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橫秦嶺》之十：

我們的村子

紅二十五軍從華陽返回佛坪時，張明的游擊隊，正在何家梁休整，他們不知道紅二十五軍已經(jīng)離開華陽去了商洛。一個月后，他們得知馬召的保安團要派兵來剿滅他們，就提前翻過秦嶺，經(jīng)東河臺到了三官廟。那五個重傷員在兩個道長的精心護理下，生活已經(jīng)能夠自理。

“雖然他們生活已經(jīng)能夠自理，但不能走遠路，如果想要行軍打仗，需要再療養(yǎng)一段時間?！蔽那宓篱L說。

“你們是不是要去華陽找紅軍。”

“華陽有我們的根據(jù)地，我們?nèi)ツ抢镎椅覀兊闹髁?。?/p>

“一個月前，有部隊從這里經(jīng)過，有人說是紅軍的部隊?！睗h清道長說，“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是晚上，悄悄過去的。前幾天我去大古坪，聽人說那是紅軍主力，有幾千人。當時，你們這幾個傷員傷勢還是比較嚴重，不然，我會把這幾個小伙子交給你們的主力。”

“如果我們的主力離開了華陽，他們一定是去商洛了。”王立平說，“商洛那里群眾基礎好，他們肯定是回商洛了?！?/p>

不過，情況到底如何，需要情報，需要人去華陽具體的了解一下情況。楊坤說，“不行我們就去華陽看一下，看一下華陽那里到底是什么情況?！?/p>

那五個傷員繼續(xù)留在道觀養(yǎng)傷。順子和郭山林立即出發(fā)，去華陽探聽情況。其他游擊隊員第二天出發(fā)，去大古坪，向華陽靠近。張明分析，如果紅軍離開華陽，肯定是認為那里不適合紅軍主力活動。但在華陽，就像那次在栗子壩一樣，肯定要留下一個小部隊打游擊。

華陽雖然屬于交通要道，但地處深山，人戶稀少，紅軍大部隊要想發(fā)展，存在許多困難。首先是部隊的供給和人員補充無法得到保障，其次，在華陽沒有戰(zhàn)略縱深，如果敵人圍剿，也沒有退路。紅二十五軍領導經(jīng)過研究認為，華陽不適宜紅軍大部隊駐扎，只適合小股的游擊隊活動。他們在華陽各地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并留下一個連隊的士兵和原來的華陽游擊隊繼續(xù)在華陽打游擊，大部隊沿原路返回，準備取道佛坪回到商洛。在岳壩，得知國民黨柳彥彪部兩個團已經(jīng)進駐佛坪縣城。為了避開強敵，紅二十五軍走大古坪，經(jīng)過龍草坪到上沙窩。在上沙窩住了一晚，第二天翻過天華山去了寧陜。

紅二十五軍走后，國民黨四十七師兩個團也進駐華陽，圍剿那里的華陽游擊隊，破壞當?shù)氐奶K維埃政權。順子和郭山林到達茅坪時，國民黨對華陽的清剿行動已經(jīng)基本結(jié)束。華陽游擊隊的一個小隊被殺，游擊隊剩余兩個小隊逃到了黃柏源一帶。華陽蘇維埃政府的成員大部分被殺，一部分隨游擊隊去了黃柏源。蘇維埃政府下屬的農(nóng)會會員和積極分子也被國民黨政府和那些還鄉(xiāng)團屠殺殆盡。

華陽周邊的村子，都駐有四十七師的部隊。紅軍來時，逃跑的那些地方土豪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返鄉(xiāng)，組織起還鄉(xiāng)團和民團，對分過他們財產(chǎn)的那些農(nóng)戶進行瘋狂的報復。在華陽和茅坪一帶，不論你走進那個村子，村口都吊著農(nóng)會會員的尸體。這些殺人和搜捕農(nóng)會干部的事情，一般都是還鄉(xiāng)團和民團干的，他們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是熟人，知道誰是共產(chǎn)黨，誰可能同情共產(chǎn)黨，誰可能分了自家的糧食和財物，知道那些農(nóng)會干部的親戚朋友都住在什么地方，捕捉和殺戮更方便，也更容易。國民黨的正規(guī)部隊只是他們的后臺。

許多村民為了活命，都逃進了深山。在九池壩后面的山溝里，順子和郭山林遇到了幾個村民，有三個村民是九池壩村的農(nóng)會會員，其它幾個都是分了地主糧食的村民。順子和郭山林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商量著下山，為被殺的村民報仇。聽到村民要下山報仇，郭山林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也是被民團殺害的，就說，“如果你們要去殺那些還鄉(xiāng)團，我和你們一起去?！?/p>

“我們有任務，不能去?！表樧訉搅终f。

“我們的任務就是打聽紅軍主力到那里去了，現(xiàn)在這情況已經(jīng)清楚了，我們也算是完成任務了?！?/p>

“但我們還要回去給張政委他們匯報情況，張政委他們知道了情況，才算是完成了任務?！?/p>

“你說就他們這幾個人，只有四條破槍，怎么對付那些還鄉(xiāng)團，我們應該幫他們?！惫搅终f，“這匯報的事情，我們幫完他們后，再去匯報也不遲，不然你看，他們這些人都會死，你想看他們都去送死嗎。”

“就我們兩個人加入他們，不一樣是送死嗎?！表樧诱f，“我們應該勸他們不要回去送死，等我們給張政委匯報了這里的情況后，再做決定。我們的任務是搞清楚這里的情況，匯報給張政委，如果我們和他們一起去打還鄉(xiāng)團，都死了，這里的情況誰去給張政委匯報。如果張政委不知道這里的情況，我們的游擊隊就可能有危險，這情況你應該清楚的?！?/p>

“你看他們會聽我們的嗎，他們現(xiàn)在就想著下山報仇，肯定不會聽我們的。再說了，聽他們說，這還鄉(xiāng)團也就三十幾個人，我們說不定能干掉他們的。你記得前面我們兩個人，不是把民團七十多個人都打跑了嗎?！?/p>

“這能比嗎，那時候有紅軍大部隊，他們以為遇到了紅軍大部隊，所以我們一開槍，他們就跑了?，F(xiàn)在情況可不一樣，他們知道紅軍大部隊不在這里，就不會害怕我們。而且現(xiàn)在情況正好反過來了，他們有了軍隊給撐腰，我們反而沒有大部隊撐腰了。他們不會一聽到槍聲就嚇跑的?！?/p>

看到順子和郭山林爭論，九池壩村農(nóng)會會長說，“你們兩個我們也不認識，我們也沒有要求你們?nèi)?，如果你們害怕，不想去，就回去找你們的部隊吧。反正我們就是這村子里的人，一輩子都生活在這里，我們也沒有其它地方可去，我們要活下去，得下山去把那幾個惡霸地主殺了。我們這是走投無路了，我們必須要去?！?/p>

農(nóng)會會長叫李建民，四十多歲，是村里的鐵匠。他說村里有五百多口人，這還鄉(xiāng)團回來，一下子就殺了三十多人，村里有一個關帝廟，里面還關著五十多人，他們不單要殺那些地主惡霸，還要把關著的那五十多個人救出來。

看著面前這十幾個村民，一個個想要拼命的樣子，順子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雖然勝算不大，但只要方法得當，雖然這三十幾個民團沒法消滅，但那五十個被抓的村民總是有辦法解救的。順子和郭山林商量，把村民分成兩組，一隊由順子帶領，從村子正面進行佯攻。另一隊由郭山林帶領，趁天黑摸進村子，先想辦法解救那些村民。然后等順子在前面打響之后，再從后面發(fā)動突然襲擊。

逃出來的這十幾個村民，都是農(nóng)會的骨干分子，也是村子里比較精干的村民。他們有紅軍離開時留下的四條長槍，還有上十條打獵時用的土槍。紅軍留下的那四條長槍和七把獵槍讓郭山林帶著，因為郭山林那里是主要的進攻方向。順子這里只留下五條獵槍，他這里只需要制造響動，吸引民團的注意力就可以了。

“行動要成功，必須要統(tǒng)一指揮，聽從命令。”郭山林說，“在我們沒有接近他們的時候，不能隨便開槍，我們?nèi)松贅屔伲o他們一個突然襲擊，才可能取勝。如果隨便就開槍，沒有了隱蔽性，我們就不能取勝。如果不能取勝，我們就可能會死在那里。所以一定要聽從命令，不能隨便開槍?！边@郭山林雖然只有二十歲，但參加紅軍已經(jīng)一年半時間了，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他知道這戰(zhàn)斗的重點，就是突然性和隱蔽性。這些村民沒有打過仗，必須要在戰(zhàn)斗打響前，給他們叮嚀清楚。

“在正式開打之前，可以用刀和棒，但不能有太大聲響?！表樧诱f，“我這郭兄弟說的非常重要，你們?nèi)ゴ遄永锏娜?，在我們開槍后，把那些民團吸引到村口的時候，你們再從他們后面開槍。這樣，即就是他們槍比我們多，但當你們從后面突然開槍后，他們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肯定就慌了手腳，會逃跑，這樣，我們的損失就會少一些?！?/p>

“不行，要把他們都殺了?！币粋€村民說。

“我們要有那實力才行，我們現(xiàn)在沒有那個實力。我們現(xiàn)在的主要目的，是解救那些被關押的村民。如果我們在那里糾纏時間長了，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只有這幾條槍，他們肯定會和我們對著打，我們就沒有了勝算?！?/p>

“順子說的對，我們沒有那個實力。我們先把他們趕走，救了那些被關押的村民再說?！崩罱駥Υ迕駛冋f，“我覺得這兩個紅軍同志說的都非常好，非常重要。他們都是紅軍游擊隊的，打仗有經(jīng)驗，所以我們一定要聽他們的，按他們說的做?！?/p>

這里的每一個村民，家里都有人被民團殺害或者關押，每一個都苦大仇深的樣子，讓順子有點擔心。行動前，他再一次強調(diào)了行動紀律和隱蔽的重要性?！澳銈冞M村的人，一定要聽郭兄弟的指揮，進村以后不要回家，等我們把民團趕走之后，你們再回家也不遲。在我們村口沒有打響之前，如果你遇到民團的人，即就是他是你的仇人，你也要忍著，躲著他，不能提前暴露目標。如果提前暴露目標，我們這十幾個人的性命，還有那關著的五十幾個人的性命就都有可能丟掉。你們一定要知道這問題的重要性?！?/p>

“我們的主要目的是把還鄉(xiāng)團從村子里趕走，解救那些被困的村民。如果在解救的過程中，順便能殺了他們幾個，當然也沒有問題。但我們不能因為要報仇，想多殺幾個還鄉(xiāng)團，而影響了我們打這一仗本來的目的。”郭山林說，“我們就這幾條槍，要把他們?nèi)肯麥?，也不現(xiàn)實，所以，我們要給他們留下逃走的通道，讓他們能逃走才行，要不然他們發(fā)現(xiàn)無處可逃，和我們拼命，我們也不能達到我們要達到的目標。”

這些村民都是本村人，晚上偷偷地摸進村子，當然是小事一樁。只是讓十個人一起摸進村子，而且不能讓民團的人發(fā)現(xiàn)，就需要有嚴格的紀律。

雖然順子和郭山林一再強調(diào)了戰(zhàn)斗前的隱蔽性有多么重要，但在順子在發(fā)起佯攻前，提前進村的村民還是被民團發(fā)現(xiàn)了。好在順子他們已經(jīng)在村口準備好了，當村子里響起槍聲的時候，順子就在村口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

村民楊六娃，今年三十二歲，家有七十歲的老母和結(jié)婚兩年的媳婦。前幾天還鄉(xiāng)團進村的時候，楊六娃本想讓媳婦回娘家躲幾天的，但由于老母生病需要照顧，就留在了家里。楊六娃的家就在離村口不遠處，那天晚上郭山林他們進村后，就隱蔽在楊六娃家房側(cè)的一片樹林里。當時是午夜時分，他們剛藏在那里不久，發(fā)現(xiàn)了兩個還鄉(xiāng)團的人來到了楊六娃家，先是敲門，然后是打門，最后進了屋子。其它什么都能忍，這事情當然不能忍。楊六娃便要沖了過去，其它村民知道這是楊六娃家，不好阻攔，郭山林一個人也沒有辦法，他們就一起沖了過去。他們進門時，一個還鄉(xiāng)團看到了他們，就開了槍，這槍一響，郭山林知道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就開槍打死了那兩個還鄉(xiāng)團的人。

進楊六娃家的兩個還鄉(xiāng)團，一個是村里的地主李明發(fā)的兒子，叫李顯龍，另一個叫張狗子，是村里的一個地痞。兩個人知道楊六娃逃了出去，提前商量好了，準備那天晚上要來強占楊六娃的媳婦，想不到瞬間就丟了性命。

村口共有十一個還鄉(xiāng)團隊員，派了兩個崗哨，其余的都在一個草棚里休息。順子正在想，這還鄉(xiāng)團雖然人多，但疏于防范，他們肯定沒有想到會有人來襲擊他們。如果先把那兩個崗哨悄悄地滅了，再把草棚里那十幾個人也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這戰(zhàn)斗就容易多了。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村里卻響起了槍聲。順子只好讓那些村民開打。村民們手里的土槍都是打獵時用的，槍一響，那兩個崗哨就都倒了下去，死了。聽到槍聲，草棚里沖出兩個人，也被順子兩槍解決了。其余的人，從草棚后面出來，向村里跑去。

聽到村口的槍聲，集中在祠堂里的還鄉(xiāng)團就沖向了村口，兩隊還鄉(xiāng)團在村子中央會合后，又返回村口。根據(jù)他們原來的計劃，這個時候，順子他們已經(jīng)進村，埋伏在村子左邊，準備還鄉(xiāng)團出村時，和右邊郭山林他們一起，左右夾擊，把還鄉(xiāng)團趕出村子。

九池壩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村口是離開村子最便捷的一個通道。郭山林他們殺了那兩個還鄉(xiāng)團之后，聽到順子在村口也打起來了，就沒有退回，仍然埋伏在那片樹林里，等待還鄉(xiāng)團過來。當還鄉(xiāng)團到達村口的時候，順子和郭山林他們就同時開始射擊。雖然村民們的槍少，但這是在晚上，而且是左右夾擊，還鄉(xiāng)團不知道攻擊他們的是誰，有多少人，就拼命地向外逃跑，一會兒，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這一次，他們共打死了十五個還鄉(xiāng)團，另外還有五個還鄉(xiāng)團受了傷。這受傷的還鄉(xiāng)團也沒有活成，很快就被村民們亂棒打死了。聽村民說，還鄉(xiāng)團不是他們開始估計的三十幾個，而是四十五人。這樣看來，死了二十個，還有二十五個還鄉(xiāng)團都逃走了。

還鄉(xiāng)團逃跑時，留下了差不多二十多條槍，李建民想把村民組織起來，防止李明發(fā)回來報復。

這顯然是不行了。

“你們不能在這里呆了，就你們這二十幾條槍，根本守不住這里。”郭山林算是一個老紅軍了，他見過許多這樣的村子，最后都被國民黨帶人屠了村。“你們要想辦法離開這里，這還鄉(xiāng)團還會來得，而且他們來的時候，會帶來正規(guī)部隊，會來屠殺你們。這事情我見得多了。國民黨政府知道是你們把還鄉(xiāng)團打跑了，肯定不會放過你們。你們應該在三天內(nèi)離開這里，不然就遲了?！?/p>

“我們能到那里去。這是我們的村子，我們不想到別處去?！?/p>

“一定要離開，去那里都行，投親靠友，或者到深山里面去。反正，不能再呆在這村子里了。”順子說，“我們必須要去給我們的隊伍匯報情況?！?/p>

順子和郭山林給游擊隊匯報了他們打聽到的消息后，也講了他們在九池壩和村民一起攻打還鄉(xiāng)團的事。張明聽說他們打了還鄉(xiāng)團，就擔心起來，“讓你們偵察紅二十五軍的的消息，誰讓你們?nèi)ゴ蜻€鄉(xiāng)團了?！?/p>

“上一次也是我們兩個人，打了民團，你不是說打的好嗎?！?/p>

“這能一樣嗎，上一次就是你們兩個人，而且是在半路上偷襲，民團會認為是紅軍打了他們。這一回是你們帶著村民打的，而且是攻進村子里打了還鄉(xiāng)團。這還鄉(xiāng)團肯定認為是村民打了他們，他們回去報告國民黨政府，國民黨政府肯定會派出軍隊去屠殺九池壩的村民?！?/p>

“當時他們一定要下山去報仇和救人，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不能看著他們?nèi)ニ退蓝还芩麄儼?，而且當時村子里還關著五十幾個人的?！惫搅终f，“我們走的時候，也給他們說了，讓他們趕快離開那個村子，不能在那個村子里呆了?！?/p>

“那你看著他們離開那個村子了嗎?！?/p>

“沒有，他們還要埋被還鄉(xiāng)團殺害的三十幾個人。他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那個村子里，那能那么快就離開那里。再說了，我們還要回來匯報情況，就趕快回來了?！?/p>

“這樣看來，你們對村民們說的那些話，是白說了?！睆埫髡f，“我們現(xiàn)在立即趕到九池壩，說不定還來得及?！?/p>

游擊隊從大古坪到九池壩，要翻過觀音山。在觀音山上，他們遇到了楊六娃和幾個村民。楊六娃說，因為殺了李顯龍，他有點害怕，第二天就帶著母親和媳婦來到了觀音山上。他說，李明發(fā)肯定不會放過他，他必須要逃，他不能在那個村子里呆了。

“這觀音山上有一個地方，我過去打獵的時候去過，我準備和母親及媳婦先住在那里。”楊六娃說，“那里有一個山洞，我們可以先住在山洞里。周圍再開墾一些荒地，種上莊稼。雖然可能苦一點，但安全?！?/p>

“村里其它人呢，是不是都還在村子里?！?/p>

“我們離開的時候，有三戶人家也離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四五天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人離開?！?/p>

游擊隊到九池壩的時候，村口有士兵把守。村口的大樹上，橫著綁了三個木棒，上面吊著二十多個尸體。順子看見了李建民的尸體，還有幾個他們一起打還鄉(xiāng)團時村民的尸體。村子里除過士兵，再看不到其它人。這村民都到那里去了，難道被他們殺光了不成。

“肯定都被殺死了?！惫搅终f。

“也許被關了起來。”

“我們得進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p>

他們躲在村口的樹林邊。

“從這些士兵的服裝來看，他們應該是正規(guī)部隊。這里面有多少人我們得想辦法弄清楚。”

“抓一個士兵過來問一下，就清楚了?！?/p>

“這有點冒險?！睏罾ふf，“我剛才看村口那里有個當官的，那人我認識，我直接去問他行了?！?/p>

“那是個什么人，你這樣去太危險了?！?/p>

“應該沒有什么危險，我救過他的命，他不會殺我的?！?/p>

“你什么時候救過他的命，這事情必須要確定，而且你要確定他不會殺你。”

“三年前的春天，我們貨隊走到龍草坪，他正被幾個土匪追趕，見了我們貨隊，那幾個土匪才沒有追他了。想不到他現(xiàn)在當了兵。是我們貨隊救了他，我想他應該不會對我不利的?！睏罾ふf，“我就說，我是來九池壩找人的，這也應該很正常，他不會懷疑什么的。就是他有所懷疑，也不至于殺了他的救命恩人吧?！?/p>

“如果人家問你，你要找誰，你怎么說。”

“九池壩有我們過去貨隊的一個挑夫，叫王大海。我就說是來找王大海的?！?/p>

“還是有點冒險?！?/p>

“那你們說怎么辦。”楊坤說，“我認為這是現(xiàn)在最好辦法了?！?/p>

“我們可以離開這里，什么也不管?！?/p>

“我們是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這事情一定要管。而且我們進去偵察一下，了解一下這里的情況，對我們今后的行動也有好處?！?/p>

楊坤認識的那個軍官叫劉云山，城固人，前年春天隨父母去西安的路上，土匪殺了劉云山的父母和隨行的幾個挑夫，搶了隨身的財物，只有劉云山一個人逃了出來。當然，如果不是楊坤他們的貨隊，劉云山就逃不出來，肯定會被土匪殺掉。劉云山也算是一個富家子弟，父母本來是送劉云山去西安讀書的，卻遇到了土匪。那次楊坤的貨隊救了他以后，本來想帶他一起走的，但他沒有和貨隊一起走。他不是不想和楊坤他們一起走，他是不知道應該怎么辦。突然之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錢，他不知道怎么辦。他當時想到了尋死，但他是一個讀書人，感覺自己還不能死，要努力活下來。他要活下去，尋找報仇的機會。

埋掉父母的遺體后，他化了三天時間尋找殺死自己父母的那伙土匪。他這行為太天真，他根本就不可能找到那伙土匪，他就是找到那伙土匪，還不是送死，何況，那伙土匪作案三天后，就已經(jīng)到了寧陜?nèi)賶?，他就在龍草坪附近尋找，肯定是找不到的?/p>

等到貨隊送他的干糧吃完后，他只好沿路乞討。乞討到西岔河的時候，遇到抓兵的，就被抓了兵。到了國民黨的部隊后，因為他有文化，半年時間就由一個士兵成了士官。一年后又升了尉官，今年年初又升了中尉?，F(xiàn)在的劉云山，是國民黨三十八軍屬下的中尉連長，今天早上帶著自己的連隊剛來九池壩換防，說是配合當?shù)孛駡F剿滅當?shù)氐墓伯a(chǎn)黨游擊隊。

劉云山當然還認得楊坤，楊坤是他的救命恩人。

剿滅共產(chǎn)黨游擊隊是天大的事情，劉云山還是認真地盤查了楊坤的來意。雖然劉云山對楊坤有懷疑，但楊坤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就親自領著楊坤進了村子。

在一排房子前面，有一棵大樹，大樹上也吊著幾具尸體。

“這村口吊著死人，這里的大樹上也吊著死人。這到底死了多少人?！?/p>

“這是還鄉(xiāng)團的事情，我們只是保證，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不再襲擊村子。”

一個老頭坐在門口，看到他們過來，就進了房子。

“我去問一下這個老頭吧?！?/p>

楊坤站在老頭的門口，他問老頭，王大海家在那里。

老頭剛進屋，準備關門，轉(zhuǎn)身看到人已經(jīng)站在自己面前，嚇了一跳。但看到楊坤不是軍人，老頭眼里的驚恐才消失。

“你找王大海干什么?！?/p>

“我是他的朋友，我們是一個貨隊的，現(xiàn)在貨隊缺挑夫，想找他去貨隊掙錢。”

“他家在村子后面，就碾盤那里?！?/p>

“他在家里嗎?！?/p>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看看。”

九池壩祠堂前面，有一個廣場，幾個村民在士兵的監(jiān)督下，正往牛車上搬運尸體。整個廣場的地面都被血水染紅了。廣場邊有一個石頭壘成的排水溝，溝沿上有血跡，楊坤想，這些村民被屠殺的時候，排水溝里肯定血流成河了。

“這殺了多少人?！?/p>

“不知道。這是昨天還鄉(xiāng)團那些人干的，我們早晨才過來。”

“為什么要殺他們，他們都干了什么?！?/p>

“你不知道，說是前幾天，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和村子里的農(nóng)會聯(lián)合起來，殺了還鄉(xiāng)團十幾個人，把還鄉(xiāng)團趕走了。然后政府就把附近幾個村子里的民團都召集起來，血洗了這個村子?？h上怕民團和還鄉(xiāng)團不是游擊隊的對手，就讓我們前來協(xié)助。我們本來是駐扎在洋縣城邊的，離這里遠，今天早晨才趕到，具體什么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這也太殘忍了，你看這，我看這都是一般的村民，根本不是什么共產(chǎn)黨游擊隊。”

“這主要是報復?！眲⒃粕秸f，“在鐵河鄉(xiāng)也有一個村，和這里的情形類似。共產(chǎn)黨在那里成立了蘇維埃政權，殺了幾個財主，分了財主家的田地和財產(chǎn)。然后，紅軍走了后，民團就回去屠了那個村子。全村三百多人，殺了三分之一，逃了三分之一，現(xiàn)在那村子里基本上沒有人了?！?/p>

碾盤那里，有一個老婦人正在碾玉米?？吹絼⒃粕?，老太婆顯得很害怕。老太婆說，王大海逃走了，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人。楊坤問，他逃到那里去了。老太婆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劉云山說，這老太婆肯定知道王大海去了那里，只是她不給你說。

“也是，這王大海本來就是逃命去了，她給我說了，當然就是害了王大海。她看我們在一起，當然不肯說，如果你們知道王大海去那里，還不是要讓人把他給捉回來。這捉回來的人，按照你們的規(guī)定，是不是都要殺頭?！?/p>

“上面是這樣說的?！眲⒃粕秸f，“不過，在我手里，我盡量避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這樣吧，你去祠堂前面那個廣場一會，我再去問問她?！?/p>

劉云山去祠堂前面的廣場，督促手下的士兵搬運那些尸體。楊坤來到碾盤那里。老太婆已經(jīng)碾完了玉米，正在用簸箕收拾碾下的玉米皮。楊坤給老太婆說明來意，說自己是王大海的朋友，現(xiàn)在有工作想讓他去做，想知道他的去處。

“你和那個軍官不是一伙的?！?/p>

“不是，我當然和他不是一伙的。”

“那他昨和你在一起?！?/p>

“那個軍官認識我，他是來給我指路的。但我們絕對不是一伙的?！?/p>

“大海應該是逃走了?！?/p>

“逃到那里去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村子里能跑的人，都跑了?！?/p>

“祠堂前面那些尸體，是怎么回事。難道那都是你們村的人?！?/p>

“都是我們村的人?！崩咸耪f，“真是作孽呀，那李明發(fā)回村里后，把還留在村子里的農(nóng)會會員和會員的家里人都抓了過去，全部殺了。就昨天，殺了七十多人。我們村里也就五百多人，這現(xiàn)在村子里除過那些當兵的，幾乎沒有人了?！?/p>

王大海家是三間草房，房門大開著。進了門，堂屋后墻處帖著一張神像，神像下面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兩邊是兩張椅子。桌子上的香爐，已經(jīng)傾倒。左手有一道門，進去后是一間臥室。臥室的床上躺著一個老頭，老頭已經(jīng)死了，是被刀砍死的，胸口和脖子上各有一道傷口。老太婆說，“這是王大海的父親，我以為他和他兒子一起逃走了，原來他沒有走，被李明發(fā)他們給殺了?！?/p>

楊坤想，就這種老頭都被殺了，看來這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活人了。雖然自己認得劉云山，安全應該沒有問題的，但也不能在村子里呆的時間長了。如果碰到還鄉(xiāng)團的人，肯定會有麻煩。

“村子里只有士兵，怎么不見還鄉(xiāng)團的人?！?/p>

“還鄉(xiāng)團出去抓農(nóng)會的人了。早晨這些人來了，還鄉(xiāng)團就出去了?！?/p>

說到還鄉(xiāng)團，楊坤就想到那些尸體，村口吊著的尸體，廣場上堆積的尸體。還有村子里隨處可見還沒有干涸的血跡，他感覺有點惡心，他覺得自己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楊坤對劉云山說，這王大海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個老太婆也不知道。劉云山說，這兵荒馬亂的，你還是不要找了，你也趕快離開這里，雖然我在這里，但也不能完全保證你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