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近一點,”吳一明說。再近,就和人臉貼臉了,我不想那樣去看人,吳一明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我又感覺到他那只手在下力,我被他拖著往前走,然后,他松開手,自己又往前走了兩步,我站在那兒拿著他的水杯,還有半杯水。我不懂京劇,什么西皮流板,清牌子,混牌子,想聽京劇,弄明白這些曲牌才會有點意思,我寧愿不聽。我不知道吳一明懂不懂,他走上前去,側(cè)過身,歪下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著那個唱京劇的人。她是個女的,我只能說她唱得不錯,一臺音響放在她身邊的一個小推車上,我只知道那臺音響的音質(zhì)很好。我想?yún)且幻饕欢辞辶四桥拈L得什么樣,他這樣看著人家,我都感覺到難為情,那女的不斷地唱著,我想不如聽聽她唱的什么,什么分別后,什么相逢,這一定是唱才子佳人們的戲。唱京劇的女人一身能看得見的柔軟服裝,不是戲服,我常見一些人,穿著太極服在廣場上打太極,我總感覺他們是在為自己表演,但這個女人不是這樣,她習(xí)慣了通過衣服穿出一種高雅和氣質(zhì)。什么氣質(zhì)?可以給她一個什么樣的定義?總之是不同,或者說特別,我差不多就要想明白的時候,音樂停了,吳一明已經(jīng)和人家搭上了話:“你唱得真好?!薄澳阋彩蔷﹦酆谜甙??!眳且幻骱湍莻€女的面對面站著,他向我招招手,“水!”“我不如你唱得那么好。”我把杯子給他送過去,那女的說:“愛好不分好不好,我也唱得不好?!薄斑@是我朋友,他是專業(yè)唱京劇的,但他嗓子壞了,不能唱了,他一聽到有人唱京劇,就心里難受和著急,你看到了,他剛才站在你后面,不像我,那叫知音,我不過是一個愛聽京劇的人,就像一個流浪漢喜歡公園的長椅一樣,我這樣說,不耽擱你吧?”“不,一點也不耽擱?!毙姨澦f個沒完沒了,我不用說話,我被他弄得很尷尬,那女的轉(zhuǎn)身對著我:“這位大師,今天真是緣分,能遇見你,我一定拜你為師,好好向你學(xué)習(xí)?!边@家伙,簡直是在害我?!澳悴挥孟蛩麑W(xué)習(xí)了,他現(xiàn)在基本上是個京劇啞巴,他嗓子壞得厲害,連說話都困難?!蔽也挥勺灾鞯攸c點頭。最后,他和那個女人握了握手,“后會有期?!彼绻€要賴下去,我就自己走了。吳一明又回過身,向那個女人揮了一下手臂,“明天見!”“明天見,我等你們!” “等誰呀,明天有沒有功夫出來,誰知道呢?”他又喝了一口水。我不知道說什么,尷尬的勁還在?!斑@個女的不錯吧!你應(yīng)該多和人家說些話。”“什么不錯!”我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澳悴挥X得她京劇唱得不錯嗎?你和她有可聊的。”“我又不認識她,你認識她嗎?我聽京劇都吃力,你那樣對她說,我都不知道說什么了?!薄斑@不就認識了,她這樣的人,好認識,這些人,都比較孤獨,她們喜歡唱,也都能唱,不管是唱戲還是唱歌,只要她們能正兒八經(jīng)地唱上那么幾曲,就會把自己當(dāng)作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嗎,就是不把自己當(dāng)普通人看,覺得自己處處都和眾人不一樣,可她們不是藝術(shù)家,也不知道藝術(shù)家什么樣,于是就有意或無意地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藝術(shù)家。你看見她的穿戴了吧,除了她喜歡穿著打扮,一個女人嗎,哪有不愛這個的,她更多的把自己朝一個藝術(shù)家的形象上裝扮。不過,說實在的,她穿是蠻好看的,你不覺得嗎?我敢說,和她一起走,你準(zhǔn)能看出她在為自己是一個藝術(shù)家怎樣扭屁股,那一定就迷死你。她們這么一打扮,就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即使一如喜歡藝術(shù)家的咱們兩個,也一樣不愿意同這樣的一個人同流合污,何況普通大眾呢,所以,她們除了自我欣賞,找個又偏蔽又吸引人的地方唱一唱,穿的衣服和一姿一勢和她們的唱保持一致,更多的就是孤獨感了。她們需要有人欣賞,或許,在她們看來,她們需要知音,可她們不是藝術(shù)家,哪里懂得什么是知音,只要你主動接近她,表示對她很欣賞,她們就會認為你就是她的知音。我不把你說成專業(yè)的京劇大師,如何能滿足她的藝術(shù)虛榮心,你沒有注意到她那崇拜的眼神嗎,我一說像專業(yè)唱京劇的,她的眼睛里對你充滿了神往,你有什么尷尬的,你完全可以享受她的崇拜,因為,她的崇拜是真誠的。你怎么就不理解人家呢。她和那些擠在一起或唱歌或吹彈的人不一樣,那些人要的是熱鬧大家一起高興,其次才是唱歌或吹葫蘆絲或拉二胡,吹葫蘆拉弦子更多的是休閑,在這樣的休閑里,更多的是打發(fā)她們多余的激情,那些人,沒有知音的追求,如果說有,也還是男女在一起的那點刺激,即使她們?yōu)槟屈c刺激最后鬧到死去活來的地步,也還上升不到知音追求上。你應(yīng)該理解這個女人,她每天晚上,或者不一定每天,都會站在同一個地方,穿著不同的衣服,包括發(fā)型,而這同一個地方你看到了,就是她今晚站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在這片水域的拐彎處,她的身后是一個小廣場,廣場和她站著的地方中間是一片草坪,草坪里還有長大的樹,樹把廣場和她隔離了開來,她面對著浩淼的河水,多么希望有真正欣賞自己的人,她真是妄費苦心,在這個小廣場里,哪里會有什么知音?你,我,真也好,假也罷,今晚扮演了一個她希望已久的角色,滿足她內(nèi)心的一點深愿,難道有什么不對嗎?我的老兄,做人要厚道,這就像同情一個伸手向你討吃的人一樣,別看她穿得高雅不俗,其實,在精神上,她是一下乞丐,在這個時代里,這樣的乞丐不多,咱們遇上了,幫不到什么,起碼可以起一點同情心吧。”我真懷疑他是在巧舌雌簧,他喜歡聽京劇,一聽到有人在唱,他就對我說走到近處去看看,他的這番話,表明他在聽到那個女人所唱后,就有了別樣的感覺,那別樣的感覺就是他所說的,可如果他之前不認識她,他是不知道那女人的穿著和形象的,如果說知音,他應(yīng)該算得上,知音嗎,不一定是她會唱京劇,他也一定會,甚至比好唱得還好。 “你應(yīng)該去做她的知音。”我順著我的所想,這樣對他說。 “這你又不懂了,她現(xiàn)在的水平,像我這樣的半吊子,不能成為她的知音,如果她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只要我能像今晚這樣,天天站到她的對面,仰著一張癡迷的臉,端詳著她,即使我不過是一個長滿橫的廚師,她也會把我當(dāng)知音的,可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能與她一起唱,一起討論如何唱得更好的知音,我倒是愿意有這樣的資格,可憐她了。我更多的是可憐她,可她不需要同情者。如果對她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就是自辱了,你難道沒有看出,她看你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曖昧嗎?” “我不相信你沒有絲毫的鬼胎心,你怎么能那樣斜瞇著眼睛那么近距離地看她的臉,那一會兒,你敢說沒有半點色欲?!?/span> “什么叫色欲,你知道嗎?譬如一朵好看的花,誰都喜歡,誰都愿意多看幾眼,有人還會用手撫摸那花朵,甚至有人把那朵花掐到自己手中,這都可以說是色欲,從人人喜歡,到一個人把牌子湊到花前聞它的香味,到一個人把那朵花掐在手中,都是色欲的表現(xiàn),也都有欣賞的成分,色欲和欣賞很多時候是一回事,你不能說遠遠地觀賞就是欣賞,我把臉湊到她面前就是色欲。你能告訴我,你站在她身后,和我走到她面前,像你所說的那種色心,只有我有,而你沒有,或者說,我們都有,還是你輕我重,輕了就是欣賞,重了就是色欲?你肯定說不清。即使我們都有那所謂的男人邪念,那也是欣賞,或者說由欣賞而起的俗人這心,你不欣賞她,就像花一樣,你是不會掐它到手的,你會對一個丑陋的女人有抱她的欲望嗎?你沒有,因為你不欣賞她。而有一個男人,卻對那個你不想抱的丑陋女人心生好感,你能否認那不是欣賞嗎?你和他,只不過欣賞的角度不同罷了。我們有一般的欣賞眼光,大家都對同一朵花有好看的感覺,這就是一般的欣賞眼光,這種一般的眼光,不能否認特殊的存在。以丑為美的事實也是欣賞。至于你說的邪念,色欲即是,欣賞則不,這不是看人下菜碟嗎。為什么色欲是邪念,欣賞就不是呢?它們除了說法不一樣,其實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你站在遠處欣賞,也有邪念,我湊到她面前,也不完全就是邪念。再說了,她對我們的所謂邪念,不是很向往嗎?那是因為她不認為那是邪念,而認為是對她的欣賞。從女人的角度看,她如果看上了一個男人,那個人對她的動手動腳,是愛,如果她看不上,那個人的動手動腳就是流氓,就是邪念。” 這個晚上,我感覺亂了套,這與吳一明有關(guān)系,如果沒有碰上他,我就不會亂套,我的不亂套,就是什么也不想地到外面,到外面走一走。和吳一明這一路走,一路聊天,我差點又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來,這對于我來說,就是亂套。后來,我和吳一明不再說那個女人,或者說不再說有關(guān)女人的話,他問我,你哪個小東西呢,我再聽一聽。 2023-1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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