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李林甫死的三天后,楊國忠接替了他的右相之位(天寶元年改中書令而來),兼文部(本年度由吏部改名而來)尚書,身兼的那四十多個使官如故。 雖然都是奸相名人堂的,但別看李林甫奸,人家能當成Bug級別的奸人是有段位的,這一比馬上就顯露出來差距了,楊國忠是三十歲才去從的軍,之前是個全族都看不上的嗜酒好賭的放蕩無賴,等入朝后很多骨子里的東西改不了,強辯且輕躁,無重臣威儀,當上宰相后開始徹底放飛,在朝廷上時不時擼胳膊挽袖子對公卿大臣頤指氣使,所有不聽他話的都貶出去,連吏部的官員選拔與任用都被楊國忠為了顯示他能耐而將過去兩個季度才整完的選拔考核在一天之內(nèi)都搞定。(故事,吏部三銓,三注三唱,自春及夏,才終其事。國忠使胥吏于私第暗定官員,集百僚于尚書省對注唱,一日令畢,以夸神速,資格差謬,無復倫序) 這就屬于不會當官。 其實理論上來講,有沒有安史之亂他這宰相都干不長,因為真不會干。 他把太多不該挑明的事挑明了。 搞政治最關鍵的基礎是信息速度與渠道,最核心的動作是利益交換。 信息是為了知己知彼,利益交換是為了把自己的牌換的越來越好。 政治利益的升值其最關鍵點,需要利用信息差和手里握的牌去進行博弈。 這事不能整的跟菜市場買菜一樣明碼標價! 因為菜不值錢!! 因為受益者終究是少數(shù)人?。?! 你要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你要夯實你的政治統(tǒng)治,極其關鍵的一點就是你需要摁住下面的憤怒。 不要去輕易挑起底下的熊熊烈火。 只有傻子才滿世界嚷嚷自己的門道有多厲害。 楊國忠當了宰相后就是這傻子。 朝野內(nèi)外給他家送禮的人天天排起了長隊,家中僅絲絹就三千萬匹,而且他還公然炫富,車馬仆從充溢數(shù)坊,錦繡珠玉鮮華奪目,所謂“開元已來,豪貴雄盛,無如楊氏之比也”。 關鍵這份不思盈虧的大聰明還是經(jīng)過楊國忠深思熟慮后的人生方向,他說過:我本寒門,只是因為貴妃的關系才有今天之位,也不知未來是個啥歸宿,但肯定留不下啥好名聲,還不如趁著今天的權勢行極樂之事。(國忠謂客曰:吾本寒家,一旦緣椒房至此,未知稅駕之所,然念終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極樂耳) 雖然這和當年李林甫對他兒子的那句“勢已然,可奈何”的情景有幾分相似,但境界是真不同。 李林甫是為了活一天就掌一天的權; 楊國忠則是知道自己沒有核心競爭力,趁著娘娘受寵讓自己最大程度上的痛快一秒是一秒。 李林甫人家獨握權柄近二十年沒翻車,除了幫老李背鍋,幫老李辦事之外,人家相當懂政治規(guī)矩,永遠喜怒不形于色,你看不見他對人對事的表情,他為宰相的時候,朝廷編制凡進必考,你別管人家私下咋勾兌,但面上都根據(jù)規(guī)章流程辦事,人家激不起來大風浪。(林甫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嘗以愛憎見于容色。自處臺衡,動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調無仕進之門。所以秉鈞二十年,朝野側目,憚其威權) 為啥過去“吏部三銓,三注三唱,自春及夏,才終其事”啊? 因為時間長才能考察的清楚。 因為時間長才會讓人感到珍惜。 因為時間長才會將操作掩人耳目。 因為時間長才會讓棋子背后的棋手充分勾兌從而讓選出來的人才最符合各方利益,最讓自己得利且規(guī)避風險。 李林甫雖然奸,雖然讓人們跟牲口一樣都閉嘴,雖然為了給老李打造夢境啥喪良心事都能干,但另一面,是人家謹慎的對朝政修修補補了二十年,人家是干了宰相份內(nèi)之事的,連史料中都不否認他這二十年的行政態(tài)度,所謂“宰相用事之盛,開元已來,未有其比。然每事過慎,條理眾務,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恒度”。 不過對于這條量身定做的好狗,李隆基卻相當涼薄。 天寶十二載(753)正月,楊國忠迅速的展開了對李林甫的政治追殺,他派人找安祿山讓他上報李林甫的罪證。(國忠素銜林甫,及未葬,陰諷祿山暴其短) 安祿山從不在下沉的船上待著,對曾經(jīng)的奉若神明迅速落井下石撇清關系表示要跟惡勢力斗爭到底,讓阿布思部落投降的人到朝廷誣告李林甫認了阿布思當干兒子。(祿山使阿布思降將入朝,告林甫與思約為父子,有異謀) 很快李林甫的姑爺諫議大夫楊齊宣怕自己受牽連,隨后趕緊配合活爹舉報自己的死爹,說有那么回事。(上信之,下吏按問;林甫婿諫議大夫楊齊宣懼為所累,附國忠意證成之) 二月十一,李隆基削去李林甫官爵,抄家沒產(chǎn),子孫有官者被罷免流放嶺南和黔中,李林甫親戚及黨羽被貶官者五十余人,李林甫的棺材被砸開,口中的珍珠被去除,身上的金紫朝服被扒掉,換了個小棺材以平民之禮埋葬。 二月二十七,李隆基賜楊國忠魏國公,以獎勵此次揭露反革命行徑的功勞。 客觀來講,李林甫活該,他這些年整死了那是多少家啊,太子手下的人沒幾家還是全著的,因果報應不爽。 但另一面,這事應該由下一屆政府干,應該由太子去反倒清算。 他是你的宰相,替你遮風擋雨了十九年,養(yǎng)條狗那么長時間還有感情呢!他為啥對太子一系興起那么多大案你真不知道為啥嗎?他真有問題你這人精會讓他“獨相”那么多年嗎? 涼薄?。?/p> 這誣陷甚至連史料中都看不下去了,所謂“及國忠誣構,天下以為冤”。 為啥說清算李林甫這事需要等下屆政府干呢? 因為所有人都看著呢。 因為底下的干部大部分都是他提上來的。 哪有那么多造反分子??! 那說白了不就是你們內(nèi)斗嘛!誰看不出來??! 畢竟替你干了十九年的臟活兒,必須得在你這給個體面,你從最開始楊國忠折騰這事時就得給壓下來,雖然李林甫的時代掀篇了,但李林甫這奴才我也疼惜的。 不要讓大領導們總去擔心自己的后路,他們的能量畢竟太強。 當場面上都知道你確實拿所有人都當用過就扔的擦屁股紙時,當你沒了體面和信譽時,你的統(tǒng)治成本將會相當高。 李林甫這一死,頗有當年爾朱榮死后的感覺,鎮(zhèn)獄明王不在了,鎖妖塔鎮(zhèn)不住了,安祿山那邊首先就不想再裝了,別看之前和楊國忠有過短暫配合,但那屬于給自己摘除嫌疑捎帶腳泄憤自己這些年被李林甫“血脈”壓制的提心吊膽,他對于楊國忠的看不起是能表現(xiàn)出來的。(安祿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已,故畏服之。及楊國忠為相,祿山視之蔑如也,由是有隙) 到底還是從底層草莽混上來的,雖然對強者的絕對跪舔他確實能俯下身去花樣百出,但對于鎮(zhèn)不住自己的那是真裝不出來。 另一邊,楊國忠知道安祿山不服自己,于是跟清算李林甫一樣,一腦子算盤珠子的這貨根本不懂時間是個啥東西,剛拜相沒多久就開始沒完沒了的對老李說安祿山要反。(時安祿山恩寵特深,總握兵柄,國忠知其跋扈,終不出其下,將圖之,屢于上前言其悖逆之狀,上不之信) 一邊打壓安祿山,另一邊又給西北大將哥舒翰抬點想要引其為援,奏請哥舒翰兼任河西節(jié)度使,又在天寶十二載的八月三十運作哥舒翰做了西平郡王,從此跟安祿山那東平郡王肩膀一邊齊了。 其實之所以說是楊國忠在捧哥舒翰,倒不如說是李隆基構建了一個東北西北互相忌憚的藩鎮(zhèn)均勢。 李林甫剛死不久,李隆基曾安排了一次所謂的“和解”,命這仨人結為兄弟,在那年冬天入朝時派了高力士設宴于城東款待仨人。 隨后雙方都聰明的交出了自己的考卷。 安祿山打開話頭對哥舒翰說:我父胡人,母突厥人,公父突厥人,母胡人,咱們族類差不多啊,咱可得多親多近啊! 哥舒翰道:古人云,狐貍向洞窟亂叫不祥,因為他忘本啊。老兄您要是真想跟我親近,怎么敢不盡心。(翰曰:諺言狐向窟嗥,不祥,以忘本也。兄既見愛,敢不盡心) 安祿山覺得哥舒翰話里有話,那意思夷人間也有鄙視鏈,你突厥人比我這雜胡高貴唄!大罵道:你個突厥癟犢子!(祿山以翰譏其胡,怒罵曰:突厥敢爾) 哥舒翰本想罵回去,到嘴邊了看見高力士看著他,然后趕緊給九千歲爺爺咽回去了,假裝喝多了這宴會不歡而散。 雙方以鬧翻了的效果完成了領導的考核。 咋可能讓你們仨和解嘛! 李隆基后面對安祿山的一系列不當回事其實也和對西北太有根了有很大的關系,總體而言,天寶時代天下強兵是號稱在西北的,除了高仙芝因為實在太不是東西在怛羅斯之戰(zhàn)現(xiàn)了眼之外,西北的戰(zhàn)績打的那是相當好看的,要是沒有安史之亂,吐蕃在來錢的道被堵死后眼瞅就要回到他該有的生態(tài)位了,他內(nèi)部眼瞅沒有利益分紅去維持他那大吐蕃邦聯(lián)了。 西北的驕人戰(zhàn)績,也成為了邊塞詩人們歌唱盛唐挽歌的最后戰(zhàn)場,天寶十二載,哥舒翰擊吐蕃,拔洪濟、大漠門等城,悉收九曲部落,這時候,盛唐邊塞詩人后世并稱為“高岑”的高適寫下了《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天寶十三載,安西節(jié)度使封常清擊大勃律,大敗之,受降而回,另一個“岑”的那個岑參為封常清寫下了《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也算是寫出了大唐的最后豪邁,像“蕃軍遙見漢家營,滿谷連山遍哭聲。萬箭千刀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的自豪感詩句算是看一篇少一篇了。 問大家一個問題,為啥開元天寶時期出現(xiàn)了所謂盛唐特有的邊塞詩人呢? 因為節(jié)度使們光能打贏是不夠的,戰(zhàn)報是滿足不了圣人的虛榮心的,戰(zhàn)報也是沒法對外輸出文化價值觀的。 朗朗上口吟詠抒懷的詩歌才是對盛世的最大頌揚。 玄宗時期對詩歌的看重深入到了科舉的選拔之中,以此為導向,以李白為首的大量詩人開始噴薄而出,像王昌齡、高適、岑參、李頎、王之渙這幫描寫邊塞戰(zhàn)爭軍旅和百姓民生的詩人也開始大量涌現(xiàn),他們到邊塞要么通過為邊將寫傳唱長安三萬里的詩句從而跟著邊將飛黃騰達,要么側面描寫朝廷的窮兵黷武和百姓的民不聊生抒發(fā)自己的治國見解。 邊塞詩人,相比其他詩人來講前途更清晰。 比如高適,他真正是做了一輩子的詩,走哪寫到哪,但在參加了太多詩詞大會和文壇交往后直到50歲的時候才在睢陽太守張九皋的舉薦下被授了個封丘尉。 他人生的轉折是天寶十一載(752)秋辭職去了長安,隨后受田梁丘推薦去了河西幕府,經(jīng)過多蕃周折才靠著能給哥舒翰寫氣吞萬里的詩句而被任左驍衛(wèi)兵曹,充府內(nèi)掌書記,才算正式上了快車道,隨后高適開始了堪稱井噴的強力輸出,在哥舒翰這有名的詩就作了不下三十首。 邊塞詩人們描寫領導的不容易,抒發(fā)將士們的太辛苦,悲憫老百姓的動不動就“苦一苦”,正是靠著他們的一首首詩句,才讓大唐的西北顯得那么的壯麗,讓大唐的國威無遠弗屆。 同樣是邊塞,安祿山的東北方面就產(chǎn)生不了那么多詩人。 因為安祿山獲得領導的喜愛走的是憨逼路線,你整一堆詩給我整出意境來了就沒有飛豬效果了。 安祿山對于信息的理解更精準,或者說對于玄宗朝的權力鏈條理解更精準,他不需要用詩句才讓領導爽,他總是質樸的送人頭然后憨憨的對老李說圣人我想為您老死;我娘最近胖點沒;我做夢夢見神仙時我發(fā)誓說只要您老萬壽無疆拿我命換也值······ 安祿山和李隆基這種私下的“愛奴”關系也始終讓楊國忠如芒在背,天寶十二載冬天,楊國忠剛剛為相一年,就已經(jīng)對李隆基說安祿山必反,不信您召他來,肯定不來。(是時楊國忠言祿山必反,且曰:陛下試召之,必不來) 結果人家安祿山得到信就上路了。(上使召之,祿山聞命即至) 天寶十三載(754)正月初四,在華清池,李隆基看到了他的好大兒。 安祿山見了老李就哭道:臣就是個胡人,因為陛下才有了今天,但現(xiàn)在不被楊國忠所容,恐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老李覺得自己這寶寶太可憐了,你不說不敢來嘛!于是賞賜巨萬,更加親信,此后楊國忠的那堆挑撥徹底聽不進去了。 還是那句話,楊國忠根本就不懂政治的高級規(guī)則,他就是個算賬的。 他總想給安祿山這筆賬銷了,這也沒問題,但是這決定權在圣人那,你得提前積攢材料整理物證人證你得走程序?。∧愕脭€出必殺技才能一擊斃命的去下手??! 他這貿(mào)然動作除了給安祿山逼警覺了之外給李隆基也徹底整不信了。 后面李隆基很多賭氣般的任性其實和楊國忠天天跟臭蒼蠅似的在旁邊嗡嗡也有很大關系。 在這一年,歷史曾經(jīng)給過大唐一次機會。 李隆基決定將安祿山的隱患徹底解決,召其拜相,連詔書都寫好了,但楊國忠說安祿山?jīng)]文化這玩意要是都能入相天下就看不起咱大唐了,隨后這事就拉倒了。(上欲加安祿山同章事,已令張草制。楊國忠諫曰:“祿山雖有軍功,目不知書,豈可為宰相!制書若下,恐四夷輕唐?!鄙夏酥梗?/strong> 人家張九齡要是那么說叫有底氣,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張嘴的。 此時此刻,安祿山在長安,他跑不了的,你咋安排他都行,拜相后慢慢去肢解東北,過兩年再給調安西去出相入將平事,已經(jīng)專制東北十多年的安祿山其實就已經(jīng)被拆除隱患了。 但老李錯就錯在了他不該把要提拔這事都整出文件后又給銷毀了。 你要么就別提,文件都蓋章了你再給否了,是人事大忌。 因為這事藏不住的,肯定會泄露出去的。 最終老李補償性的加安祿山為尚書左仆射,賜一子三品、一子四品官。 然后人家安祿山張嘴了,請求兼任閑廄使、群牧使等職。正月二十四,李隆基任安祿山為閑廄、隴右群牧等使,安祿山又請求兼任群牧總監(jiān),任命其黨御史中丞吉溫為武部(兵部)侍郎,充任閑廄副使,老李一一批準。 安祿山隨后密遣親信選好馬堪戰(zhàn)者數(shù)千匹單獨飼養(yǎng)。 他開始黑領導的馬了。 二月初六,李隆基對自己的政績進行階段性總結,上圣祖老子的尊號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大皇太帝。 二月初七,祭祀太廟,上高祖李淵謚號為神堯大圣大光孝皇帝,太宗李世民謚號為文武大圣大廣孝皇帝,高宗李治謚號為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中宗李顯謚號為孝和大圣大昭孝皇帝,睿宗李旦謚號為玄真大圣大興孝皇帝。 之所以改,因為漢家皇帝都有這孝,咱唐也得給配上。 二月初八,最大咖壓軸出場,群臣給李隆基上尊號為開元天地大寶圣文神武證道孝德皇帝。 跟他這一比,他奶奶的“慈氏越古金輪圣神”都差點意思了。 這地球就快招不開了。 其實關于這個名字吧,老祖宗給小孩起小名的“狗剩說”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別讓名字把你本來該享的福給占了。 咱華夏的最后一個圣人王陽明,生他的時候他奶奶夢見神仙從云中把這孩子送來的,所以就叫了王云,結果到五歲了孩子都不說話。(祖母夢神人自云中送兒下,因名云。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 直到有懂行的來了,說孩子是好孩子,可惜說破了,然后他爺爺根據(jù)《論語》中“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的厚道意境,給孩子改名為“守仁”,然后就能張嘴了。 所謂“世之享盛名而實不副者,多有奇禍;人之無過咎而橫被惡名者,子孫往往驟發(fā)”,這名字叫太大了真不是啥好事。 除了滿足自己自吹自擂之外真沒有一丁點意義。 某種意義上這甚至是最貴的奢侈品,它不光擠占你玄之又玄的福報,還增加你巨大的維護成本。 比如你眼瞅那么牛了,你的宰相也得給往上拔拔呀,二月十一,李隆基升楊國忠為司空。 另一個層面也不得不說楊貴妃實在是太招喜歡了,楊國忠是罕見的玄宗朝中后期敢頂風說領導寵愛之人壞話的,還罕見的成了“活一品”的干部。 李林甫那么受寵,不過天寶六載時加了個開府儀同三司,死了以后才追贈的太尉。 一個能幫他斂財?shù)耐馄輧H僅拜相一年多,人家成活一品了。 然后不平衡的安祿山在二月二十三又上奏了,說:我所率領的部下討伐奚、契丹、九姓、同羅等功勛卓著,乞望陛下能夠打破常規(guī),越級封賞,寫好委任狀讓我在軍中授勛。(己丑,安祿山奏:臣所部將士討奚、契丹、九姓、同羅等,勛效甚多,乞不拘常格,超資加賞,仍好寫告身付臣軍授之) 面對這個堪稱瘋了的上奏,李隆基不知是處于對之前懷疑他寶寶的愧疚還是實在就是太想表達爹疼你的意境,老李同意了!安祿山最終帶走了五百多張將軍委任狀,兩千多張中郎將的委任狀。(于是除將軍者五百余人,中郎將者二千余人。祿山欲反,故先以此收眾心也) 這回從軍糧,到貨幣,再到編制,徹底是安家軍了。 什么圣人,我特么知道他是誰! 編制是俺們安大帥整來的! 要來了這么多匪夷所思的權力后,安祿山回范陽是以給楊貴妃送荔枝的速度拿自己當生鮮運的,一路飛船開路的,但即便心虛成這樣,已經(jīng)近乎鐵證了,李隆基居然把說安祿山要反的人都綁了給他兒送過去,徹底把自己的言路給你斷了。(恐楊國忠奏留之,疾驅出關。乘船沿河而下,令船夫執(zhí)繩板立于岸側,十五里一更,晝夜兼行,日數(shù)百里,過郡縣不下船。自是有言祿山反者,上皆縛送,由是人皆知其將反,無敢言者) 楊國忠眼瞅弄不動安祿山自己也琢磨扶植軍派嫡系,這一年安排了劍南留后李宓率兵七萬再擊南詔,結果被南詔王羅鳳誘之深入,至大和城人家閉壁不戰(zhàn),李宓糧盡,士卒因傳染病和缺糧未戰(zhàn)而死者十之七八,直到這時候李宓才撤軍,讓人家南詔一通猛追,李宓被擒,全軍覆沒。 南詔就此徹底的打出了國家自信,緊接著等到了不遠的安史之亂紅利,隨后在從來沒有成立過強大政權的云南變成了西南小強。 對于這種敗報,楊國忠此時已經(jīng)膽大到敢隱瞞了。(楊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fā)中國兵討之,前后死者幾二十萬人) 大家還記得當年張守珪是咋倒臺的嗎? 15年前,張守珪因虛報軍功被貶,牛仙童被老李派了楊思勖活活打死后做了燒烤生生給吃了。 那一年李隆基55歲。 如今70歲了,他真的老了。 雖然沒人敢說話,雖然他又一次對高力士表露出了我老了,朝事給楊國忠,邊事交給諸將,我沒啥愁事了,但高力士像當年對李林甫的規(guī)勸一樣,做為此時全世界唯一能勸的他的人,還是張了嘴:臣聽說云南已經(jīng)被人家打禿好幾次了,邊將又一個個擁兵太盛,您拿啥制???臣擔心一旦禍起連救的機會都沒有,咋能說沒有憂愁??!(無敢言者。上嘗謂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力士對曰:“臣聞云南數(shù)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fā),不可復救,何得謂無憂也) 這一次老李也沒有十五年前的犀利眼神了,回了句:卿勿言,朕徐思之。 “卿勿言”,老李在說:別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 “徐思之”,老李在說:等我千古以后這是下一屆班子的事。 這一年的西南戰(zhàn)況完全就是楊國忠的人禍,南詔的太廟里應該供上楊國忠的像去祭祀,堪稱南詔之父,但西北方面尤其是對于吐蕃,大唐此時已經(jīng)建立成了一個體系性的防御堡壘,這年七月二十,哥舒翰奏于所開九曲之地置洮陽、澆河二郡及并建立寧邊、威勝、金天、武寧、耀武、天成、振威、神策八軍。 理論上來講,除非出現(xiàn)極端情況,吐蕃是奪不回絲綢之路了。 但誰知道人家等來了那個意外呢。 也因為那個意外,此時建軍于洮水南岸的磨環(huán)川的一只部隊未來登上了歷史舞臺。 這支隊伍叫做神策軍。 神策軍后來在一系列相當復雜的演化后一步步的成為了北門的禁軍并從上到下的軍官紛紛被太監(jiān)們把持,在太監(jiān)獨特的“干爹”系統(tǒng)的“子嗣”傳承下牢牢的控制住了禁軍軍權,開啟了中國史上權勢最大的宦官時代,沒有之一。 大唐的包容著實多元,有最猛最能打的猛男皇帝,有史上最自私也是唯一的猛女皇帝,還有左右晚唐政局能廢立皇帝的史上最牛不男不女集團。 生在玄宗時代,你如果住在長安,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幸福的,因為長安是玄宗朝的所有聚斂之臣集全國之力搜刮輸血而成的夢幻之城,它夢幻到了這年在下了兩個月的霖雨后圣人會下令賣出太倉一百萬石的米去平抑物價。(是秋,霖雨積六十余日,京城垣屋頹壞殆盡,物價暴貴,人多乏食,令出太倉米一百萬石,開十場賤糶以濟貧民) 但如果你沒住在長安,你是悲哀的。 郁郁不得志的杜甫在一年后回離長安僅僅三百里的奉先(蒲城縣)省親時剛進門就聽到了小兒子餓死的哭聲。 杜甫在留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名句后,還對自己的家事感到了莫大悲哀,杜甫哭嚎道今年的收成還算不錯,可窮苦人家仍然弄不到飯吃,我是個免租有特權的官尚且免不了孩子餓死,平民百姓該怎么活呢!(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其實這種現(xiàn)象,在詩圣的詩史記錄下早就存在了。 天寶十四載(755)二月,安祿山派副將何千年入朝奏事,請求用蕃將三十二人代替漢將,老李依舊腦子讓屁崩了的命中書省立下敕書由自己簽署發(fā)委任狀。(安祿山使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上命立進畫,給告身) 這個“告身”,也就是委任狀,過去是由吏部和兵部先給到尚書仆射,然后遞到門下省,給事中初判,黃門侍郎復核,侍中終審,不合格給你打回去,合格的然后上奏道皇帝,皇帝批完后再往下發(fā),隨后蓋上一個個印形成正式有法律效力的文件。 也別賴楊國忠混蛋,打老李這已經(jīng)老年癡呆了。 71了,人家是真不死??!是真沒風疾??! 華清池可得多去啊!保健效果是真好啊! 去年天災罷了陳希烈后填補上來的新宰相韋見素對楊國忠說:安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其反明矣。明日我當極言;領導要是不同意,您可得跟上。楊國忠點頭。 轉過天楊國忠、韋見素入見,李隆基道:卿等有疑安祿山之意嗎? 韋見素隨后挑明了安祿山反跡已顯,所請不可許,李隆基不高興了。 嚇得楊國忠沒敢說話,隨后到底是給安祿山批了。(上不悅;國忠逡巡不敢言,上竟從祿山之請) 過了幾天,楊國忠和韋見素合計之后對老李說:臣有策可坐消安祿山之謀。我覺得文化這事不叫事了,今若調安祿山入朝拜相,以賈循為范陽節(jié)度使,呂知誨為平盧節(jié)度使,楊光為河東節(jié)度使,則勢自分矣。 李隆基同意了。 又一次已經(jīng)草詔了被李隆基突然叫停,老李派太監(jiān)輔琳以珍果賜安祿山潛察其變。輔琳受安祿山厚賂,回來后盛言安祿山竭力奉國,忠貞無二!(已草制,上留不發(fā),更遣中使輔琳以珍果賜祿山,潛察其變。琳受祿山厚賂,還,盛言祿山竭忠奉國,無有二心) 此時此刻,安祿山還沒做好準備。 否則他不會賄賂,畢竟后面的使者安祿山連裝都不裝了。 其實哪怕現(xiàn)在召他拜相給他逼反了,也比大半年后等他反要強。 但李隆基道:都別擔心了,安祿山?jīng)]問題,東北二虜還指望他平呢,我為他擔保,你們別擔心。(上謂國忠等曰:“祿山,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東北二虜,藉其鎮(zhèn)遏。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事遂寢) 這年二月,西北柱石哥舒翰因為常年不規(guī)律作息飲食得了風疾,就此在家請病假了。 老李牽制安祿山的最關鍵棋子大稍息了。 三月二十二,李隆基命給事中裴士淹代表朝廷去河北宣傳慰問軍民。 四月,安祿山馬上上奏破奚、契丹。 長安在他這已經(jīng)沒有秘密了,老李要他打二蕃他就顯示存在感,老李為他作保那就誰也不當回事了。 裴士淹至范陽,二十余日才見到安大帥,已經(jīng)無人臣之禮了。 另一邊楊國忠在抓緊造證據(jù)證明安祿山反,或者說他在逼安祿山反,派京兆尹圍其長安會所,捕其門客李超等送御史臺獄殺了,又奏貶其心腹吉溫。(忠使門客蹇昂、何盈求祿山陰事,圍捕其宅,得李超、安岱等,使侍御史鄭昂縊殺于御史臺。又奏貶吉溫于合浦,以激怒祿山,幸其搖動) 六月,李隆基以其子成婚,手詔安祿山觀禮,安祿山辭疾不至。 七月,安祿山上表請獻朝廷馬三千匹,每匹馬馬夫二人并派蕃將二十二名護送。 直到這個時候,河南尹達奚上奏李隆基道:請您告諭安祿山應到冬天再獻車馬,由朝廷供給馬夫,不勞他部下軍士。直到這個時候老李才真的開始擔心安祿山會反。(秋,七月,祿山表獻馬三千匹,每匹執(zhí)控夫二人,遣蕃將二十二人部送。河南尹達奚疑有變,奏請“諭祿山以進車馬宜俟至冬,官自給夫,無煩本軍?!庇谑巧仙藻?,始有疑祿山之意) 注意,此時是七月,老李已經(jīng)懷疑了。 與此同時只要圣人您自己猶豫了,該讓你聽見的肯定會入你耳朵,那就都能說了,幾個月前輔琳受賄的事馬上就被揭發(fā)了,老李以別的由頭把輔琳打死了。(會輔琳受賂事亦泄,上托以他事?lián)錃⒅?/strong> 只要老李懷疑了,馬上賄賂的事就說了。 老李隨后派宦官馮神威拿手詔去告諭安祿山冬天獻馬,并囑咐道:朕剛為你在華清宮造了一座溫湯池,十月我們不見不散。(上遣中使馮神威赍手詔諭祿山,如策;且曰:“朕新為卿作一湯,十月于華清宮待卿) 等馮神威去了之后,此時安祿山面對天子來使已經(jīng)不拜了,問了句:圣人安穩(wěn)?隨后說了句馬不獻也行,十月我指定去京師。 隨后令左右引馮神威置館舍,不再相見。 幾天后遣還,也沒有回表,馮神威回來后對李隆基哭道:我差點見不到您老人家了。 此時是八月,安祿山反跡已明。 從八月開始,整個東北戰(zhàn)區(qū)已經(jīng)厲兵秣馬呈戰(zhàn)時狀態(tài)了。(祿山由是決意遽反,獨與孔目宮太仆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將軍阿史那承慶密謀,自余將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來,屢饗士卒,秣馬厲兵而已) 但老李依舊沒動靜。 七月他已經(jīng)懷疑了,八月他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但就是沒反應。 按安祿山的打算,他跟老李正經(jīng)是有真感情的,他本來是想等老李死了政權交接的時候反的,那樣沒有包袱,還能趁虛而入,但楊國忠這個“六品下才”做了大國宰相后,僅僅用了三年時間,就無限加速了安祿山造反的過程。(安祿山專制三道,陰蓄異志,殆將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駕然后作亂。會楊國忠與祿山不相悅,屢言祿山且反,上不聽;國忠數(shù)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 開了上帝視角的我們知道,老李的壽還早著呢。 倒是安祿山,再等一年他就該瞎了。 等他瞎了他還反個屁! 但是,就像我們整個玄宗朝說了好多次的那句話:無數(shù)小概率疊加后是躲不開的大概率。 自太宗文皇帝櫛風沐雨定鼎天下啟動貞觀之治成為天可汗打通國貿(mào)商道后經(jīng)歷了近一個半世紀,大唐的慣性到頭了。 十一月初八,安祿山詐為敕書悉召諸將示之道:有密旨,令我率兵入朝討楊國忠! 公元755年,天寶十五載十一月初九,安祿山發(fā)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共十五萬眾,號二十萬,反于范陽。命范陽節(jié)度副使賈循守范陽,平盧節(jié)度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別將高秀巖守大同;諸將皆引兵夜發(fā)。 安祿山出薊城南,大閱誓眾,以討楊國忠為名引兵而下。 安祿山坐鐵車,步騎精銳,煙塵千里,漁陽鞞鼓震地而來。 時海內(nèi)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 十一月初十,被安祿山派奇兵偷襲的太原向朝廷報告了安祿山反狀,東受降城也上奏說安祿山反,但李隆基依舊不信。 十一月十五日,李隆基終于得到確切消息,安祿山已反! 老李走出了每年必從十月待到過年的“大唐冬都”華清池,披上了浴巾,準備用自己采陰補陽外加溫泉療養(yǎng)的好體格子給肥賊一點點來自開元天地大寶圣文神武證道孝德皇帝的小小震撼! 此時的楊國忠還擱那興奮呢,我說丫要反吧!說多少遍了領導不聽!楊國忠還洋洋得意的說肥賊好弄,就他一人想反而已。 這個草包看不透安祿山憨逼外表下的超強戰(zhàn)略部署眼光和軍團凝聚的戰(zhàn)斗力。 漁陽的鼙鼓真的動地而來了。 它此次的到來,要帶走這早就畸形崩潰的丑陋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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