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嘉言與吳又可差不多同齡,其時,溫病學尚未萌芽,喻嘉言治外感仍沿用前人之法。那么經(jīng)過吳又可,經(jīng)過葉天士,在喻嘉言兩百多年后的王孟英,在外感診療中,到底有著怎樣的變化和進展? 欲知其中的詳情,不妨可以從喻嘉言的這則外感醫(yī)案來看。先看喻嘉言是如何治療的,再看王孟英面對類似情況,會怎樣處理,以此來初步領(lǐng)略有清一代對于外感的鼎力貢獻之一。 此病人平素體弱多病,某年冬天得了外感,前醫(yī)不經(jīng)具體辨證,輒用參術(shù)等補藥。如此經(jīng)過二十天之后,病人發(fā)展到奄奄一息。而后又有他醫(yī)轉(zhuǎn)用白虎加人參湯,亦毫無寸效,病人昏沉無語,彌留待斃。 病家先是著手準備棺材,同時請來喻嘉言判斷死期,以決定后事的時間安排,并沒有奢望救治。 喻嘉言前來診視,發(fā)現(xiàn)病人脈象并未大壞,腹部亦未大滿,且仍有小便排出,只是筋脈牽掣抽動不停,因而表示此人有救。但發(fā)展至今已有二十三天,血枯筋燥,筋脈久不得濡養(yǎng),即便治愈,也難保手足不會痿廢。 刻下,脈弦浮大而短氣,鼻干不得汗,嗜臥,一身及面目悉黃。 第一方,喻嘉言用了防風通升散加減。首先去掉白術(shù),因已誤于參術(shù)等補藥;以防風、荊芥、薄荷、麻黃、桔梗為表藥;以大黃、芒硝、黃芩、連翹、梔子、石膏、滑石等為里藥;以當歸、川芎、芍藥,領(lǐng)諸藥入血分通經(jīng)脈。 二劑后,大便始通,而后睡去,稍有汗出。第二天一早,筋脈舒展掣止,但陽明胃脈出現(xiàn)洪大之勢。 第二方,喻嘉言用大劑白虎,其中石膏和知母各用一兩左右,再加柴胡、花粉、黃芩、黃柏、連翹、梔子。 連進十幾劑,神識才得以漸漸清爽,粥飲漸加。半個月后,能起身坐在床上,一個月后可以下地散步。 旁人看病人恢復得如此艱難,都為此人的體虛而擔憂。何況病人只要進食稍多,就腹痛便泄,看起來簡直太虛了。 第三方,喻嘉言不管這些言論,他主以行滯藥,稍加柴桂以升散,避免余邪下陷羈留成痢。 第四方,便瀉平復之后,喻嘉言轉(zhuǎn)用葳蕤、二冬等,偶兼用人參五分,以和胃養(yǎng)陰善后。病人起死回生,終得痊愈,且未遺留痿廢。 此案以當時的歷史眼光來看,非常出彩,俞震評論此案“審察病機如武侯用兵,綸巾揮扇;其發(fā)明道理,如深公說法,頑石點頭。真名醫(yī)佳案也!” 俞震生前未見王孟英,不知他若能讀到王孟英大量的類似醫(yī)案,會有怎樣的慨嘆。 在請王孟英出場之前,我們先要來看下喻嘉言在上述過程中,做了些什么。 ★不得汗,氣未達于外,而郁于內(nèi);郁熱灼津傷血,因而鼻干血枯筋燥牽掣;郁熱蒸濕,一身悉黃;熱博液成痰,痰阻經(jīng)絡(luò),同時熱動肝風,因而四肢抽搐;熱耗氣陰,嗜臥無力;火熱炎上,腑氣不通,氣機有升無降,脈弦浮大而短氣。 喻嘉言的: 第一方主要解決的是:①祛風散表;②通腑泄熱; 第二方主要解決的是:③清氣疏衛(wèi);④生津; 第三方主要解決的是:⑤化滯導滯; 第四方主要解決的是:⑥養(yǎng)陰。 總結(jié)來說,整個過程包含:①祛風散表;②通腑泄熱;③清氣疏衛(wèi);④生津;⑤化滯導滯;⑥養(yǎng)陰。 在介紹完喻嘉言的用藥之后,現(xiàn)在可以開始戴上王孟英的眼鏡。 溫補,根據(jù)統(tǒng)計,是王孟英接手最多的誤治,沒有之一,因而此證正是孟英最拿手的絕活。 氣機始終閉郁于內(nèi),不得外達,外則不得汗出,內(nèi)則大耗津血。同時,由于郁熱久羈,必然與有形互結(jié),致實邪充斥內(nèi)部,從三焦到臟腑到經(jīng)絡(luò),無一幸免。 之所以郁熱不得外達,是由于氣機閉阻之甚,而氣機之所以閉阻,是受阻于有形與無形之邪。在此案中,造成氣機不暢的阻滯有:實邪(痰濕屎等)、熱甚、陰津虧耗、風動。 因而,王孟英首方會用: 第一組:化痰、祛濕、通絡(luò)、導滯,針對實邪。由于誤補,氣機閉郁較重,首方王孟英可能會用上薤白來輔佐宣通。 但在津虧邪阻的情況下,孟英一般不會用大黃。首方很有可能不用瀉下藥,而是先令氣機運轉(zhuǎn)起來,使得阻滯于內(nèi)部各處的實邪得以順降入腑。 化邪展氣濡潤之后,往往不用刻意通腑,而得大便通行。第二方如有需要,再兼用礞石滾痰丸或當歸龍薈丸以下之。 具體用藥參考:薤白、石菖蒲、旋覆花、竹茹、竹瀝、蛤殼、雪羹湯(海蜇與荸薺)、貝母、冬瓜仁、瓜蔞仁等。 第二組:清氣涼衛(wèi)。領(lǐng)氣分之熱從衛(wèi)表透散。 具體用藥參考:生石膏、銀花、連翹、梔子等。 第三組:補氣陰、生津養(yǎng)液。 具體用藥參考:西洋參、天花粉、知母、玄參、葳蕤等。 第四組:清肝息風。 具體用藥參考:羚羊角、川楝子等。 相比較于喻嘉言整個過程四次組方的:①祛風散表;②通腑泄熱;③清氣疏衛(wèi);④生津;⑤化滯導滯;⑥養(yǎng)陰; 王孟英的首方既包含喻嘉言上述的②③④⑤,(注:②未必刻意通腑而得腑通,⑥的養(yǎng)陰藥一般會在氣機轉(zhuǎn)暢后再使用)又通過清肝息風潤降兼顧到了氣機的升降問題。 兩者明顯的區(qū)別在于:第一,王孟英在首方即做到兼顧,但會側(cè)重于清化;第二,王孟英不會試圖用辛散法來開閉,而是通過調(diào)節(jié)氣機升降,并解決導致氣機閉阻的問題,而自然得以開閉。 但兩者用藥的區(qū)別,以及所造成的影響,遠遠不止于此。 病人服用喻嘉言首方得以通便之后,“郁陽暴升”,用大劑白虎加味長達十幾天,可見先前閉阻于內(nèi)的郁熱之勢盛。此郁熱雖是本已有之,但不可否認,首方的風藥表散藥,無疑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 從病人在恢復后期動輒便瀉來看,之前長達二十多天的外感在體內(nèi)形成的實邪,并沒有因首方的硝黃而得清除。而這也是王孟英為何會針對誤治而使用大量化痰通絡(luò)潤降之藥的原因。 外感郁熱造成的實邪,人們往往傾向于局限在“燥屎”一種。事實上,時間一長,軀體內(nèi)部,實邪無處不在,在三焦、在膜原、在臟腑、在四肢、在經(jīng)絡(luò)…遠非瀉下一法可除。甚至,當氣機閉阻較甚之時,僅用瀉法,不但實邪除不去,反而會因攻伐傷正而造成諸多麻煩或變證。 而后續(xù)十幾天的白虎清氣散熱、以及時日不短的便瀉行滯,無疑又進一步消耗了本就虧損的陰津。因而最后養(yǎng)陰的時間,必定延長。 如此就能明白,王孟英在首方即兼顧的原因。 首方兼顧之中著重清化展氣,若不得通便,第二方會再佐加丸藥。如此一來,實邪大多都能隨氣順降而下匯聚于腑,再從腑排出。 那么,主要的氣機阻滯去除之后,會不會“郁陽暴升”而熱勢大出?有這個可能,但絕不至于長達十幾日。針對這種情況,王孟英一般用竹葉石膏湯。 隨著氣機逐日的恢復,剩下的余邪會不會再匯集于腑而下?亦有這個可能,但也僅需用小劑輔助通腑清泄余熱,而無須連日升清導濁以謹防滯下成痢。 最后,以王孟英的習慣,他也會以生津養(yǎng)陰甚至滋陰養(yǎng)血以善后,但那已與外感無關(guān)矣。 至于病人初起的未有汗出,則會在整個透轉(zhuǎn)氣機的過程中的某一時刻,自然得汗而解。 之前多篇提及溫病學家對于外感診療的貢獻,而從此案可以看出,在喻嘉言兩百多年后的王孟英,在處理經(jīng)過延誤和誤治的郁閉狀態(tài)時,他已完全從內(nèi)部氣機阻滯著手,而不再如前人那般執(zhí)著于解表。 此案對于如今臨床的啟示意義尤為重大。 病人始終不得熱退,人們往往或是執(zhí)于解表發(fā)汗,或是疊用大劑清熱猛藥,實在沒轍,最后又不辨深淺動用血分藥或三寶。病人命硬最終熱退漸愈,治者引以為功;若是不任折騰,最終命殞,也是病重無奈,已盡全力。 自始至終,完全不知,退熱的機理。因而,熱退成了僥幸,不退成了宿命。 最后略談“透熱轉(zhuǎn)氣”,我也是近來才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之前將其局限于血-營-氣-衛(wèi)-外,將“透熱轉(zhuǎn)氣“中的“氣”理解為“氣分”的“氣”。 但后來漸漸領(lǐng)悟到,所謂“透熱轉(zhuǎn)氣”,實際上是“轉(zhuǎn)氣”-“透熱”。此“氣”非“氣分”之“氣”,而是“氣機”之“氣”,此“轉(zhuǎn)”亦非“轉(zhuǎn)出”之“轉(zhuǎn)”,而是通過轉(zhuǎn)動展布通行氣機,使得氣機“流轉(zhuǎn)”之“轉(zhuǎn)”。 氣機流轉(zhuǎn),氣透則熱自透。 雖未必完全是葉天士當年在洞庭湖上授課之時的本意,但我相信如果他能聽到能讀到,他一定會予以點頭贊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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