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四年,公元1799年,正月十八日。 京師紫禁城的街面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鞭炮齊鳴,煙花盛放,雖然元宵已過,但天下百姓們很顯然仍然沉浸在新年的歡樂氛圍中。 只不過這樣的場景,領班軍事大臣,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大清政壇上集政治,京防,財政于一身的權臣和珅卻無法看到了。 因為,他已經(jīng)被嘉慶同志下獄,關了整整三天了。 第三天,也就是這一天晚上,皇帝派大臣來慰問和珅,沒給和珅送上一碗可口的元宵,但卻賜給了他三尺白綾。 和珅是個聰明人,他一看到白綾送上,就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不由得心灰意冷,慘笑一聲。 作為有清一代聲名最旺,權勢最盛,權力最大的弄臣,誰都無法想象他竟然會落得這樣一個結局。 此刻,他木然的接過白綾,緩慢的繞在監(jiān)牢的房梁之上,要來筆墨,留下了這樣一首詩后上吊自盡,終年不過五十歲。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 他日水泛含龍日,留取香煙是后身。 時間回到四年前,嘉靖元年,也就是清仁宗嘉慶皇帝愛新覺羅·颙琰登基的第一天。 初登大寶,嘉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個皇位,和歷朝歷代的新君登基,那完全不一樣。 因為,自己不是先帝故新帝立,而是被禪讓為新帝的,他父親清高宗乾隆皇帝愛新覺羅·弘歷活的板板整整,精神矍鑠,身體康健,再活個三五年似乎也不成問題。 朝廷里有太上皇,這似乎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真正的問題是,乾隆這個太上皇,還不像是被李世民用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他禪位的李淵,乾隆是有實權的,不僅有實權,而且權力相當大。 比如,清朝的皇帝一般都是在乾清宮居住和辦公,誰占有乾清宮,即代表誰是這個龐大帝國的實際統(tǒng)治者。 一般來說,你乾隆既然要退位了,又沒有人逼你,那你就應該趕緊收拾行李給新皇帝騰地方,然而乾隆把皇位傳給嘉慶之后,卻仍舊在乾清宮居住,一點也沒有要搬家的意思。 新皇帝嘉慶不敢吱聲,只好暫時居住在母妃的毓慶宮中。 乾隆歲數(shù)大了,禪位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四歲,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覺可睡,所以基本上每天后半夜三點多鐘就醒了。 乾隆一醒,嘉慶也不能睡了,為表為子誠孝之心,每天也得三天多爬起來去請安。 等到天光大亮開始上朝了,乾隆也要參與,而且還基本上都是由乾隆本人主持朝會,底下的大臣們上折子,乾隆先看,底下的大臣們想要發(fā)言,嘉慶說了不算,得乾隆批準。 好不容易嘉慶有機會能說上兩句話,發(fā)表一下意見,或者提出一些想法想要執(zhí)行,他也總得先征得乾隆的同意。 下了朝,乾隆要批閱奏折,嘉慶當然不能走啊,他得親自筆墨茶水伺候,乾隆歲數(shù)大了愛說話,平時還喜歡和嘉慶絮絮叨叨,嘉慶心里一百萬個不愛聽,表面上也得恭恭敬敬。 說白了,自己這個皇帝,就是由父親以禪讓的方式扶持的傀儡皇帝,所以這樣的日子對嘉慶來說,簡直是苦不堪言。 而且,嘉慶還敏銳的發(fā)現(xiàn),父親乾隆生怕自己羽翼豐滿,不聽自己的話,為了遏制自己這個新君的權力,父親竟然還在自己的身邊安插親信和珅來監(jiān)視自己。 嘉慶想不明白,既然父親如此貪戀權力高位不肯放松,那就照舊去做他的乾隆皇帝,何必改年號禪帝位,弄這么一出虛情假意呢? 既勞累他自己,也折磨著別人。 年輕的嘉慶即位時不過三十六歲,他當然不能理解他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高齡的父親非要這么折騰一頓的原因,因為,乾隆皇帝要實現(xiàn)自己為一代君王最后的一個理想,那就是實現(xiàn)一場萬無一失,平順平穩(wěn)的實現(xiàn)權力交接。 要知道,我們的乾隆同志,那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他自稱“十全武功”,認為自己是古往今來歷史上最成功的帝王。 回首這一生,乾隆如果認為自己的文治武功已經(jīng)足夠讓他自己滿意的話,那么他就要為這完美的一生劃上一個更加完美的句號。 如果自己是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帝王,那么自己的身后之事就一定也要盡善盡美。 什么是乾隆的身后之事?那就是大清王朝的權力交接。 老皇帝絕對不允許在自己死后,在自己把皇位傳給嘉慶之后,會出現(xiàn)皇室內(nèi)亂,權臣擅權,外戚干政,宦官亂政等任何威脅到兒子嘉慶的事情發(fā)生,而這些事情之所以能在歷史上頻繁的出現(xiàn),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先帝賓天,新君即位的這段時間里,會有權力真空期。 那么只要乾隆活著看到嘉慶登基,并且親力親為的幫助嘉慶走好即位登基之后最初幾年的道路,他就能替兒子打造一個平穩(wěn)的政治環(huán)境,所以,他選擇了禪讓。 只有這樣,在自己魂歸九天之后,后世之人提到自己,才會說乾隆留給嘉慶的,是一個太平康樂的盛世,這個君王走好了自己最后的一步路,完成了自己最終的使命。 當然,這是從宏觀意義上來講,如果要摻雜自己的個人情感,那么乾隆當然對權力的把持也是近乎于癡迷的。 清王朝幾乎所有的政務工作照舊由乾隆皇帝來處理,而嘉慶名為新君,整天卻只能干點比如祭祀,禮儀,接待外賓之類的工作。 在一次接待朝鮮使臣的場合中,太上皇乾隆甚至公開發(fā)表了這樣的言論:朕雖然歸政,大事還是我辦。 而面對父親這樣的態(tài)度,嘉慶也只能滿臉陪笑,然后至卑至謙的回應:全憑皇爺做主。 不過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結束了。 三年之后,八十九歲的乾隆皇帝駕崩,大清京師白旗遍掛,群臣戴孝,進入了全國性的哀悼期。 喪事辦的十分隆重體面,但其實真正為乾隆傷心的人,可能并不是很多。 一來,一個已經(jīng)將近九十歲的老人,誰對他的死其實在冥冥之中都有了預感,二來,作為封建帝制時代的集大成者,乾隆皇帝這一生馭下極嚴,他漫長的帝王生涯中少不了因為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對臣下進行殘酷的整治,皇帝的手段降下,就連如張廷玉那樣縱橫康雍乾三朝,極會做人,極諳君臣之道的老臣,也免不了被乾隆收拾的晚節(jié)不保,一無所有。 不過,那些因太上皇之死而表現(xiàn)的痛心疾首的大臣們也許大部分都是做做樣子,但有一位大臣一定留下了無比真摯且分外傷心的眼淚。 這個人,就是在監(jiān)牢里上吊的和珅。 作為乾隆皇帝執(zhí)政中晚期最為信任的奴仆,靠著乾隆的寵幸,和珅從一個小小的輕車都尉一路做到領班軍機大臣,一直以來結黨營私,聚斂錢財,可以說是貪污了巨量的財富。 根據(jù)后來查抄和珅的家產(chǎn)所得,其數(shù)額大概在十億兩白銀左右,而這個數(shù)額,相當于清朝十五年財政收入的總和。 乾隆不是一個昏庸無能的帝王,他特別能甄別臣僚,而對于和珅多有不法的行為,老皇帝早就心知肚明,早在那場震驚天下的甘肅冒賑案發(fā)生的時候,乾隆就曾經(jīng)多次訓誡和珅,讓他有所收斂,但奇怪的是,直到乾隆的駕崩的當天,老皇帝都似乎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處理和珅的意思。 嘉慶在尚未登基,以及由太上皇乾隆主政的歲月里,早就對和珅分外不滿,他一連多次的請求父親嚴懲和珅,但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縱容。 然而現(xiàn)在老皇帝已然大行,和珅的末日也終將來臨。 已經(jīng)忍耐了許多年的嘉慶皇帝當然不差這一天半天,乾隆駕崩的當天,他還把頗有深意的把料理父親喪事的一干工作全都交給和珅來打理。 可等到第二天,嘉慶立刻宣布了和珅的諸多罪狀,革去了和珅的所有職務,并將其下獄,隨即賜其自盡。 這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以如此雷霆之勢除掉和珅的行為,不僅僅是因為嘉慶要懲處和珅或者是要拿權臣開刀立威,更代表了嘉慶其實對父親晚年以來執(zhí)政的巨大不滿。 但也就是直到這一刻,嘉慶才能明白他父親的苦心孤詣。 新皇帝想過和珅是一個巨貪,但他沒想到,和珅的家財竟然如此豐厚,縱然是本朝之稅收,和查抄下來的家財相比,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而現(xiàn)在,這些和珅奮斗了一輩子的家財輕而易舉的被嘉慶收入囊中,不僅富裕了國家財政,更能填補從乾隆晚年以來的巨量虧空。 是啊,其實和珅很好殺,乾隆一生誅滅的高級官員數(shù)不勝數(shù),一個小小的和珅,乾隆又怎么會放在眼里呢? 只是乾隆認為,和珅無論貪污多少,到最后都不免會成為他愛新覺羅家的余財,所以他寧愿暫時縱容和珅,也要把這個已經(jīng)鼓鼓囊塞的錢袋子,留到兒子的新時代。 這不是老皇帝對新君的托付,而是一個父親給兒子的,最為珍貴的禮物。 乾隆不知道,隨著他的離世,大清王朝的盛世篇章也徹底宣告結束,無論他多么別出心裁,絞盡腦汁的用他生前的政治行為來干涉死后的王朝命運,都已經(jīng)不能改變紫禁城的落日熔金,河山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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