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在胡同里長大的人,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京味兒文化的印記。胡同文化是一瓶味道醇厚的酒,越品越有味兒。 我小的時候,也挺淘氣的。放了學(xué),便不著家,跟一些“發(fā)小兒”們在胡同里撒歡。 那時候,我們這些胡同里長大的小孩,沒有貴賤高低之分,甭管父母是干什么的,湊到一起,便成了小兄弟。那當(dāng)兒,胡同里的住家,門戶并不很嚴(yán),雖說到不了夜不閉戶的程度吧,但是大雜院的住戶,出門很少鎖門。 住一個院,街坊四鄰親如一家。遠(yuǎn)親不如近鄰嘛。甭管是上班還是上街,跟同院的鄰居言語一聲,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忙自己的事兒。 胡同里有個蹬平板車的老頭,當(dāng)時五十歲左右,姓什么叫什么我始終不知道。見了面,他總要摸摸我的腦袋,說一聲:“哦,這傻老爺們兒!”我也反過來喊他一句:“嗯,這傻老爺們兒!” 我那當(dāng)兒才十歲左右,正上小學(xué)。按北京人的規(guī)矩,隔輩人要稱爺們兒,同輩人才稱哥們兒。當(dāng)然,爺們兒的另一個含義是男人,如同“漢子”這個詞兒。一來二去,“傻老爺們兒”竟然成了這位“板爺兒”的綽號。 “傻老爺們兒”住著一間小南房,間堂很小,只能擺下一張木板床和一張八仙桌,兩把椅子,這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 他沒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據(jù)說還是養(yǎng)女。養(yǎng)女不跟他過。 平時,“傻老爺們兒”耍單兒,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他當(dāng)時已人了三輪車社,這是解放后,北京城蹬貨運三輪人成立的集體組織。三輪車社每天給蹬三輪的派活兒,拉水果或其他貨物。 “傻老爺們兒”閑不住,每天蹬著三輪車可四九城地送貨。夏天的晚上,他在胡同的老槐樹下,擺上一個小凳子,泡壺釅茶,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喝著茶,養(yǎng)神。他像許多要樣兒的老北京一樣,天再熱,也絕不光著膀子見人,身上總穿著一件黑布汗褟兒,不系扣子,露著光滑肚皮。 這時候,孩子們便湊到他身邊,聽他講老北京的掌故。 我肚子里的一些關(guān)于老北京人的故事,就是從他那兒聽來的有時,他讓我去他們家,幫他拆床板、曬臭蟲。那當(dāng)兒,許多北京平民家里的床板都是活的,也就是用幾塊木板拼的,有的放兩把木板凳當(dāng)床腿,窮的人家就用磚當(dāng)床腿,當(dāng)時一般北京的平民家里都有兩樣小活物:虱子和臭蟲。所以每到春秋季節(jié),北京人要拆了床板,拿到院里晾曬,據(jù)說這兩種小活物怕見陽光,一曬就死。 “傻老爺們兒”讓我?guī)退来舶逯皇莻€幌子,他是喜歡我到他的那小屋坐一坐。逢到這時,他便喜笑顏開地從身上或是窗臺上的小罐里摸出幾個鮮果。有時是棗,有時是杏,有時是干果,塞到我的手上,讓我吃。 他喜歡看我吃東西的狼虎樣兒。自然,這老頭兒非常喜歡我。有幾次,他甚至在拉活兒時,帶上我和另外一個伙伴坐著他的車去城外兜風(fēng)。 我小的時候,北京城并不大,交通也很不發(fā)達(dá)。我家住在西單附近,去趟西直門或朝陽門,就算是很遠(yuǎn)的地方了。 我記得第一次到這兩個地方,都是坐著“傻老爺們兒”的三輪車去的。 “傻老爺們兒”常掛在嘴邊的一句順口溜是:“禁拉又禁拽,禁踢又禁踹,多快的剪子也鉸不動它?!蔽倚r候不知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長大以后才曉得,這是傳統(tǒng)相聲《賣布頭》里的一句臺詞。“傻老爺們兒”為什么常說這句話呢?后來,我才找到答案。 “文革”開始不久,“傻老爺們兒”自殺了。他死得很平靜。頭天晚上,我見到他,他還摸著我的頭說:“哦,傻老爺們兒,多快的剪子也鉸不動它!” 他凝神端詳著我,說完那句“多快的剪子也鉸不動它”以后,他半天沒說話。我覺得他眼神不對,好像汪著濁淚。 他就這么默默地“走”了。跟他住一個院的鄰居說,他喝了半瓶“敵敵畏”。 他為什么要走這一步?對我來說,到現(xiàn)在也是個謎。 后來,他的閨女搬到他那間小南屋住了。我去過一次,看到小屋多了幾樣家具。他的閨女是副食店的售貨員,胖胖的,個兒不高,長得一點不像“傻老爺們兒”,她冷漠地看著我,沒說話,自然,我們也無話可說。 “傻老爺們兒”死的時候,我才十二歲,不知怎么搞的,我當(dāng)時心里難過了好一陣子。奇怪的是我沒有死亡的恐懼感. 有的只是心頭的一抹悲哀,也許是再難從“傻老爺們兒”身上細(xì)品京味兒的緣故吧。 (配圖攝影:賈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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