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作品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喜鵲嶺還是南海邊的一個尋常小山坡，栽著尋常的荔枝、香蕉，空地上，見縫插針種著尋常的花生、紅薯，低洼處有一口魚塘，養(yǎng)一些尋常的草魚、鰱魚。

　　喜鵲嶺溫暖、濕潤，植物常綠，各開各的花，你開完了我開，一年四季開不完。

　　喜鵲嶺說起來很美，卻不養(yǎng)人。人們吃不飽，就往海那邊的香港跑，寧愿被資本家壓迫剝削至死，也不回來。東跑一個，西跑一個，最后，只剩下一個時任民兵營長的單身漢，守護著空蕩蕩的喜鵲嶺。

　　后來，有一個老人畫了一個圈，把喜鵲嶺圈進了經(jīng)濟特區(qū)。

　　喜鵲嶺被規(guī)劃成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因為人都跑了，土地是國家的，征地補償?shù)氖掷m(xù)都省了，給那民兵營長劃一塊宅基地，再給他一個農(nóng)轉(zhuǎn)非的指標，封他為高新區(qū)保衛(wèi)部部長，事情就解決了。

　　推土機、挖掘機、泥頭車開進了喜鵲嶺，推倒七零八落的空房子，砍掉樹木和荊棘，鏟平溝溝坎坎，建起了一幢又一幢樓房。

　　喜鵲嶺翻天覆地大變樣，只有那口魚塘還在，魚塘邊的老榕樹還在。

　　風水大師說，魚塘是聚寶盆，老榕樹是發(fā)財樹，必須保留。

　　于是，以魚塘和老榕樹為核心，建起了和諧公園。無名魚塘被命名為幸福湖，圍繞老榕樹，用花崗巖砌成一個大花壇，名曰鳳凰臺。

　　許多年后，我來喜鵲嶺高新區(qū)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小公司。公司周邊房租太貴，我就租住在十多公里之外的城中村，房租是便宜一些，交通卻很不便利，早上正常時間去高新區(qū)上班，必然堵車，常常堵上一兩個小時，影響心情。

　　我只好改變作息時間，早睡早起。晚上11點30分睡覺，早上6點10分起床，6點15分開車出門，6點30分到達公司，然后，我就去和諧公園跑步，跑到8點鐘，悠悠然然洗個澡、吃個早餐，9點鐘就能滿血上商場戰(zhàn)斗了。

　　依風水大師之意，和諧公園呈葫蘆狀，取福祿之意。公園不大，繞園慢跑一圈，六七分鐘。當年的魚塘升級成了湖，卻并沒得到根本性改變，依然是一潭死水。幾個月不下雨，湖水就能淺到見底，要注入自來水養(yǎng)魚；連下十多天雨，水就能漫上棧橋，需用抽水機把水抽到下水道里去。湖中本來沒什么魚，因為總有人買了魚來放生，魚就越來越多，常常莫名其妙地死去，讓一湖綠水綠得可疑。

　　周邊還有兩個大得多的市政公園，講究一點的人，不來和諧公園。隨和之人，早上才來和諧公園運動，不過四五十人，來來去去，大家都面熟了，對上眼就互相點點頭，偶爾也聊幾句，慢慢地，就知道了誰是誰。

　　只有在老榕樹下鳳凰臺唱歌的老者，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每天6點20分來，高唱30分鐘，唱完就走，不和誰點頭，眾人看他不順眼，也不和他點頭。

　　老者七十歲左右，頭發(fā)花白，臉色紅潤，穿一身迷彩服，看起來精神抖擻。

　　老者唱的歌，多為樣板戲，“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等等。樣板戲作為特殊年代的特殊產(chǎn)品，已被歷史塵埃湮沒，但其主要唱段，如同被唾棄的黃色小調(diào)，總能死去活來，不時有人哼唱，唱得來勁還有人喝彩。

　　只是，該老者唱得實在太一般。他噪音粗糙，婉轉(zhuǎn)處唱得也喘粗氣，高亢處卻頂不上去，有如便秘者的拉不出來，又如舉而不堅者的早泄。若是清唱，公園里的鳥鳴犬吠，還能掩蓋他的不足，偏偏他要拖著個大音箱來，信口一唱，就有氣吞山河之勢，鳥不敢落下來，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無論跳繩的美女，還是拿大頂?shù)暮脻h，聽到老者開唱，就紛紛閃開。我則趕緊跑出公園，到公園外面的行人道上跑，等老者唱完了，再回到公園來。

　　沒有人能受得了老者的歌聲，但公園是公共場所，我可以自由跑步，他也可以自由歌唱，我不能干涉他，更無權(quán)制止他。

　　眾人偶爾也議論幾句，老者唱歌如何難聽，但也就說說笑笑而已，沒有人認真計較。

　　好在，老者只唱半個小時，時間一到就收工。他還比我早來公園10分鐘，我每天只需忍受他20分鐘即可。

　　有一天，我偶然得知，10月19日，日本知名樂隊BUCK-TICK的主唱櫻井敦司，在演唱會上腦出血逝世。櫻井敦司57歲，人稱“日本視覺搖滾的帝王”，他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一個優(yōu)秀的歌手，應該將生命的最后一口氣，呈獻給他最愛的舞臺?！边@可能只是一句討粉絲歡心的金句，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

　　高聲唱歌會使胸腔壓力增大，心率加速，從而使血壓急劇提高。正常血壓下，血管可承受80-120mmHg的壓力，而用盡洪荒之力的高歌，可使收縮壓瞬間躥升至200mmHg以上，遠超血管能承受的極限，說爆就爆了，搖滾帝王櫻井敦司的星光之路，就這樣戛然而止。

　　由櫻井敦司，我想到了和諧公園唱歌的老者。無論身體狀況還是歌唱技巧，他肯定都不如櫻井敦司，他這樣天天在公園放聲高歌，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倒下？

　　我覺得，應該提醒一下老者。但我只是這么想想而已，并沒有真的去提醒老者。如今的老人惹不得，倒地了也扶不得，而且，老人都諱言血管爆裂之類的事兒，萬一他嫌我多管閑事，一怒之下出了事，我豈不是自找沒趣？

　　前天早上，老者唱到“氣沖霄漢”，突然不唱了，倒在鳳凰臺上。

　　我打完110，又打120，跟救護車去了醫(yī)院。

　　還沒上手術(shù)臺，老者就不行了。

　　老者的親友和同事陸續(xù)來到醫(yī)院，我從他們的話語間，得到一個悲涼的故事。

　　老者就是當年堅守喜鵲嶺的民兵營長，在風云變幻的大時代，他一步一個腳印，成了大領(lǐng)導。難得的是，老者不愛錢，也不貪色，沒有任何不良愛好，只喜歡唱樣板戲。無論在K歌房，還是業(yè)余歌手大賽中，他總能獲得最熱烈的掌聲和最榮耀的獎杯，還有著名歌星為他伴唱，并夸他唱得比專業(yè)還專業(yè)。

　　前年，老者退休了，突然就沒有人聽他唱歌、為他喝彩了，他在家里唱幾句，還有人打電話到管理處，投訴他擾民。

　　老者這一生，踏踏實實，沒干下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唯一讓他欣慰的是，自己的歌唱得還可以，沒人聽他唱歌讓他很失落，他只好到公園里來尋找知音。

　　當老者在公園里高唱，眾人紛紛閃避之時，老者一定在心里悲嘆，唉，現(xiàn)在的人，都不懂什么是藝術(shù)了。

　　不知道說什么好，說多了還討人嫌，我就簡單寫出這個故事來，敬告世人，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唱得好不好，都請你千萬別帶著大音箱去公園里大聲唱歌。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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