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期待許久的對話,從《千里江山圖》面世就開始了。 一年多來,盡管專業(yè)評論和媒體報道不斷,孫甘露自己一直很少“說話”。幾次發(fā)去信息,他?;兀骸斑€是先聽聽讀者的看法吧”。 在《千里江山圖》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的第二天,孫甘露如約參加了一個談論昆德拉的文學活動。其他嘉賓幾次說到“茅獎”,他只笑笑,并未多言。活動結(jié)束后,熱情的讀者抱著書找他簽名,向他祝賀,他耐心地簽完,并一一回應:“謝謝,謝謝?!?/span> “人大約都不喜歡被過度關(guān)注,也和我的性格有關(guān),我不習慣闡釋自己的作品?!边@個八月,孫甘露在上海思南接受了澎湃新聞獨家專訪。剛剛坐定,他就帶著一種略抱歉的微笑說:“我們還是不要過多地談論作品本身吧?!?/span> 他接著打了個比方,寫小說就像給讀者“變戲法”,要是都跑到舞臺后面去,還有什么趣呢? “小說也像一個表演,當然不是說它假,雖然它有虛構(gòu)。它其實有點游戲的感覺,或者說戲劇的成分。它在我看來包含了很多含義?!?/span> (一) 有關(guān)孫甘露,王朔的一句話至今為人津津樂道:“孫甘露當然是最好的,他的書面語最精粹,他就像是上帝按著他的手在寫,使我們對書面語重新抱有尊敬和敬畏?!?/span> 孫甘露并非中文科班出身。1985年,上海作協(xié)舉辦青年作家講習班,26歲的郵遞員孫甘露與在滬西工人文化宮上班的金宇澄、在商業(yè)站搬卸貨品的阮海彪、在紡織廠搞機修的程小瑩都成為其中一員。講習班結(jié)束,每人要交一篇作品,孫甘露交出了《訪問夢境》。 這篇小說于第二年在《上海文學》發(fā)表,隨即引發(fā)熱議:這小說特別不像小說。加上后來的《信使之函》《請女人猜謎》《我是少年酒壇子》等富有語言實驗性的作品,孫甘露和余華、殘雪等人一起,作為“1980年代先鋒作家”,被寫進中國當代文學史。 《我是少年酒壇子》出版那一年,23歲的畢飛宇剛開啟寫作生涯,那時他以孫甘露為目標:“在先鋒文學的層面,余華、蘇童和格非在社會層面影響最大,但走得最遠的是孫甘露和殘雪。孫甘露走到了一種'荒蕪’的地步?!?/span> 然而,先鋒小說的“黃金”時間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用程德培的話說,自1980年代末開始,先鋒小說便無人理睬、隱姓埋名。 但先鋒小說的退潮似乎并沒有影響孫甘露繼續(xù)走在這條路上。1990年代初,孫甘露依然寫出了《音叉、沙漏和節(jié)拍器》《憶秦娥》等短篇小說,以及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呼吸》。在吳義勤看來,無論讀之前的《訪問夢境》還是《呼吸》,首先要面對的正是孫甘露那種絕對化的先鋒精神方式以及貫穿于這種絕對中的那份令人感動的文學赤誠。 2004年,孫甘露在《上海文學》發(fā)表了《少女群像》——這是他尚未成形的長篇小說的一個部分。在他自己的講述里,這篇作品和早期那些通常被描述為實驗性的作品不太一樣,《少女群像》開始將現(xiàn)實世界呈現(xiàn)到前面?!拔蚁肟纯船F(xiàn)實在我的筆下會呈現(xiàn)出一個什么樣的形態(tài)。我想看看具體的人在這樣一個大的動蕩的時代背景前面究竟是怎樣的,我想處理一下個人命運這種東西?!?/span> 然而《少女群像》終究未完。之后近二十年,孫甘露不再發(fā)表新的小說。 直到《千里江山圖》。 (二) 昔日的先鋒作家要寫一部名為《千里江山圖》的小說,這個傳言在文學圈流傳許久。但當它以“諜戰(zhàn)”小說的面貌現(xiàn)身,還是狠狠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2020年,一個契機讓孫甘露了解到1930年代初非常秘密的一個轉(zhuǎn)移行動——黨中央從上海轉(zhuǎn)移到瑞金。從上海到瑞金的直線距離,大概就1000多里地。但在當時它必須繞到香港,從上海、廣東汕頭再回來,如此就是3000里地。 這是歷史上非常秘密但又非常重要的一個行動,《千里江山圖》的故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展開。 小說出版后,很多人來問書里的奧秘——最后那封信是誰寫給誰的?在小說中至關(guān)重要的“浩瀚”有沒有原型?那個名叫“穆川”的軍官是否另有身份? 作為讀者,我自然也有很多猜想。比如,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有何深意?在《呼吸》之后,他為何又一次在長篇小說里引用了《圖蘭朵》,以及合唱隊在序幕中的那句歌詞——“在圖蘭朵的家鄉(xiāng),劊子手永遠忙碌”? “寫作者在小說中的所有用心,都希望讀者通過閱讀去發(fā)現(xiàn)?!睂O甘露說,關(guān)于人物對話的內(nèi)涵、人物形象的寓意、故事情節(jié)的背景、小說細節(jié)的設置,很多答案恰恰是在“是”與“不是”之間。 “你不能說'他就是他’,那這個人物也太無趣了。但你也不能說'他就不是他’。當然,這么做不僅僅是因為有意思,而是'是’與'不是’之間,本來就有很多含義?!?/span> “打個比方,生活中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愛我嗎’,這是很常見的問題。如果另一個人說'不愛’,未必見得就是不愛,對不對?反過來,如果另一個人說'愛’,也未必就是愛。問問題的人或許是強迫癥,其實并不需要絕對的答案。而回答問題的人,或許自己心里都不清楚到底愛不愛?!?/span> (三) 我想,這樣的回答,本身就很孫甘露。 在近一年多的文學評論和研討會中,批評家們幾乎都會講到孫甘露的“轉(zhuǎn)型”,講到他從《訪問夢境》到《呼吸》,再從《少女群像》到《千里江山圖》的變化。 郜元寶回憶2016年北師大舉辦的一場關(guān)于先鋒文學三十年的討論會,那時文學界對先鋒作家轉(zhuǎn)型能否成功的焦慮似乎達到了頂點?!拔也⒉徽J為孫甘露給先鋒文學的轉(zhuǎn)向畫了一個句號,但他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研究這一重要文學現(xiàn)象的獨特個案?!?/span> 孫甘露坦言,《千里江山圖》是他接觸的一個全新的小說領域。從頭至尾,他都視這次寫作為全新的學習過程,既是對歷史的辨析,也是對歷史題材寫作的辨析和想象。 在寫小說之前,他對當年的社會日常做過大量的資料調(diào)研,包括娛樂廣告、水文資料、社會新聞、民間八卦等等。它們化為各種背景與伏筆,藏于小說的角角落落,有的如實呈現(xiàn),有的改頭換面,有的被虛構(gòu)出更多的細節(jié)。 這樣一次寫作,于他也是探索一種新的可能性。 但有些東西依然不變。比如,他依然向往突破概念化的寫作,向往對文體的探索。他依然覺得有趣的寫法不僅僅是直接交換看法,而有點“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他依然對語言的變化和變異感興趣,依然相信語言的聲音、韻律、語調(diào)、節(jié)奏,都包含了世界的信息。 在今年3月華師大召開的研討會上,孫甘露說:“我60歲以后,思想上確實發(fā)生很大轉(zhuǎn)變。但如果要說什么派,我感覺我今天仍然是先鋒派,我沒有變過?!?/span> 這句話,連帶著小說最后那封沒有署名的信,讓人們對作為“信使”的孫甘露還有遐想。 (四) 無論閱讀舊作還是新作,我都隱隱感覺聲音與孫甘露的寫作之間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拿《千里江山圖》舉例,其中有槍聲、爆竹聲、腳步聲、汽笛聲,有各種“大聲”和“小聲”,還有許多“不作聲”。粗略統(tǒng)計一下,全文大約出現(xiàn)了上百種不同的聲音。 “在所有感覺里,聽覺確實對我影響最大。比如比起文字和畫面,音樂能給我?guī)砀嗟母惺??!?/span> 孫甘露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愛好就兩個,一個是讀書,一個是聽廣播。而一個男孩對于外部世界最初的想象,恰由廣播里那些好聽的聲音編織而成。 “那時候有個廣播節(jié)目叫'長篇連播’,《虹南作戰(zhàn)史》《飛雪迎春》《平原游擊隊》《閃閃的紅星》……很多小說,我都是廣播里聽來的。還有音樂,七十年代我聽了很多中國傳統(tǒng)音樂,八十年代古典音樂也多了,我最早聽到的是貝多芬、舒伯特這些,古典派、浪漫派,都是從廣播里聽來的?!?/span> 說到這里,他有些興奮地提到自己中學時還做過校園里的廣播員。當時的廣播站里有唱機,有大盒子一樣的錄音帶,唱片是當時很火的薄膜唱片,他得在老師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放出那些聲音。有時他自己也讀稿子,現(xiàn)在還能想起一個名叫孔憲鳳的“少年楷?!?。 當然,少年時代的聲音影響不僅于此。后來開始寫作,孫甘露發(fā)現(xiàn)自己總要讀出那些文字?!坝袝r候聲音上過不了關(guān),讀得不順,你就覺得寫得不對,這成為我的一個習慣。不只是自己的文字,有時候看書也讀出來?!?/span> 這位已過花甲之年的作家,談起自己的過往略有卡頓,但一旦聊到那些打動過他的語言,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我那時候的處境真是離奇而又悲涼。仿佛置身于高臺頂端,飄浮于云霧之中?!保ǚ评铡に魅R爾斯) “白夜是指太陽只離開天空一兩個小時的夜晚,這種現(xiàn)象在北緯地區(qū)是很常見的?!車侨绱税察o,你幾乎可以聽見一支湯匙在芬蘭掉落的叮當聲?!保s瑟夫·布羅茨基) 他坐在那里緩慢地讀出這些句子,給我一種無比珍惜的感覺。 (五) 其實,朗讀《千里江山圖》也是一種有趣的體驗。 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快節(jié)奏的“情報博弈”里,那些質(zhì)樸的、瑣碎的、緩慢的日常,也被十分妥帖地安放在文字里。響聲不斷的爆竹、底樓陣陣的油香、鄰居小孩的吵鬧,1933年新歲前后的人間煙火,仿佛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的另一重底色。 小說開頭,人物依次登場,方位逐個轉(zhuǎn)移,時間緊張推進,一場秘密會議即將展開。在這樣連呼吸都緊張的時刻,作家筆鋒一轉(zhuǎn),他寫那些秘密工作者們——有人聽了一會管弦樂,有人喝了一碗豬雜湯,有人點上了一支煙。 那些擁有秘密職業(yè)的人,也是身處生活之中的人。這也是為什么,一個再成熟的間諜也有喜怒哀樂,也有習慣與偏好,也很可能出錯。 之前孫甘露打過一個比方:一個間諜身上有兩個人,一個是工作的身份,一個是日常的身份,兩者有時重疊,有時分開?!拔葑永锏囊粋€間諜有一天突然不見了,那么消失的,其實是兩個人?!?/span> 他希望在這個小說里,人物的個人遭遇、經(jīng)歷成長以及感情,都通過引述,像一個背景一樣被帶出來?!靶≌f人物,一是建立在日常經(jīng)驗之上,不然太抽象;二是被賦予行為動機。小說的難處可能就在于如何揭示動機或者說背后的邏輯,你不能藏得太淺,讀者一目了然,就沒意思;你也不能藏得太深,讀者挖不出來,等于無效?!?/span> 自然,讀者包含了各種人,如果小說最后歸于一個大家無法理解的動機——比如純粹的人性的惡,那就太乏味了?!八欢ㄒ蔷唧w的。而這個很具體的東西又要有一點超乎我們的經(jīng)驗,就是所謂的陌生化?!?/span> 太陽底下并無新鮮事,無非就是人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但孫甘露相信有的作家有一種命名的能力。 “就像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他不寫,很多事情就不存在,就沒有被人這樣講過。這個世界像剛剛開端一樣,萬物都還沒有名字,人們看到一個東西指指點點,但叫不出來。但一旦被有的作家寫了出來,這個事情就變成了這樣?!?/span> (六) 不少人也好奇一件事,這么多年沒出新作,孫甘露會感到忐忑嗎? “說實在的,忐忑沒有,外界什么反應你也沒辦法。當然你也可以想象,那么多年不寫,肯定很多人是蠻好奇的?!彼D了頓說,“但如果我很在意這件事,我就不會那么多年不寫,對不對?” 他從不避諱自己是一個寫作速度很緩慢的寫作者。在散文《自畫像》里,他列舉過《呼吸》《訪問夢境》《信使之函》《請女人猜謎》《仿佛》《憶秦娥》《我是少年酒壇子》《夜晚的語言》《相同的另一把鑰匙》……這些作品曾點綴著他的生活,一種松散慵懶的生活,與爭分奪秒的外部世界格格不入。 《呼吸》后記中的一句話也仿佛道出了他的秘密:“小說仿佛是一首漸慢曲,它以文本之外的某種速度逐漸沉靜下來,融入美和憂傷之中,從而避開所謂需求?!?/span> 這一天,孫甘露再一次談到了自己的“慢”。 “可能也和性格有關(guān),我沒覺得自己的寫作有多了不起。多寫一本,少寫一本,在我看來是一樣的。換個角度說,我雖然長時間沒寫,但我一直在讀,不單是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我對這個行當是了解的,我對寫小說這件事心里也是清楚的?!?/span> 當我們從思南走去地鐵站,路上說起了漫步。他提到芥川比呂志的一個觀點很有意思——無論男女,只要比自己所處的時代稍稍老派一點,都會更有魅力。 說這話的時候,他左手手環(huán)的黑色屏幕在陽光下閃了閃光。 那道光仿佛在提醒我,有一種美好在于,無論晴空萬里還是刮風下雨,無論周身人群如何飛奔或雀躍,一步一步,一個人總能聽見自己內(nèi)心的時鐘,發(fā)出的靈魂的聲音。 文/羅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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