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黃庭堅行書青衣江題名卷》(墨跡本) 本卷有外簽“黃文節(jié)公《梵志詩》后題真跡。定海方氏舊雨樓藏。上虞羅振玉(一八六六—一九四〇)題”,卷尾亦有羅氏跋:“平生所見黃文節(jié)公真跡此為第一。辛未(一九三一)四月上虞羅振玉觀于方氏舊雨樓。”乃知是方若(一八六九—一九五五)舊藏。卷前有原簽“黃山谷擘窠書《梵志詩》后題名記。神品真跡”,不知何人書。 雖然題簽稱本卷為“《梵志詩》后題”,但據(jù)著錄可知,卷前佚失的是《懶殘和尚歌》,而非《梵志詩》,即作者為唐天寶、乾元年間明瓚和尚,而非唐初的梵志和尚。今依黃庭堅(一〇四五—一一〇五)題句內(nèi)容稱本卷為《青衣江題名卷》或《??谇f題名卷》。現(xiàn)在可見的較早(晚明)著錄中,并無誤稱其為“梵志詩”者,而是籠統(tǒng)題作“法語”:張丑《真跡日錄》中記為“黃山谷真跡”,并錄卷尾項元汴(一五二五—一五九〇)題識“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正書《法語》真跡”;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記為“宋黃文節(jié)公正書《法語》真跡”;汪砢玉《珊瑚網(wǎng)》則稱“黃涪翁正書《法語》真跡”。三種著錄細(xì)節(jié)有所出入,《真跡日錄》的記載最為詳細(xì): 黃山谷真跡(四百二十一字) 鈐?。骸巴嗣堋薄巴鯇O”(半印莫辨)“六藝之圃”“項子京家珍藏”“項氏子京”“御府”(半?。吧衿贰薄摆w”“唐伯虎”“野所”“來衡齋”“槜李”“項元汴印”“墨林秘玩”“士奇之印”。 兀然無事無改換,無事何須論一段。直心無散亂,他事不須斷。過去已過去,未來何用算。兀然無一事,何曾有人喚,向外覓工夫,總是癡頑漢。糧不畜一粒,逢飯但知。世間多事人,相趁渾不反,我不樂生天,亦不愛福田。饑來一缽飯,困來展腳眠。愚人以為笑,智者謂之然。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要去如是去,要住如是住。身披一破衲,腳著娘生袴。多言復(fù)多語,由來反相誤。若欲度眾生,無過且自度。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見。妙性及靈臺,何曾受熏煉。心是無事心,面是娘生面。劫石可動搖,個中無改變。無事何須讀文字,削除人我本,冥合個中意。種種勞筋骨,不如林下睡兀兀。舉頭見日出,乞飯從頭。將功用功,輾轉(zhuǎn)冥蒙。取即不得,不取自通。吾有一言,絕慮忘緣。巧說不得,只用心傳。更有一語,無過直與。細(xì)極豪末,大無方所。本自圓成,不勞機(jī)杼。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云蔽日,碧澗常秋。山云當(dāng)幕,夜月為鉤。臥藤蘿下,塊石枕頭。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fù)何憂。水月無形,我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青。 鈐?。骸叭杖A”(日華者,后元東淮俞日華也)“三槐之裔”“神奇”“秘府”“內(nèi)殿珍玩”“鳳形小印”“子京珍秘”“子京父印”“子孫世昌”“居隱放言”“神品”“寄敖”“墨林生”“世外法寶”“西疇耕耦”“桃花源里人家”“槜李項氏士家寶玩”“墨林項季子章”。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黃庭堅行書青衣江題名卷》(墨跡本)外觀 比對本卷現(xiàn)狀,可知以上內(nèi)容都已佚失,保存下來的有: 鈐?。骸耙菝瘛薄爸蟛柰らL”“項叔子” 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谇f。養(yǎng)正置酒弄芳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弈棋,燒燭夜歸。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 鈐?。骸扒镗謭D書”“趙氏子昂”“趙孟頫印”“天水郡圖書印”“楊氏家藏”(內(nèi)府一印,文訛?zāi)妫坝鶗畬殹薄白訉O永?!薄绊椖骤b賞章”“神游心賞”“神奇”“寄敖”“子京”“槜里”“苕水軒”“墨林項季子章”“宮保世家”“項叔子”“子孫世昌”“珂雪齋”“封”“子孫永?!薄坝喒耪瘛薄绊椖指该伢胖 薄皹椑铐検鲜考覍毻妗薄袄数S”“項墨林鑒賞法書”“天籟閣”“墨林外史”“西疇耕耦”“墨林子”“秋壑圖書”。 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正書《法語》真跡,項元汴家藏神品珍秘,嘉靖四十五年得于吳門黃氏,原價一百金。 張丑評說: 右帖高尺許,長五丈,竟一紙也。質(zhì)如冰繭,色澤如玉,目中罕睹云。前段字跡大可徑寸,計七十六行。自元符以下每行廿(只)一字,作擘窠,大奇大奇。 現(xiàn)存書心縱二十四點七厘米,比“高尺許”矮了至少七八厘米,根據(jù)字的位置,推斷上下都有所裁切。橫向上,本幅由三紙連接而成,第一紙長二百五十一點四厘米,大字十三:“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第二紙三百六十九點三厘米,大字十九:“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莊養(yǎng)正置酒弄芳”;第三紙三百八十三厘米,大字十七:“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弈棋燒燭夜歸”,小字九:“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黃庭堅行書青衣江題名卷》(墨跡本) 但張丑明確說“長五丈(約一千六百厘米),竟一紙也”,而現(xiàn)存的一千〇三點七厘米的題記部分已經(jīng)兩接,并非一紙,騎縫處有押印,印文難辨,割去《懶殘和尚歌》尚可理解,題記為何被切開?存疑待考。 而“一紙”絕非張丑誤記,因為還有郁逢慶、汪砢玉的佐證。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 宋黃文節(jié)公正書《法語》真跡。在紙上,其紙長三丈余,無接痕。 汪砢玉《珊瑚網(wǎng)》: 黃涪翁正書《法語》真跡。右魯直所書法語,大如薝卜花,后年月字,至末每行一字,字幾并頭菡萏。在宋白楮上,楮高尺余,長二丈,絕無接縫,想公欲畢此紙,故大揮足之耶。 包括《懶殘和尚歌》的長度,張丑記為五丈、郁逢慶記三丈余(約九百六十厘米)、汪砢玉記二丈(約六百四十厘米),差異很大,原因不明。 由于現(xiàn)存題記就已達(dá)到一千〇三點七厘米,所以只有張丑的記錄是合理的,但關(guān)于“整紙無接縫”,三種著錄是一致的。退一步講,即使汪砢玉所記最短的六百四十厘米一紙,已屬罕物。今日所見一紙最長者,是宋徽宗趙佶(一〇八二—一一三五)草書《千字文》卷一一二二(遼寧省博物館藏),書心描金云龍箋,縱三十一點五厘米,長一千一百七十二點一厘米。按張丑的記錄,黃庭堅此卷完整時比《千字文》還要長出三百余厘米。即使現(xiàn)在切開的三段長度,不但在黃庭堅傳世其他作品中沒有,在整個宋代文人書法中也非常罕見。 也有學(xué)者就尺幅、裁切、鈐印等問題而懷疑《真跡日錄》所記者非本卷??陀^地講,此卷現(xiàn)狀基本符合著錄中對紙質(zhì)、鈐印的描述,除了趙孟頫(一二五四—一三二二)的三方印章為偽,其余的,包括賈似道(一二一三—一二七五)、楊士奇(一三六六—一四四四)以及項元汴諸印,印形還是準(zhǔn)確的,但印色確實不佳。解釋這個問題,需要對整卷的墨色有一個觀察。全卷顯然在殘破后修補(bǔ)、洗過,所以略顯暗淡,已非“墨濃如漆”,“如漆”之字僅有兩個:“元”“芳”,但從墨色疊層關(guān)系可以看出,二字上殘存的黑亮之墨,并非原始書寫的,而似后來鉤摹不當(dāng)所致。汪砢玉曾說“及余居蓮濱,遂鉤其'蓮登’二字以名草堂,又取'弄芳閣’用顏小眺處” ,但這與“元”“芳”又不全符合,殘墨之狀況或許另有原委。但即使墨色變淡,書寫者的行筆動作依然清晰可見,在這種熟紙上,他使用偏軟的筆,筆鋒不會低于十厘米,提著寫,但以此工具來控制這樣大的字還是有些困難——這是黃庭堅存世墨跡最大者——而需要在一筆不到位的地方再作復(fù)筆,補(bǔ)筆很明顯。至于另外某些看起來形態(tài)有些“怪”的筆畫,或許與摹刻者(張法亨?)有關(guān)。若將本卷摩崖上石,存在工匠為了鑿刻而使墨跡發(fā)生改動的可能。故而,盡管與著錄有些不合之處——事實上,這種現(xiàn)象普遍存在;盡管書寫中有一些難以完全解釋的痕跡,但無可否認(rèn)的是本卷不是臨摹本,它代表了黃庭堅晚年的高超水平,“非常壯偉驚人”?!斑\筆圓勁蒼老,結(jié)體緊密,縱橫處從顏、柳上接羲、獻(xiàn),其得法于晉唐衣缽無疑”。 黃山谷擘窠書《梵志詩》后題名記 神品真跡 最后,猜想一下佚失的《懶殘和尚歌》。應(yīng)為正書,三百六十三字,七十六行,則每行四五字,總長度約六百厘米,符合“字跡大可徑寸”的記載。張丑《清河書畫舫》記錄有一卷黃山谷行書卷(花邊宋箋書),有董其昌(一五五五—一六三六)題跋 ,即后來高士奇(一六四五—一七〇四)《江村銷夏錄》所著錄者: 宋黃文節(jié)公書《梵志詩》卷,古色青襕箋,高七寸八分,長一丈二尺五寸,紙計七接。有“忠徹”方印,“完璧”“世寶”“嘗齋”“墨寶”四朱文長印,皆宋元間鈐記。行書連款共七十行。董跋小楷四行在本身箋上。 吳其貞《書畫記》卷四所載“書在花箋上”的《黃山谷〈參悟詩〉一卷》、顧復(fù)《平生壯觀》卷二所載書于“綠欄紙”上的《戎州帖》大概都是這個本子,后被刻入《經(jīng)訓(xùn)堂法書》,現(xiàn)為私人收藏。因?qū)僖茉靷伪荆ǘ洳陌衔慕詡?,也就失去了參考價值。 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還記錄了嚴(yán)嵩(一四八〇—一五六七)藏本黃庭堅草書《懶殘和尚歌》: 嚴(yán)氏藏黃山谷草書《懶殘和尚歌》,筆法妙入神,紙墨完好,真尤物也。凡書畫以紙白板新為貴,破損昏暗者次之。后世輕薄之徒,銳意臨摹,以茅屋溜汁染變紙素,加以辱勞,使類久寫,此但可欺俗士,具目者殆弗取也。 張丑稱此本是草書,若非筆誤,當(dāng)為別本。文嘉(一五〇一—一五八三)《鈐山堂書畫記》確實記嚴(yán)氏藏有黃庭堅《懶殘和尚歌》真跡。此外,朱存理(一四四四—一五一三)《鐵網(wǎng)珊瑚》還記錄了一卷: 山谷大書。 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谇f,養(yǎng)正置酒弄芳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弈棋,燒燭夜歸。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兀然無事坐,春來草自生。此卷在郡中王孟德家,大書長卷,惟此數(shù)字,繭紙光瑩,墨濃如漆,后斷闕,其文亦無一跋。 按說朱存理年代最早,為何見“惟此數(shù)字”?或又是一別本?真如吳其貞所言“此詩臨摹極多”。追尋黃山谷正書《懶殘和尚歌》面目的一個線索是汪砢玉稱“若世事悠悠至更復(fù)何憂一段,昔年郁伯承(郁逢慶兄郁嘉慶)嘗勒石”。若有朝一日發(fā)現(xiàn)此帖,或可一睹它的面貌。當(dāng)然,我們更為期待的是佚失的黃庭堅《懶殘和尚歌》墨跡、張法亨的石刻能夠重現(xiàn)人間。 (本文源自《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法帖書系(第四輯)》《黃庭堅行書青衣江題名卷(墨跡本)》,作者姜鵬。注釋從略。) 【國博珍藏云欣賞】 《黃庭堅行書青衣江題名卷》(墨跡本) (單字欣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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