了，因為“不準自殺”同樣是上司下達的命令。1974年2月上旬，小野田爬上藏匿有槍支彈藥的懸崖檢查彈藥的情況。子彈還剩余540發(fā)，其中三八式步槍彈340發(fā)，可供九九式步槍使用的7.7毫米子彈200發(fā)。隨著年齡的不斷增大和體能的衰退，他一個人應對艱苦的游擊作戰(zhàn)漸顯力不從心。如果大部隊還不來反攻的話，小野田決心活到60歲，并為未來9年時間重新制定了計劃：將540發(fā)子彈中的三分之一留作緊急戰(zhàn)斗使用，其余三分之二分為9份，每年使用40發(fā)。他打算在60歲生日那天穿上新軍裝，突襲島上的雷達基地，把剩余子彈全部用完后只留下一發(fā)來結束自己的生命。2月16日，小野田前往“和歌山點”尋找食物，那附近的南瓜和香蕉都已成熟。站在可以俯瞰“和歌山點”的一處山坡上，小野田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平地上出現(xiàn)了一座白色帳篷，一個年輕的日本人正在那里頻繁活動。于是便有了本節(jié)開頭的那一幕。

與鈴木分手兩周之后，小野田在一處聯(lián)絡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他留下的紙條：“我已經(jīng)帶著谷口義美少佐來到島上，他將親口向您下達山下奉文將軍的命令。我們會在老地方等你。鈴木紀夫，3月4日?！毙畔淅镞€放著兩人的一張合影照片，以確認這個鈴木就是半個月前出現(xiàn)過的那個鈴木。小野田的心中一陣激動，終于又見到自己人了。他不知道谷口少佐會給自己下達什么樣的命令：是繼續(xù)在島上潛伏下去，還是調(diào)往其他地方？他認為前年那個特殊任務團已經(jīng)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把島上情況摸清楚了，如果真那樣的話，自己也許就會被解除任務，離開這個荒島了吧？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并未使小野田喪失應有的警覺，他知道現(xiàn)在是最需要冷靜的時候，決不能讓29年的苦苦堅守在最后的關頭功虧一簣。他再次仔細觀察了周圍已經(jīng)熟悉得閉著眼都不會走錯的地形，確認無危險后向“和歌山點”隱秘前進。3月9日上午10時，他的眼中果然出現(xiàn)了鈴木那熟悉的白色帳篷。小野田并未貿(mào)然接近，而是躲在遠處秘密窺視。午時過后，小野田開始緩慢向帳篷靠近，同時密切關注周圍的動靜，連風刮起的一片樹葉都會讓他駐足良久。太陽即將落山時，小野田再次用樹葉偽裝了上衣和軍帽，走出叢林向帳篷靠近。他手中的槍忽左忽右，指向敵人可能出現(xiàn)的方向。他發(fā)現(xiàn)槍口指向西邊時準星變暗，而指向東邊時則異常清晰，那么西邊就應該給予特別關注。那里埋伏敵軍狙擊手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對手足夠專業(yè)的話。太陽終于落山了，小野田背對落日靠近帳篷。從里邊走出來的鈴木背對著他，手里拿著衣服，好像要去河邊清洗。

隨著小野田“鈴木”低沉聲音的發(fā)出，鈴木忽然轉身?？辞逋蝗怀霈F(xiàn)的這個人后，他驚喜地朝著帳篷高聲喊道，“谷口先生，小野田君來了！沒錯，是他，小野田少尉！”

谷口走出帳篷，來到小野田面前站定。小野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30年，他還能夠在黃昏的薄暮中認出對面的上司。他一手把槍放在身側，一手以最標準的姿勢向谷口敬禮：“陸軍少尉小野田寬郎，前來接受命令！”

谷口舉手還禮，遞給小野田一包印有菊花標志的日本香煙。然后他緩緩從口袋中掏出一封疊好的命令打開，先是念了山下奉文大將尚武集團的命令。稍作停頓之后，他取出另一份命令念道：“第十四方面軍參謀部別班命令，1945年9月19日19時整，巴加巴格。奉天皇陛下之命，尚武集團停止所有軍事行動，參謀部別班解除根據(jù)尚武集團作戰(zhàn)命令甲2003號制定的全部任務，所屬各部隊及相關人員直接停止戰(zhàn)斗及工作，加入現(xiàn)地上級指揮官的指揮之下。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可直接與美軍或者菲軍聯(lián)絡并接受其指示。第十四方面軍參謀部別班班長，陸軍少佐谷口義美?！?/p>

小野田筆挺站立，等待谷口發(fā)布新的命令。但谷口隨后吐出的四個字“宣讀完畢”讓他意識到，投降就是命令的唯一內(nèi)容，再也不會有新的任務了。在那一瞬間，小野田感覺全身的精氣神一下子被抽走了，身子也開始搖搖晃晃，似乎虛脫了一樣連站立都非常困難?！霸瓉響?zhàn)爭早在29年前就已經(jīng)結束了！既然這樣，為什么島田和小冢還會死在島上……”他對兩位同伴的死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當天晚上，小野田終于進入帳篷，和谷口聊了整整一夜。10日清晨，鈴木告訴小野田，東京派來的厚生省代表柏井秋久課長和他大哥來了。敏郎現(xiàn)在是佼成醫(yī)院名譽院長，他用聽診器幫他檢查了身體，發(fā)現(xiàn)在叢林中堅持作戰(zhàn)的弟弟非常健康。小野田接過哥哥帶來的老家的橘子，開心地吃了起來。在前往島上雷達基地投降之前，小野田將一塊兜襠布扔進了附近的一條河里。昨天前來“和歌山點”經(jīng)過這條河時，他還保持著足夠的警覺，“那時我是一名準備隨時參加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但是現(xiàn)在的我全無戒備，就這樣赤身裸體地暴露在明媚的陽光之下”。

菲律賓空軍的一名上校和一名少校帶領一隊士兵來到“和歌山點”，陪同他們一起前往投降地點。眾人一起下山時，這兩名軍官一左一右在小野田身邊護衛(wèi)。小野田知道其中的用意，這是擔心那些家人被打死的島民對他實施報復。出乎眾人預料，聚集在道路兩邊的民眾紛紛向他揮手致敬，一些人甚至向他發(fā)出了歡呼。由于擔心小野田遭到島民報復，盧邦島的上級行政長官、西民都洛省省長親自跑到島上各村莊游說。據(jù)說當時一名小學教師流著淚說，“我的父親就是被他打死的。但我想在小野田的內(nèi)心，他仍然認為這是一場戰(zhàn)爭。”在投降地雷達基地門口，兩排菲律賓空軍士兵持槍站立迎接眾人的到來。在一眾記者閃光燈的掃射之下，小野田走到菲律賓空軍司令官面前敬禮，雙手將軍刀高高托起：“我是日本陸軍少尉小野田寬郎，現(xiàn)在奉上級命令，向你投降！”在叢林中作戰(zhàn)29年之后，太平洋戰(zhàn)場最后一名日本士兵終于向盟軍投降了。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小野田只能算最后一個投降的“日本士兵”。1974年12月19日，在莫羅泰島潛伏30年的一等兵中村輝夫，被日本調(diào)查團和印度尼西亞空軍官兵帶回基地。和小野田類似，中村在潛伏的30年里幾乎沒得過什么病，被帶到雅加達的當天就患上了重感冒。中村的名氣遠沒有小野田這么大，除了缺乏那些復雜曲折的經(jīng)歷之外，還在于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個臺灣人，中文名字叫李光輝，日本人不愿過度地去宣揚他。從嚴格意義上說，李光輝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個投降的“日軍士兵”。

面對小野田高高托起的軍刀，菲律賓空軍司令官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就把它還給了小野田，并告訴他：“你是一名士兵忠誠的樣本?！痹诖酥埃R科斯已頒布總統(tǒng)令：“小野田是一位優(yōu)秀的軍人，他過去的行為將被全部赦免?！币涝诒R邦島打游擊的這30年里，小野田等人共打死打傷130多名菲律賓人，他們中包括士兵、警察和平民。很多人主張把小野田關進監(jiān)獄追討血債，但馬科斯還是決定赦免他，這當然離不開東京的運作。在當晚雷達基地舉行的盛大宴會上，小野田面前擺滿了烤雞、炸豬肉丸子、沙拉蓋飯等美味食品，還有喝不完的威士忌和啤酒，此前的逃犯瞬間變成了座上賓。席間菲律賓空軍司令官頻頻舉杯，率眾人提前祝小野田生日快樂——再過9天，就是他的52歲生日。

3月11日清晨，在前往小冢墓碑前跪拜之后，小野田等人乘直升機直飛馬尼拉。菲律賓總統(tǒng)馬科斯攜夫人伊梅爾達及日本駐菲律賓大使等一眾頭面人物齊聚馬拉卡南宮，歡迎小野田一行的到來。馬科斯親熱地摟著小野田的肩膀說：“你是一個偉大的軍人！當年我也曾經(jīng)作為游擊隊長與你們作戰(zhàn)四年，你卻能在森林中堅持作戰(zhàn)長達30年，這種堅強意志值得尊敬。我們曾經(jīng)為各自的目標作戰(zhàn)，但是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我以菲律賓總統(tǒng)的身份宣布，赦免你過去的所有罪過。希望你不要厭惡社會，再次回到叢林中去?！狈堑绱耍R科斯還特許他可以將兩支槍帶回日本。除自己的那把九九式步槍之外，小野田選擇將小冢的那把三八式步槍帶回國內(nèi)送給他的家人。隨后他在盧邦島上的所有私人物品共86件46公斤，全部作為展品向公眾展示。

3月12日下午16時，裝載小野田等人的航班在羽田機場徐徐降落。艙門打開之后，小野田完全被外邊歡迎人群的巨大陣勢嚇傻了。找遍52年人生中的每個角落，他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而這些人顯然都是特意前來歡迎他的。為幫助小野田應對這一宏大場面，鈴木緊緊跟在他的身后。鈴木后來將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一本書，名字叫《大放浪——小野田少尉的發(fā)現(xiàn)之旅》，出版之后非常暢銷。盡管有些手忙腳亂，小野田還是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年邁的父母，“原來他們已經(jīng)老成這個樣子了呀！”父母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以前并不認識的年輕女人，從她懷中抱著的照片中小野田立即意識到，她就是已經(jīng)陣亡多年的島田伍長的女兒。他只能上前不停對她鞠躬說“抱歉”。

在羽田機場東急酒店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當記者問道“你人生中最寶貴的30年在森林中度過，對你的一生會有什么影響”時，小野田回答說，“能夠在年輕氣盛時全身心地投入戰(zhàn)斗，我認為是一種幸?！薄Ｓ杏浾邌査麥蕚淙绾翁幚碚剟罱o他的100萬日元慰勞金，小野田回答“將全部捐給靖國神社”。參加發(fā)布會的記者實在太多，甚至連保鏢鈴木都成為眾人追逐的對象，他這樣向記者們介紹自己：“我就是那個本來要去找小野田，結果反而被小野田先發(fā)現(xiàn)的那個鈴木紀夫?！?/p>

參加完新聞發(fā)布會后，小野田被立即送進東京帝國醫(yī)院，厚生省的說法是要對他進行全面健康檢查。住進醫(yī)院的第一個夜晚，他竟然要求護士把床頭墊高使床體傾斜15度才能入睡。周圍稍有人走動的聲音，小野田就會猛然驚醒跳下床來，目光炯炯。第二天進行的詳細檢查證明，小野田的身體非常健康：身高159.8厘米，比登陸菲律賓時矮了2厘米；體重48.5公斤，比那時瘦了12公斤；高壓110、低壓70；脈搏64；體溫36.7度；呼吸系統(tǒng)和心臟完全正常。唯一的不足之處是，他右邊上下兩顆大牙壞掉了。醫(yī)生對這樣的結果表示驚訝，這個已經(jīng)52歲的人，擁有的卻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的身體。醫(yī)院隨后進行的精神檢查讓小野田惱怒異常，自己在盧邦島長達30年的游擊戰(zhàn)中逃避過上百次追捕，精神怎么會有問題？小野田強烈要求出院，他急于前往島田和小冢家中，看望他們的父母并向他們道歉。厚生省對此的答復是：為檢查是否患有戰(zhàn)爭后遺癥引起的其他疾病，政府有責任進行必要處置，不能接受出院請求。

在醫(yī)院的這段時間里，小野田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報紙，那段不平凡的“傳奇經(jīng)歷”使他成為日本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熱門人物。對他孤島堅守29年的偏激做法，外界形成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贊成者把他稱作“軍神”，說他是“懷著遵守命令的信念堅持戰(zhàn)斗30年，完全不愧于職業(yè)軍人的稱號”，反對者則稱他是“軍國主義的亡靈”。隨報紙一起送來的還有很多人寫來的信。一些人在信中指責他是踩著兩名部下生命回來的人，“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立即切腹自盡向他們謝罪”。也有人對他的行為表示贊許，一位年紀顯然已經(jīng)很大的老太太在信中說，“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快快彌補你失去的人生，找個女人結婚吧?？吹侥隳芷桨不貋?，我很高興，就像看到我戰(zhàn)死的兒子回來一樣?！毙∫疤飳ν饨邕@些褒貶評論不以為然，他認為這兩種稱呼都不適合自己，“我只是一個相貌平凡、身材矮小的人，一個奉命戰(zhàn)斗、最后茍活下來的敗軍士兵，一個遲到歸來的人”。拋開戰(zhàn)爭性質不論，小野田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在叢林中堅持游擊戰(zhàn)長達29年之久，其中還經(jīng)歷了那么多次親人的規(guī)勸，這份孤獨和執(zhí)著與其說是堅毅，不如說是一種病態(tài)。只有日本特殊的軍國主義教育才能如此泯滅人性，釀成這樣的人間悲劇。

3月30日，得到厚生省允許的小野田終于出院了，一眾女護士還特意向他敬獻了鮮花。根據(jù)厚生省的安排，小野田于4月1日參拜了靖國神社。直到此時，他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兩次被供奉在這里了，并被“追晉”陸軍中尉軍銜，獲授勛六等桐花旭日章。第一次關于他戰(zhàn)死的公報發(fā)布時間是戰(zhàn)爭結束不久后的1945年9月。島田于1954年5月7日戰(zhàn)死之后，生死不明的小野田再次被列入陣亡者名單，大哥敏郎在靖國神社里再次豎起了他的牌位。雖然小野田在二重橋上參拜了皇居，但卻拒絕與天皇會見。他認為自己不夠資格，也不想讓天皇為難，“面對我這樣一個不斷制造麻煩，進行了30年無益戰(zhàn)爭的歸國軍人，陛下可能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吧。”

4月2日上午，小野田驅車前往琦玉縣的島田老家，向他的女兒們講述她們的父親是如何英勇戰(zhàn)斗、不幸戰(zhàn)死的，并請求她們對自己的原諒。當天下午，他又趕往八王子市探訪了小冢家人。小冢家的院子里，一年前為他建起的那座墳墓看上去還很新，旁邊他弟弟小冢雪男的墓已經(jīng)很舊了——小冢弟弟的戰(zhàn)死地是巴士海峽，看樣子應該屬于海軍或者航空兵。在向小冢墓碑灑水祭奠之后，小野田雙手伏地跪拜了小冢83歲的父親和80歲的母親，當時小冢弟弟福治和曾給他寫過信的妹妹隆子也在。小野田向他們介紹了小冢生前在島上的情況以及陣亡時的詳細情景，并把小冢使用的那支步槍交給了他們。小冢家人鼓勵小野田勇敢地活下去，“就算是替金七，也要好好地活下去”。4月3日，小野田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在盧邦島打游擊時，即使孤身一人身處險境，小野田都從未感到迷茫，因為他心中有完成任務的堅定信念?，F(xiàn)在身處和平環(huán)境和家人中間，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所適從，已經(jīng)和現(xiàn)實社會完全脫節(jié)了。對未來生活充滿膽怯、不安和恐懼的小野田平時幾乎不會外出，因為街上的人總是對他指指點點，好像他屬于稀有動物一樣。一次，他在街上偶遇了原來在漢口供職時的那位商社社長，就開玩笑地問能不能回原單位工作：“您能繼續(xù)聘任我嗎？我當時只是因為參軍才暫時辭職的。”對方訕笑著告訴他，“您現(xiàn)在是大名人了，我們哪敢請您做事？我們這座小廟，供不起您這樣的大神呀?！毙∫疤锓浅Ｏ矚g孩子，有人就勸他去當幼兒園園長，但他又不知道怎么和那些年輕媽媽們打交道。有人建議他利用自己的人氣參加議員選舉，毫無政治主張的小野田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多年孤獨生涯讓他連說話舌頭都有點打卷了。因為對日本戰(zhàn)后三十年的社會毫無了解而只知道“森林戰(zhàn)爭”，上述設想最終成為泡影。小野田的性格越來越孤僻，平時家里來人父親讓他出來會客，他也只是簡單打個招呼就匆匆離開，回到自己屋子里把門緊緊關起來。

一次外出乘坐出租車時，小野田和司機發(fā)生了爭論。司機說：“雖然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行了，但是比起他們，現(xiàn)在的老頭子們更不中用?？赡苡捎趹?zhàn)爭失敗，他們連一點自信心都沒有了，他們應該好好教育年輕人才對?！毙∫疤锊毁澩@種觀點，就反駁道：“不對吧，司機師傅。如果戰(zhàn)前的那些人更優(yōu)秀的話，我們怎么會戰(zhàn)敗呢？”司機看都沒看他一眼，就不屑一顧地回答道：“看來你也是個沒用的老頭子，好好學學人家小野田吧?！?/p>

小野田后來還真找到了點事兒做。獨具慧眼的日本講談社適時找上門來，請他寫出自己的戰(zhàn)斗故事。在家無事可做的小野田答應了。雙方簽訂的版稅合同是最低保證額度2000萬日元，這本叫《永不投降：我的三十年戰(zhàn)爭》的書出版后非常暢銷，共賣出了60萬冊，小野田因此獲得了6000萬日元版稅。在申報納稅時，小野田對竟然要繳納一半的錢感到驚訝，他告訴稅務部門：“我寫這本書花了30年時間，能否認可這本書是我30年來的勞動所得？”

小野田在書中這樣寫道，“在盧邦島30年的生死逃亡中，給我感觸最深的是，人不能單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孤獨是最大的恐懼?！痹诖酥?，漫無邊際的孤獨叢林都沒有令他喪失信心，現(xiàn)在身處鬧市中心的他反而馬上要抑郁了。小野田的二哥格郎戰(zhàn)時軍銜是陸軍少佐，戰(zhàn)敗復員后就移民巴西，在那里經(jīng)營了一個園藝農(nóng)場，他是為了迎接弟弟的歸來專程趕回日本的?？吹降艿苷煊粲艄褮g的樣子，格郎勸他跟自己去巴西散散心，權當旅游。歸國七個月后的1974年10月，小野田隨二哥格郎來到了巴西圣保羅。

一天，在參觀一位日本移民經(jīng)營的牧場時，小野田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歸宿。在盧邦島的30年使他非常了解熱帶的氣候，又因經(jīng)?！罢饔谩碑?shù)厝说母Ｉ钪O牛的生活習性。他覺得如果留在巴西與牛和大自然作伴的話，就沒了與人類相處的那種復雜關系，自己就會輕松自在得多。牧場主吉雄弘氏告訴他，“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向你提供幫助。我們這些先移居于此的日本人，一定會提供幫助讓你成功的，不然就對不起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了?！备绺绺窭梢哺嬖V他，“對付牛，你不是有專長嗎？你完全可以在這里建個牧場，到適應現(xiàn)在社會再回去吧?！?/p>

1975年3月，小野田移民巴西開始了新的生活。前文提到，日本政府對國民移民巴西一直持支持態(tài)度，戰(zhàn)后外務省外部團體、國際協(xié)力事業(yè)團在巴西購置了大量土地，向移民分期低價出售。小野田在巴西中西部的南馬托格羅索州買下了一塊地皮，用獲得的版稅支付了土地款的三分之一首付，其余款項分六年還清。到巴西之后，小野田聘請了當?shù)氐囊晃徊僮鲉T，兩人各開著一臺推土機平整土地，開墾出一片面積415公頃的牧場，第一批養(yǎng)殖了250頭牛。據(jù)說當時每頭牛的價格是5萬日元，可以賺取三分之一的利潤，但在最初的四五年里，是幾乎沒錢可賺的。二哥格郎夫婦經(jīng)常放下手頭的工作過來幫忙，并且頻頻勸他結婚：“你已經(jīng)年過半百，早該成個家了?！备窭傻脑挿浅，F(xiàn)實，因為單身漢特別是老齡單身漢在巴西的社會信用極低，辦理不動產(chǎn)買賣等合同時往往遇到意想不到的障礙。也不管弟弟同不同意，格郎夫婦已經(jīng)四處從移民巴西的日本人中，積極為他物色合適的結婚對象了。

就在小野田移民巴西的當年7月，牧場里突然來了一位還算年輕的女士，手中拿著一封中野學校同學會——俁一會干事長末次一郎親筆書寫的介紹信。這位女士看上去似乎有點面熟，小野田突然想起來，一年前在和末次一郎一起吃飯時，隔壁桌子上的一位女士突然向他打招呼：“您是小野田君嗎？這些年您辛苦了。”現(xiàn)在來牧場的這位女士，當時就坐在打招呼的那位女士身邊。小野田離開日本準備來巴西時，末次帶領一眾同學前來送行，大家手挽手給他唱了《中野學校三三壯途之歌》，之前在餐廳里見過的那兩位女士也都來了。現(xiàn)在來到農(nóng)場的女士。就是兩人中的一位。

這個叫町枝的女人落落大方地向小野年介紹說，自己38歲，是保險代理，同時兼任茶道老師，自己是剛剛在南美參加了一個茶道文化交流活動后順便過來看看的。格郎夫婦是過來人，當然明白這其中究竟意味著什么。格郎立即聯(lián)系弟弟的同學末次一郎，請他在國內(nèi)打聽這個女人的基本情況。末次立即發(fā)動同學進行聯(lián)合調(diào)查，中野學校的學生們干這個確實有點屈才，盡管他們已經(jīng)很久不干這種事情了。最終的調(diào)查結果是這個女人非常優(yōu)秀，學生時代曾是學校女排的主力選手，還曾在一家大型汽車公司和商社工作過，除保險業(yè)務之外還懂茶道和插花技術。她個人沒有緋聞，娘家也很清白。

還沒等末次把調(diào)查結果發(fā)出，小野田的信已經(jīng)先過來了。說是二嫂留她多住了幾天，兩人聊得非常投機，“雖然說是保險代理公司老板和茶道老師，但她并不古板，反而很勇敢，還親自來到了這里。我正試著和她共創(chuàng)美好未來，因為她愿意把在東京和橫濱的資產(chǎn)全部處理掉，來巴西的偏遠鄉(xiāng)村和我一起生活”。町枝本來就是一位獨立的事業(yè)型女性，正是因為女強人的特點以及擇偶標準太高，所以直到30多歲還是單身，淪落為高齡剩女。小野田的投降和回歸是1974年日本國內(nèi)的爆炸性新聞，名人小野田因此獲得了町枝的青睞和主動出擊。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紙，1975年11月，53歲的小野田專程飛回東京，與38歲的町枝舉行了訂婚儀式。1976年5月，兩人在巴西圣保羅天主教堂舉行了西式婚禮?；楹髢扇艘恢睕]有孩子，小野田對此自嘲說：“可能是兩次進入靖國神社都大難不死，再祈求要小孩就過于貪婪了吧？”兩人后來將町枝侄女的二兒子陽介收為養(yǎng)子，這輩分似乎有點兒不太規(guī)范。

經(jīng)營牧場不但要和周圍經(jīng)常出沒的美洲豹、野豬、毒蛇搏斗，還要和時常前來騷擾的偷牛賊做斗爭，小野田為此特意購買了四支槍用來狩獵和防身。1977年6月，他還曾用從警察局借來的輕機槍，趕走了一群攜帶槍支和大刀前來牧場鬧事的不法分子。他的牧場因此也被稱為“少尉的牧場”，這個名字足以讓那些地痞流氓望而止步。

1984年夏天，小野田回日本逗留了兩個月，在富士山腳下開辦了一個叫“自然孰”的生態(tài)體驗夏令營，主要傳授孩子們野外生存的技巧。在這方面，小野田說自己是第二，估計真沒人敢自認第一。他那段家喻戶曉的傳奇經(jīng)歷本身就是最好的廣告，前來報名的人絡繹不絕。小野田對自己在盧邦島上那30年毫無意義的戰(zhàn)斗充滿內(nèi)疚，試圖利用自己的特殊技能為社會做點貢獻，這就為他最后從事的事業(yè)埋下了伏筆。

1986年4月，小野田回日本幫大哥敏郎修葺房屋時，老朋友鈴木紀夫帶著夫人京子和兩個孩子前來看望他。晚上大家一起吃飯喝酒時，小野田勸鈴木改變現(xiàn)有的生活方式，不要再外出四處探險了：“兩個孩子這么可愛，你作為父親，應該多陪伴陪伴他們?！蓖?月，鈴木準備到尼泊爾進行最后一次探險，登上世界第七高峰——8167米的道拉吉里峰去尋找夢想中的雪人。當年12月，鈴木在登峰到3900米高度時不幸遭遇雪崩身亡，年37歲。他在11月13日寫給夫人的最后一封信中說：“找到雪人我就收手，找不到它，我死不瞑目?！扁從镜臏蚀_死亡時間已不可考，他的尸體一直到1987年10月才被發(fā)現(xiàn)。1988年1月，小野田從巴西專程飛回日本后轉飛加德滿都，然后乘直升機飛到一個海拔2800米的小山村。在向導的帶領下，他來到鈴木的遇難地點砌起了一個大石堆，把鈴木的遺照和親友們寫給他的信壓在上面，拿出威士忌和萬寶路香煙供奉在石堆跟前。當年鈴木第一次和他見面時，遞給他的就是這種美國香煙。鈴木順利找到了小野田，卻無法找到夢想中的雪人。

經(jīng)過近20年的努力奮斗，到1995年，小野田的牧場已擴大到1128公頃，飼養(yǎng)著1800頭印度肉牛，在巴西算是中等規(guī)模的牧場了。就在這一年，小野田夫婦終于放下了巴西牧場的業(yè)務，轉而在日本福島縣的一處山坡下建起了“小野田自然孰”。他這樣解釋自己的決定：“我這個只知道戰(zhàn)爭與自然的人，終于找到了剩余人生的生存價值?！泵磕?月到10月，日本各地的孩子們都會來到這里，接受小野田關于野外生存技巧的培訓，其中也包括鈴木紀夫的兩個孩子，估計小野田對他們肯定免費。除傳授理論之外，小野田還組織過四天三夜的野外生活，通過自然環(huán)境下的磨礪喚起孩子們的野性，培養(yǎng)他們頑強與自然搏斗的戰(zhàn)斗力和意志力。接受過他培訓的孩子總數(shù)超過萬人?！半m然我因為晚婚沒有孩子，”小野田說，“但他們就是我的孩子”。

1996年5月，小野田重回盧邦島。一位當初被他打傷的81歲農(nóng)民托瑞阿接受了小野田的擁抱。托瑞阿說：“我心中已經(jīng)沒有了怨恨，那是許久之前發(fā)生的事了，提它干嗎！”但很多當?shù)厝瞬⒃敢庠徦?。小野田捐出?萬美金，作為當?shù)貙W校的獎學金。

2004年12月17日，小野田獲得巴西空軍頒授的“圣多斯·杜蒙勛章”，此為巴西軍方授予民間人士的最高級別獎勵，也是日本人首次獲授。給小野田的頒獎詞中這樣寫道：“巴西空軍鑒于小野田寬郎少尉的出色軍歷，以及出借牧場土地供巴西空軍訓練等方面的突出貢獻，特決定頒發(fā)此勛章。”

2014年1月6日，小野田因身體不適住進了東京中央?yún)^(qū)醫(yī)院。1月16日下午16時29分，二戰(zhàn)最后一個投降的日本兵——小野田寬郎陸軍少尉因肺炎引發(fā)的心臟衰竭在醫(yī)院去世，終年91歲。1月17日，時任日本內(nèi)閣官房長官、后任第99屆首相的菅義偉出席了他的葬禮儀式：“小野田先生在叢林中秉持強韌的意志生活，之后也以開拓的精神努力生活，祈求他在天之靈安詳。當他最終回到日本時，我才感覺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

（全文完）

（歷經(jīng)99個月另18天艱難爬格，拙文“太平洋戰(zhàn)爭”終于殺青。全文共10部48章252節(jié)，計4991878字。諸位師兄的鼓勵和支持，才使老酒能夠堅持到現(xiàn)在。在此深表謝意?。。。?/p>

島上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