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寫的泰山系列拿給乙烯老師看。

他說有三處不嚴謹?shù)牡胤健?br>
第一、泰山奶奶信仰到巔峰期不再依附于東岳廟，而是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品牌，全國連鎖加盟，專業(yè)稱呼是碧霞宮。宮是行宮的意思，也叫泰山行宮。

他說，你在山西、河南遇到的娘娘廟，多是這類情況，并不是你說的鳩占鵲巢，不是把東岳廟改為了碧霞宮。

我問，泰山奶奶的廟為什么叫行宮？

他說，東岳大帝不需要行宮，因為老百姓對東岳大帝的理解就是神仙，神仙可以無處不在，沒有時間感距離感，塑個神像他就能附體。而對泰山奶奶的認識呢？像仙更像人，所以給了她人間的最高待遇。古代帝王出行，都需要提前修建行宮，為泰山奶奶修建行宮也是這個道理，意思是平時泰山奶奶在泰山上，每年廟會時請來跟大家面對面……

很巧，昨天我整理讀書筆記，在于謙寫的《人間溫柔》里看到這么一段：接駕法會的意思就是，把泰山奶奶從泰山那邊請過來，到河北清河縣串個門。串完門，大伙兒再給她送回去。老娘娘去清河縣串門這幾天，泰山行宮方圓左近，還得開廟會，連吃帶玩兒，唱戲、耍獅子、跑旱船……弄得挺熱鬧。

跟乙烯老師說的，差不多。

山東泰山足球隊原先叫魯能泰山足球隊。球場上，球迷喜歡對罵，過去對方球迷喜歡罵：魯能，傻逼。

如今，不叫魯能了，只能罵，泰山傻逼。

山東球迷就弱弱的提醒，你們罵魯能可以，不能罵泰山，泰山奶奶可靈了。

還列舉了幾個例子。

XX俱樂部罵泰山傻逼，結(jié)果降級了。

XX俱樂部罵泰山傻逼，結(jié)果解散了。

我們山東人從來不罵泰山。

乙烯老師也有些“迷信”，給我講了泰山奶奶與水立方的八卦。說當(dāng)年奧運會建水立方，拆了當(dāng)?shù)氐谋滔紝m，結(jié)果……

以我的了解，近兩百年，無論是東岳大帝還是泰山奶奶，信仰基數(shù)都是下行的。東岳大帝信仰是全面萎縮，因為過去帝王們是信仰先鋒，帶頭人，現(xiàn)在帝王沒了，也就是北京有比較像樣的東岳廟。能留住的原因與明清時期皇帝們祭祀頻繁有關(guān)，當(dāng)文物管理著。

泰山奶奶民眾基礎(chǔ)好，信仰峰頂晚于東岳大帝，但是這些年也在逐漸的收縮，基本回縮到了山東。

大概率是因為大佛教的崛起。

大佛教特指佛教圣地。現(xiàn)在連泰安人都組團去五臺山。

大佛教虹吸了所有的小信仰。

小信仰多是無根信仰。

沒有教義，只是單純的交易，我給你燒香磕頭，你給我什么福報……

大信仰則有哲學(xué)色彩。

足夠厚重。

我翻了翻去年騎行山東拍的素材，發(fā)現(xiàn)山東境內(nèi)的碧霞宮還真不少，而且多在黃金地段，例如臺兒莊古城。這是打日本鬼子的地方，當(dāng)時炮彈把廟頂都給炸翻了。

有意思的是，淄川西山公園也有個碧霞宮，還是個日式建筑，日本人建的。

這是要對臺兒莊戰(zhàn)役懺悔嗎？

不對，西山公園建筑時間要早于臺兒莊戰(zhàn)役，是民國初期德國日本在淄川開礦時修建的。

乙烯老師說，第二處差錯是宋真宗在泰山上并非沒有留下痕跡，也留過刻石。

宋朝，那是文化巔峰期，咋可能不舞文弄墨呢？

他說，封禪不可能不立碑，而且一定是后人比前人還場面。李隆基搞了個摩崖刻石，宋真宗不會輸給他，也派人削崖為碑搞了一篇《御制功德銘》。皇帝選的位置，那肯定都是最好的位置。泰山涂鴉的爆發(fā)期就是明清。唐朝的文人登泰山只寫詩不亂刻亂畫，他們對泰山有敬畏，覺得那是皇帝才有資格留下刻石的地方。到明朝時，皇帝對泰山?jīng)]興趣，下面的人開始對泰山肆意涂鴉。他們對李隆基還是有敬畏心的，但是對宋真宗則是嗤之以鼻，于是“宋摩崖”在明清時期鏟了刻，刻了鏟。泰山在宣傳時，把這個也當(dāng)特色了，說是形成了“一崖三朝相疊”的獨特摩崖石刻現(xiàn)象。 （附圖1）

我說，怪不得明清時期泰安知府是泰山刻石的主力軍。

他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整個泰山留下痕跡最多的是明朝翟濤，他是濟南府同知，曾代理泰安知府。這個人就是泰山的災(zāi)星，鏟“宋摩崖”的始作俑者。古人常以德星比喻賢士，他以地主的身份接待了幾個文人騷客同游泰山，自稱“德星聚”，便題了“德星巖”這三個字。

我問，他在泰山上還留下了啥？

他說，山前的岱宗坊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你說紅門是泰山的正門是錯誤的，泰山的正門是個大牌坊，就是岱宗坊（附圖2）。紅門那個位置的“登高必自”四個字也出自他之手，旁邊的天階牌坊也是他立的。山中五大夫松的位置，他立了塊“獨立大夫”石，不是贊美“五大夫松”的，而是贊揚旁邊一棵古松，意思是雖然它當(dāng)年沒入選五大夫松，但是氣質(zhì)、實力一點都不輸。這棵松樹在萬歷年間被山洪沖倒了，上面還滾下一塊巨石，就是今天的“飛來石”，成了新景。山頂就是“宋摩崖”處的“德星巖”。除此之外，他還在泰山搞了六七處小的石牌坊。

我說，有功有過。

他說，修建的，多是人工造景；破壞的，多是歷史瑰寶。

我說，明朝人不按常理出牌。

他說，皇帝沒計劃封禪泰山，相當(dāng)于把泰山貶為民用級了，A寫上倆字，B馬上就跟風(fēng)。破窗效應(yīng)，文人騷客紛紛占領(lǐng)黃金區(qū)域，連岱廟的兩塊招牌祥符碑、宣和碑的背面，都被明朝人給刻了字。祥符碑是宋真宗修岱廟時立的，肯定要立在岱廟的C位，又高又大又正，這塊碑全稱為《大宋封東岳天齊仁圣帝碑》，為岱廟第一豐碑。立了那么多年沒事，到了明朝，反面被刻了字。若是宋真宗知道了，棺材板都快摁不住了。（碑陰有明代萬歷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巡撫張允濟和巡按王立賢題書的“五岳獨宗”四字。）（附圖3、4）

我問，明朝皇帝對泰山是什么態(tài)度？

他說，朱元璋是比較務(wù)實的。從唐朝封泰山神為天齊王開始，后來封號越來越多，到宋元時期成了天齊仁圣大帝。朱元璋覺得人給神起封號太扯淡了，于是下了詔書，去除泰山神的一切封號，還專門在岱廟立了塊去封號碑。這個碑最值得研究的是其碑文，全文僅226字，言簡意明，一改前代引經(jīng)據(jù)典、文辭繁冗典麗的風(fēng)格，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附圖5，6）

我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岱廟里的碑不僅僅是收集于泰山。

他說，是的，全山東的碑刻精華，都收集在岱廟。書法領(lǐng)域被研究最多的還不是黨懷英的楷書，而是東漢末年的隸書《張遷碑》。其拓片作為我國八件書法精品之一，被珍藏在故宮博物院，原碑出土于東平，現(xiàn)收藏于岱廟中。（附圖7）

我問，那明朝皇帝不祭祀泰山神？

他說，不封禪，但祭祀沒停過。有史記載的泰山神祭祀有42次，戰(zhàn)爭、求雨、皇位繼承、黃河決口、打勝仗、皇子出生……。實際上，泰山奶奶更火，因為皇家都來找泰山奶奶求子，代表人物是明世宗朱厚熜。學(xué)術(shù)界有兩個說法，一說是親至，一說是皇太后遣太子太保來到泰山為明世宗求子。這是泰山求子的最早史料，這個代言比什么都管用，從此，婚后無子莫發(fā)愁，尋子得福碧霞宮?，F(xiàn)如今，在靈巖寺大雄寶殿的北墻上有碑刻《萬歷四十三年東昌府聊城縣求子還愿記事題名碑》，是記述明代萬歷年間求子還愿習(xí)俗的珍貴碑刻資料。求的是碧霞元君，還愿時卻來到靈巖寺施舍，說明了靈巖寺和泰山在民間信仰上一體化的特點；也再一次證明了民間信仰非佛非道、亦佛亦道的特征。

我說，泰山奶奶不會是因為這個突然火的吧？

他說，有可能。明朝末年著名作家張岱在登泰山至碧霞祠時不禁感嘆：“元君像不及三尺，而香火之勝，為四顧大部洲所無”。最夸張的是，朝廷眼饞香火錢，直接在碧霞祠邊建了東宮署，香稅總巡官駐在此地，收起了香火稅，以充國家財政。

我說，張岱，我熟，明朝王思聰。我學(xué)歷史時，寫過他的專題。相比張岱而言，王思聰只能算業(yè)余玩家。張岱在身世方面比王思聰要更顯赫，祖上四代為官，高祖父張元汴是狀元出身，父親張耀芳任魯王府右長史，親戚朋友無不是當(dāng)時名震一方的學(xué)者和藝術(shù)家。他既是官二代又是富二代還是藝二代，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尤其擅嫖，對揚州瘦馬格外有研究。

他說，張岱這個名字就很霸氣。岱宗特指泰山地位，山中之王，萬山來朝，張岱是他的名，他的字叫宗子。他屬于少有的人間清醒系列，寫文章吐槽這些人糟蹋泰山：“現(xiàn)在的地方官沿途搞個木坊說是'子在川上處’還算有點道理，跑到泰山頂上刻個石頭說'孔子小天下處’就笑死人了?！?br>
我說，我也很喜歡他，我曾經(jīng)寫過這么一段評價：過去，包括今天的歷史研究，多是圍繞帝王展開。再過幾十年，可能人們對歷史的興趣會轉(zhuǎn)向有趣的靈魂，那么張岱會成為歷史人氣王。張岱在史學(xué)、文學(xué)領(lǐng)域均有建樹，他年輕時享盡人間繁華，明亡后避難山中，貧困潦倒，即便如此，還壽終正寢，享年93歲。有人曾經(jīng)問金庸：“人生應(yīng)如何度過？”老先生答：“大鬧一場，悄然離去?！边@個標準，張岱最符合。

他說，可能是名字里有岱有宗的緣故，張岱寫了不少關(guān)于泰山的文章，但是因其行徑為世所難容，作品很難廣為流傳。

我說，若是徐霞客來泰山就好了。我爬南方山時，發(fā)現(xiàn)多有徐霞客古道。

他說，徐霞客來過泰山，不過是年輕時來的，當(dāng)時還沒有寫游記的習(xí)慣。《徐霞客游記》主要記錄了他28歲到48歲這20年的游歷生涯，不僅僅沒有寫泰山，反而把泰山當(dāng)墊腳石了，為黃山寫了那句：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

我問，明朝就這么一個旅游博主嗎？

他說，不少，但是能入選課本且被后人熟知的，目前只有徐霞客，成了一種圖騰。徐霞客還是偏自然地理，有位地理學(xué)家叫王士性，更傾向于人文地理。王士性是明萬歷五年進士，相繼在河南、北京、四川、廣西、云南、山東、江蘇等地做官。喜好游歷，“無時不游，無地不游，無官不游”，足跡遍及當(dāng)時的兩京十二省。也寫了不少書，如《五岳游草》《廣志繹》《廣游志》，其成就可媲美《徐霞客游記》，但是沒有得到官方推廣，從而淹沒在歷史長河中了。若是官方推他而不是徐霞客，可能會帶動更多人來爬泰山，因為他有篇專門寫泰山的《岱游記》……

我問，兩人有什么區(qū)別？

他說，王士性是公費旅游，徐霞客是自費旅游。徐霞客在游記中尊稱王士性為“王十岳”。一個當(dāng)官四處旅游的人，哪可能被大肆宣傳呢？那不是不務(wù)正業(yè)嘛？！

乙烯老師提到的第三處疏漏是，泰山上近現(xiàn)代題字并不少，若是以新中國成立為分界點，那真是隨處可見。

起因是我寫過，莫言的字想登上泰山，比登天還難。

乙烯老師說，泰山題字雖然多，但是遠沒有岱廟里的碑文有厚重感。泰山上的題字多是明清時期的，很年輕，而且是一代覆蓋一代，不斷有人寫，不斷有人擦。真正管的嚴是申請世界雙遺之后，之前幾十年也沒有那么嚴苛。

剛才我想了想，整個泰山，目前不能擦的，也就是經(jīng)石峪與唐摩崖，其它的，包括五岳獨尊那幾個字，一旦失守地標C位，都有概率被覆蓋。你是今天的大書法家，但是在幾百年后的人們眼里，你算個啥？！不足以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一筆。

除非是秦始皇，漢武帝，唐玄宗，也包括宋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