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紛亂的政局,很大程度上是黃巾起義造成的。黃巾起義的爆發(fā),除了東漢末年的暴政,和道教自身的發(fā)展也不無關系。孱弱的東漢朝廷無法獨自鎮(zhèn)壓如此大規(guī)模的起義,只能依靠地方望族,讓他們組織鄉(xiāng)曲武裝來保護自己。當黃巾軍被鎮(zhèn)壓下去后,各個地方的武裝力量也得到了充分發(fā)展,并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東漢近兩百年的大一統(tǒng)局面也終于在林立的地方割據(jù)勢力中走向崩潰。 三國的歷史就是由幾個有實力的割據(jù)政權主導,各自凝聚一方人心,將無序的社會秩序重新拉回有序軌道的過程。地處江東的孫吳政權就是如此。那么,他們是如何做到芟夷群雄、立足江東的呢? 江“西”猛虎:孫氏集團的淮泗地方屬性 考察一個政權集團,其中很重要的一個要素就是其地方屬性,以及這種地方屬性的轉移。 東漢初平四年(193年),人稱“江東猛虎”的孫堅奉袁術之命討伐荊州太守劉表,不料途中遭到劉表部將呂公的襲擊。呂公在兩邊山峽設下伏兵,孫堅被拋出的落石擊中頭部,腦漿迸裂而死。羅貫中曾贊揚孫堅:“誰道江南少將才?明星夜夜照文臺?!倍@樣一代將星,還未能逞其雄才野心,便陡然中道身亡。喪亂之中,其子孫策帶領舊部回到了守備相對虛弱的江東,尋求自身政治和軍事的發(fā)展。 孫堅是吳郡富春(今浙江杭州)人,本是土生土長的江東人氏。事實上,這個籍貫并沒有讓孫氏家族獲得當?shù)卮笞宓恼J可。原因有二: 首先,孫堅軍隊的主力不是江東籍士兵。孫堅自征討會稽“妖賊”有功,就被封為鹽瀆丞,此后又歷任盱眙丞、下邳丞。孫堅任官的區(qū)域處于淮水和泗水流域(包括山東西南、江蘇北部及安徽北部地區(qū)),這里成為孫堅早期部屬將領的主要來源。自孫堅招募江東子弟兵北去,奉袁術之命爭奪中原以來,已過去了近二十年,最早的江東部卒早已經(jīng)零落殆盡。這期間孫堅自然只能就近補充兵力,導致江東兵的比例越來越低,孫氏部曲的鄉(xiāng)土中心也就漸漸轉移到了中原地區(qū),而不再具有江東特色?;氐浇瓥|之后,孫氏政權已經(jīng)沒有了本地化的地緣優(yōu)勢,在江東人眼中儼然成為一個外來統(tǒng)治集團。 其次,孫堅所在的家族本非江東望族,在當?shù)卮笞彘g不受重視。有零散記載稱,孫堅的祖父曾遭遇荒年,只能以賣瓜為業(yè)。孫權稱帝之后,沒有按慣例設祖宗七廟,僅僅為孫堅、孫策設立了祠廟。一方面這可能與孫權稱帝后不“郊祀”一樣,出于對孫吳政權正統(tǒng)性的不自信;另一方面更有可能是祖先無可稱述,以此略去不表,遮掩隱情。陳壽在《三國志》中,雖沒有具體提及孫堅家世,但也評價孫堅“孤微發(fā)跡”,可見孫堅家族的出身確實卑微。要知道,在世家豪族當?shù)赖臇|漢末年,連“閹宦之后”的曹操都一直被人鄙視,祖上賣瓜的孫堅,自然很難被江東的望族接受。 孫策向袁術討回孫堅余部、準備過江時,手下的將領多是出于淮泗地區(qū)的“江西人”。如孫策的堂弟孫瑜開始率領兵眾時,“賓客諸將多江西人,(孫)瑜虛心綏附,得其歡心”,也就是說,孫策的部曲主力仍然長期保有淮泗色彩。盡管有的謀士或將領和孫堅一樣出自江東,但經(jīng)過多年的征戰(zhàn)已經(jīng)融入了淮泗集團,不能再被視為江東人物了。孫策在江東征戰(zhàn)所收的本地“離散”,也多是“烏集之眾”“散附之士”,很難成為孫氏的主要作戰(zhàn)部隊。 孫策出自“篡漢逆賊”袁術手下,此番對江東用兵,在相對偏僻隔絕的江東的士大夫看來,無疑是對東漢法統(tǒng)的蔑視和挑戰(zhàn)。 當時,流寓江表的名士許靖在給曹操的信中,描述孫策平定江東的過程說:“正禮(即當時的揚州刺史劉繇)師退,術兵前進;會稽傾覆,景興(即會稽太守王朗,也就是后來的'王司徒’)失據(jù)?!痹S靖直接描述孫策為“術兵”,便可看出從東漢法統(tǒng)的角度而言,士大夫對孫家的排斥抗拒不言而喻。這種局面預示的就是,孫氏家族試圖在江東地區(qū)建立穩(wěn)固政權的過程注定很不輕松,充滿曲折。再加上貫穿孫吳建國始終的地方山越、宗伍問題,孫氏政權轄境內(nèi)的基層社會一直都不是鐵板一塊。 江東小霸王:孫策與江東大族矛盾的爆發(fā) 江西“外來者”,外加“逆賊爪牙”——這樣的人設讓孫策很難在江東立足。因此,孫策一開始想要依靠時任揚州刺史、尊奉東漢的宗室劉繇,來博得江東望族的好感??蓪O策進攻江北的廬江,圍城長達兩年,太守陸康病死城中,其宗族百余人餓死近半。陸氏是吳郡大族,因孫策而落得如此下場,這讓整個江東感到震恐。駐守曲阿的劉繇也感到震驚,將孫家手下的部曲遣回了江北,設兵防備。孫策從此才過江作戰(zhàn),開始了對江東的征服。 《后出師表》有言: 劉繇、王朗,各據(jù)州郡,論安言計,動引圣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zhàn),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并江東。 劉繇和王朗并非將才,在用兵作戰(zhàn)上根本不是孫策的對手。事實上,劉繇和王朗作為外來者來到江東,只能作為東漢王朝的象征,本來就沒有什么堅固的根基,這一點同孫策一樣。孫策消除了代表東漢的力量,卻無法獲得當?shù)卮笞宓闹С郑@種或明或暗的沖突和對抗,幾乎延續(xù)了整個東吳時代。 孫氏誅戮江東英豪,在吳國的史書中并不彰顯。有的說孫策“斗轉千里,盡有江南之地,誅其名豪,威行鄰國”。史家經(jīng)過尋繹,找到了孫策所誅的多個江東大族,如許貢,盛憲,周昕、周昂、周喁三兄弟,以及王晟等。除了許貢本是中原人士,來吳郡做太守外,其余數(shù)姓皆是江東本地望族,他們幾乎都不再見于其后的江東政權當中,其家湮沒草莽,良足嗟嘆。與此同時,江東地區(qū)的黃老道領袖于吉,也在孫策整肅江東的過程中被殺害。 這場整肅,首先成為曹操對江東發(fā)動戰(zhàn)爭的借口。江東士人與中原交流緊密,互通聲氣。江東的盛憲“有天下大名”,當時大名鼎鼎的中原名士如孔融,都是其晚輩,以能與盛憲結交為榮,一直寫信給曹操,希望能以漢帝的名義征盛憲入朝;因此他受到孫策的深深忌恨,終為其所害,不僅家人罹難,連門生故吏也都慘遭波及。這些事件都給了曹操征伐的口實。 其次,長期困擾孫氏的山越問題也與此不無關系。山越,正如名字所顯示的,是流竄山間的越人;雖然名之為“越”,但實際上又不僅僅限于越人。一方面,北遷的越人經(jīng)過兩漢數(shù)百年的浸染,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漢化,和漢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另一方面,江東漢人回避孫策,往往一同流入山林,組成了鄉(xiāng)野武裝,長期進行游擊戰(zhàn)爭。其中在州郡的大族英豪,本來就有自己的宗族武裝,加上收留流民,與山越溝通消息、相互配合,在南方叢林之間阻撓孫吳對土地和勞動力的占有。 更可怕的是,孫策還要面對淮泗集團內(nèi)部出現(xiàn)的離心傾向——東漢末年政局多變,有誰能保證孫家真能長久立足江東呢?《江表傳》記載了這樣一段故事:道士于吉來到吳會,正逢孫策在郡城門樓上集合賓客將領。三分之二的將領賓客都走下城樓,迎接于吉,置孫策于不顧。孫策登時大怒:“此子妖妄,能幻惑眾心,遠使諸將不復相顧君臣之禮,盡委策下樓拜之,不可不除也!”于是不顧眾人勸阻,怒殺于吉。從此事便可看出,孫策很大程度上并不被淮泗集團的部下所尊重。北方穩(wěn)定之后,曹操發(fā)布的征發(fā)流寓各地士人的詔令對南來的賓客有很大的震動。孫策幾乎不放自己手下的北士應召,這才得以保持住淮泗集團沒有瓦解。 建安五年(200年),被孫策所殺的許貢的門客埋伏山林,擊傷孫策,致其死亡。而《三國演義》中,孫策之死則更加戲謔:孫策遭到刺殺受傷后,數(shù)次遇到于吉的鬼魂索命,最終在驚恐中“金瘡迸裂,昏絕于地”,不久死去。不得不說這是孫策實行殘酷政策的直接寫照。 猛虎歸山:孫權政權與江東大族的結合及其江東化 孫策臨死之前,對孫權說了一段著名的話: 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 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 ——《三國志》卷四十六《孫破虜討逆?zhèn)鳌?/span> 作為兄長,孫策很了解自己的這個弟弟。在他眼中,孫權的性格并不適宜延續(xù)孫策的強勢手腕?!皻⒙尽焙汀盎\絡”同為統(tǒng)治江東的手段,二者缺一不可,更應保持平衡。孫策銳意進取,以鐵腕統(tǒng)治江東,“誅其英豪,威行鄰國”,但只重“殺戮”,以致得罪江東大族、吳地的黃老道勢力;還未等顧及“籠絡”時,便遭殺身之禍。因此,孫策的這段遺言也可視為孫策對孫權提出的政策轉向要求。 于是,孫權掌權后,更加注重選賢納士。孫策去世前托命張昭和周瑜,他們作為北士,共同營造了尊重賢能、優(yōu)禮士人的政治環(huán)境?;淬羧耸?,諸如魯肅、諸葛瑾等后來在東吳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將軍謀士,本不親附孫策,但在新的環(huán)境下都進入幕府,成為孫權的得力干將?;淬羧酥挥性诮瓥|立足,有所依靠,才能保證淮泗集團內(nèi)部的穩(wěn)定,這是孫氏家族進入江東建立政權的政治基礎。隨后,出于長遠考慮,吸收江東人士進入政權,乃至最后徹底江東化,是孫吳的必然選擇。 在開始的時候,孫權一方面需要江東士族來補充統(tǒng)治力量,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對這些大族有所防備。因而相應地,江東大族一方面看到自己的前途只能依靠孫氏,在等待孫氏政權更有分量的政策,另一方面也不肯真正傾心輔佐,不肯相信孫吳政權。 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直接體現(xiàn)在孫權對江東大族的態(tài)度上。會稽的魏、虞諸族在孫權的虛與委蛇中貶徙他鄉(xiāng),但他們比之前盛、周家族的命運要好一些。而到了中期,吳會望族,比如陸氏、顧氏,就比會稽望族命運要好很多。 陸績是吳郡大族陸康之子,出于身家仇恨,對孫權有著比較抗拒的情緒;但到了陸績之侄陸遜,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陸遜不是吳郡望族陸氏嫡傳,在侍奉孫氏政權的道路上更加隱忍。他從平定山越起家,逐漸發(fā)展自己的軍事勢力;直到主持夷陵之戰(zhàn)時,仍然不被淮泗舊貴族尊重接納,但是,夷陵之戰(zhàn)的巨大成功,奠定了他在軍事上的重要地位。自此,荊湘上游諸軍事無不由陸家子弟把持,孫氏政權在軍事上完成了江東化的進程。 同時,孫權也主動尋求與陸家和解。為此,孫權將自己的侄女,也就是孫策的女兒嫁給陸遜,讓孫陸兩家得以在表面上化仇為親。淮泗集團與江東士族之間的政治運勢也就此逐漸逆轉。隨后孫權稱帝,顧雍作為吳郡著姓的代表而登上宰相高位,標志著政治上的江東化也幾近完成。 孫吳政權與江東大族完成了和解。孫吳政權在大族的支持下得以穩(wěn)固,而江東大族在孫氏的包庇和縱容下,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速發(fā)展,各地盤踞,不可動搖。例如陸遜食邑只有一縣,卻擁有上萬的部曲;而當初顯貴如周瑜者,食邑四縣,私兵部曲也不過數(shù)千而已。軍將實力顯著增強,也可以作為江東士族勢力后期發(fā)展的一個側面。 孫氏集團在入主江東的過程中,可謂歷經(jīng)坎坷。在這個過程中,領袖的個人性格和素質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宋人晁補之評價說: 吳人輕而無謀,自古記之矣。孫堅、孫策皆無王霸器。堅輕騎從敵,策暫出遇仇,俱以輕敗。雖賴周瑜、魯肅輩輔權嗣立,亦權稍持重,故卒建吳國也。 ——《濟北晁先生雞肋集》 孫堅、孫策父子性格缺乏持重謹慎,好逞匹夫之勇,以致二人盛年之時陡然死于非命。這在當時江東復雜的情勢之下,無疑增大了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不確定性。孫權才具足夠,稍能持重,保證了統(tǒng)治集團核心的穩(wěn)定,這也是穩(wěn)固江東地區(qū)統(tǒng)治的內(nèi)部保障。 從孫策到孫權,孫氏集團政策的調整,是為了在“殺戮”與“籠絡”之間尋找不易的平衡,這體現(xiàn)出的是江東局勢的復雜性。為此,孫氏集團歷經(jīng)二代三主,通過一段獨特而困難的內(nèi)部整合的過程,終于完全獲得了江東的人心。這也是孫吳在江東地區(qū)建立統(tǒng)治最早、稱帝卻是三國中最晚的原因之一。 猛虎須居山林,才可為百獸之王;若脫離了山林,便會虎落平陽。對于孫氏政權來說,他們標榜的故鄉(xiāng)江東,就是他們立足的“山林”。因此他們不得不走江東化的路子。這是孫吳在面對錯綜復雜的揚州地區(qū)政治形勢時,出于最直接的政治利益,做出的必然選擇。當然,政權江東化同樣限制著孫吳政權的發(fā)展。政權性質發(fā)生轉變,孫吳又從何處覓得統(tǒng)治全國的法統(tǒng)?地方士族也難有動力去追逐遠在中原的遙不可及的法統(tǒng),而越發(fā)呈現(xiàn)出保守的政治面貌。孫氏政權漸漸失去了逐鹿中原的機會,自甘地處江南一隅。最后,“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孫權死后不到三十年,孫吳也隨之走向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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