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媽愛養(yǎng)花,愛到癡。 從我記事起,每天睜開眼首先看到的就是花。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名貴花,如海棠、月季、長壽花之類的,好養(yǎng),不費啥勁就能長得花紅葉茂??衫蠇尵蛺郯巡挥迷趺促M事的花草費死勁伺候。 還在上班時,老媽下班后干的第一件事就給花兒們或修枝剪葉、或施肥澆水、或打藥滅蟲、或松土澆水,但更多的是觀察它們的生長變化。晚上睡前還要蹲在花盆前看花苗,早晨起床后又到花盆前蹲一會兒。不時推搡著我們去看各種各樣的花苗。 我一直以為是我們家居住在高海拔嚴寒地區(qū)緣故。這樣的地方養(yǎng)花不是件容易的事,氣候惡劣,難以成活,更不要說開花了。養(yǎng)花最基本的花苗和花盆,都要找人幫忙從內陸帶來或溫室培植。 我家養(yǎng)花的土基本上都是老媽托人從附近大通縣的一座山上挖來的。只要新土回來了,老媽必然是拎著一個大兜子,還沒進門就吆喝著去搬土,還不時地炫耀:“你們知道不?今天這土可是從老爺山挖來的,老爺山的土常年有爛樹根些漚著,都是黑色的,最適合養(yǎng)花了……” 待老媽退休時,我們家的幾個姊妹早已陸續(xù)從原來那個高寒地區(qū)落戶到了內陸。老媽自然也就跟著我們一同告別苦寒,來內陸享福了。我發(fā)現(xiàn),老媽伺候花更上心了: 出門不敢走遠,怕家里的花草沒人照顧;看到一些破盆子、破陶罐、甚至一些保護易碎品的泡沫,都琢磨著能不能改造一番,用來養(yǎng)花。且每到一處,她都能把養(yǎng)花的陣地擴大到極限。 二許是從小受母親熏陶之故,成年后的我也喜歡上了養(yǎng)花。請進門了些綠蘿、云竹、臭繡球后,就是殷勤探看,澆水呀,施肥呀……不知為什么,沒多久它們就一盆盆地葉落枝枯了,能開花的也不過是幾朵先天不足的小花。周圍人見了我就開玩笑:這樣一些極賤極易養(yǎng)的花兒也能被你折騰而死啊……養(yǎng)花的興趣漸減,慢慢地也就擱下了這個喜好。 老媽來后,重拾養(yǎng)花信心。我發(fā)現(xiàn),老媽的手很和這些花草的脾性。不僅原來被我糟蹋至死的花兒獲得了新生,一些比較嬌貴的,如曇花、水芹花等也能在我家登堂入室了。 老媽每天起床后都要伏在陽臺上工作很久。一會兒修剪枯葉和多余的枝條,一會兒用手試試盆里土的干濕,干透了就一瓢清水澆透,而后給花葉下一場人工雨,再然后,一個挨著一個擦拭花盆……一邊勞動,一邊沒忘了教育我:“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脾氣,過澇過旱都不行。你得察言觀色,得揣摩花兒的心思,缺肥了還是缺水了?是曬太陽多了還是少了?長壽花喜歡半陰半涼,就該把它放在陽臺里面的一排,月季、天竺葵不怕曬,就把他們擺到外面一排……”十足老農(nóng)呵護莊稼的味道。 待老太太出了汗活絡了筋骨,也就騰空心思緩解了疲勞,好心情跟著就來。我和先生樂得在一旁欣賞花草的風韻。 先生作為家庭護花隊的唯一男性,自是擔任諸多急難險重的任務,像遠赴鄉(xiāng)間挑取盆土、去菜鳥驛站一袋一袋扛回我在拼多多上拼來的營養(yǎng)土等,自是非他莫屬。而我作為點評嘉賓,雖屢屢言之不當,甚至言之無理,但還是因態(tài)度端正而被不斷邀請并被原諒大放厥詞。 好日子沒過多久,兩人開始輪番來我這里告狀。先生說老媽把陽臺上的地兒全占了,他洗了雙鞋,連個晾曬的地方都沒有。老媽則指責先生,說,先生不懂花,經(jīng)常把一雙臭鞋塞在花盆中間,且不說把一陽臺的美景破壞了,關鍵是這些花花草草些都是有感情的啊,你對它好,給它施肥澆水,給它剪枝除草,它就開花、開大花來回報你……老媽越說越傷心,索性跟我建議:能不能在陽臺的里面再放兩個大的花架。 正在我左右為難之際,小妹退休了。 三母女二人高高興興地搬到了距離我家不遠的小區(qū),先生不再跟我告狀。每接到老媽的電話也多是她們母女的養(yǎng)花生涯幸福無比: “老三啊,老四妹從拼多多上網(wǎng)購了一株麗格海棠,收到時連株帶葉都爛掉了,老四說了客服一頓,商家不住道歉并賠了錢。然后就把這株麗格海棠扔了,我看著有點可惜,只要沒爛完,就還是一條小生命啊,就想著能不能救活。我把它插在了一個小盆中,果然活了……”老太太的聲音里透著激動。 可我們家的花兒卻鬧起了情緒: 正準備開花的月季,葉子一天賽一天黃,該開花的時節(jié)硬是頂著個花苞沒下文;好不容易開了的,一天賽一天不精神,有的還死給我看。蘿卜海棠直接死翹翹了。 養(yǎng)花的心一旦被點燃,便會長久地不會被熄滅。根據(jù)多年養(yǎng)花經(jīng)驗,我明白花草自己會奮斗的,可我若一直置之不理,它們多數(shù)還是會死掉。痛定思痛后,我和先生一致決定,請老太太回診。 一路上盤算著,老媽見我后一定又是:我不懂養(yǎng)花,又沒耐心鉆研養(yǎng)花的學問,與花無緣之類的說辭,絕不還嘴,只要能把老太太請來就好。 “媽,我來了……”沒人理我,再喊一聲,還是無人搭話。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氣氛不對,“小妹怎么了?” “你問媽吧?”小妹看上去又沮喪又不安,還無意識地搓著自己的脖子。 我又將臉轉向老媽,老媽一臉的無所謂:“家里面有幾個飛蟲又咋了?它又不會吃你……” 四自跟小妹搬到新家后,老媽再次開啟了養(yǎng)花的新征程。以客廳為養(yǎng)花基地,林林總總的各色花草,臥室飄窗為撫育重地,凡小不點新遷進來的花草,一般都會在這里得到優(yōu)待,單等大點了便遷居至書房。 就這樣,總算是花比人多了。可她們二人的住房遠和我那里不同。電梯公寓高層,窗外不允許懸掛任何物件,本該在屋外盛開的花草改在了屋里??晌葜叙B(yǎng)花有如籠中養(yǎng)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yǎng)不出個樣子來。除非特建花室。可老人家的新居里,哪還有什么地方為她建個花室。 慢慢地,一些長得很好的花開始生蟲了,從土里往外涌。開始還只是落在花葉和花瓣上,后來蟲子越來越多,不斷在空中聚集。小妹說它們好像長了眼睛,專往人的鼻孔里鉆。為此,老太太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熬辣椒水、熬生姜水,將切成片的大蒜埋在土里。蟲卵還是一個勁地往人身上撲,它們尤其喜歡燈光,小妹說電視也不敢看了。 無奈之下,老太太答應小妹去市場上買些殺蟲劑。小妹臨出門時還不斷囑咐:藥水千萬不要整太兇了,傷著花…… 這天,小妹又出門去買藥水了。不知老太太哪根筋轉快了點兒,從櫥柜里翻出個大鐵鍋來,待鍋燒紅后,將生了蟲的土一盆一盆倒了進去,又找了把炒勺……聽到小妹用鑰匙開門聲音時,老太太以最快的速度關了火,又找了口鍋蓋嚴嚴實實地把土蓋住。 見了小妹,老媽臉不變色心不跳,一付地下工作者的風范,可滿屋子嗆人的煙氣早已迷住了小妹的眼睛。 老媽越從容,小妹越難過:“媽啊,這些土噴過藥了,有毒,你這樣弄,毒著你咋辦?還有,這口新新的鍋算是報廢了。” “誰說的?你們小時候吃的菜里不也經(jīng)常有殘留的農(nóng)藥嗎?也沒見把你們哪個養(yǎng)出問題了?”知道自己理虧的老太太一點也不示弱,短暫的焦慮后又充滿信心對著小妹大叫,“我怕啥,我已經(jīng)活到八十多歲,毒死了算……” “你死了,我怎么辦?” 我進門時,小妹剛抹掉抽抽搭搭的眼淚,可那怯怯的眼神已告訴了我這里曾發(fā)生的一切。 這時,一陣煙氣飄過,老媽的臉變得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朔神像。 五老媽這是養(yǎng)花養(yǎng)出“魔怔”了。聽小妹說,飛蟲最厲害的時候,老媽整個就在蟲子的包圍中,但老人家似乎一點也不覺著有這樣一批外來者,正嚴重影響著她的日常生活…… 人活到這個狀態(tài),算不算是從必然王國到了自由王國?何等的自在,何等的瀟灑,我輩不如。事后,老媽跟我保證說,絕不會再有此類事情發(fā)生,但我知道,那是以痛失愛花為代價的。 這世道常常是花對人無意,人卻對花有所乞求。 養(yǎng)花之樂究竟是什么?對花嫁接、培育、修剪,使其觀賞性更強,甚而風姿獨特……足以使人極致熱愛,并將其當做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旦失去便無法自拔。而處于癲狂狀態(tài)中的人,敢于把自己置于荒誕中,應該是沒有意識到的。 在養(yǎng)花的路上,誰能夠如此兇猛,如此持久地奔跑下去?尤其是一個即將走向人生終點的老人,還能享受這樣的癲狂,不說難能可貴,但世間又有幾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