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自慰网亚洲一区二区,亚洲一级在线播放毛片,亚洲中文字幕av每天更新,黄aⅴ永久免费无码,91成人午夜在线精品,色网站免费在线观看,亚洲欧洲wwwww在线观看

分享

寄廬劉衍文先生評點錢仲聯《清詩精華錄》述略——兼談劉先生以詩法為中心的清詩觀

 陳農 2023-07-13 發(fā)布于上海
                 復旦學報 2022-06-22 10:30 發(fā)表于上海

張寅彭(上海大學文學院)

圖片

【摘要】《清詩精華錄》是錢仲聯先生晚年精心選注的一部清詩總集,幸得劉衍文先生評點。評點中又盡顯兩家清詩觀的不同。本文著重介紹的劉先生重鑒賞、重清中葉詩的方家之見,較陳衍、汪辟疆的相關論述為細,而與錢鍾書為近。五家皆為清詩研究的前輩大家。

【關鍵詞】劉衍文 錢仲聯 《精華錄》

圖片

《清詩精華錄》是錢仲聯、錢學增選注的一部清詩總集,1987年4月由齊魯書社出版。在這之前,錢氏父子還選注過一部《清詩三百首》,1985年由岳麓書社出版,1994年又有修訂版。“三百首”自然也是“精華”之意,兩種體例都其來有自。前者從經典《詩三百》到《唐詩三百首》的普及,后者則從黃山谷、王漁洋兩家的別集之名轉用于總集,近世有影響者如陳衍的《宋詩精華錄》。錢先生選清詩兩種體例并用,他的《精華錄》與《三百首》各收各的詩,很少重復。《三百首》一前一后兩版,初版與后出的《精華錄》僅同二十余題三十余首,修訂版則又從《精華錄》移入十余首?!毒A錄》收詩627首,兩書合計近千首,與徐世昌超大規(guī)模的《晚晴簃詩匯》,正可簡繁互補。錢先生另選有《近代詩三百首》、《近代詩鈔》等,雖有詳近之長,然局于一時段,與《三百首》、《精華錄》的自具一代詩的完整性不同。

《清詩精華錄》與《清詩三百首》出自錢先生晚年,又經斟酌再三,與其他選家的清詩選本不可同日而語。但問世三十余年,除了錢門弟子有所提及外,他家評論則甚少,尚未得到充分的關注,實是清詩研究界的一樁憾事。而兩種之一的《精華錄》,筆者藏有當年甫出版時寄廬劉衍文先生的評點本。劉先生飽閱清詩,《精華錄》得其批點,豈非幸事!此份批語近日已整理成篇,約一萬二千余字,將另行發(fā)表。這里則在介紹之余,以其所評與夢苕庵所選合觀,略抒后學的一二心得。

一、《精華錄》呈現的詩家詩體詩觀

《精華錄》入錄詩人凡159家,詩作按五七言、古律絕六體分布:五古50家105首,七古50家99首,五律52家101首,七律49家101首,五絕38家78首,七絕67家143首。詩家、詩體最是建構詩史的基本單位,從中正可窺見錢先生的清詩史觀。《精華錄》中六體皆有作品入選者,有吳偉業(yè)、顧炎武、厲鶚、王又曾、錢載、黎簡等六家,此是錢氏論清詩重七古長篇、重質實、重浙派的基本立場。五體入選者有朱彝尊(不錄其七絕)、王士禛(不錄七古)、袁枚(不錄五古)、鄭珍(不錄五絕)、陳三立(不錄五古)、丘逢甲(不錄七古)、陳曾壽(不錄五絕)等七家,其中鄭珍、陳曾壽闕五絕最無礙,袁枚、陳三立闕五古次之,朱彝尊闕七絕又次之,王士禛、丘逢甲闕七古則欠體嚴重矣。錄四體者,如錢謙益不錄五律、五絕兩體,無妨大家;黃遵憲不錄絕句兩體,(吳嘉紀、劉光地亦然)亦無妨他心目中的大家地位;而龔自珍不錄七律(另闕五絕)卻又高置其位,則由多錄七絕來補強。《精華錄》中入錄過十首的有五體四家,除定庵的七絕十五首外,另有錢謙益的七律十三首,吳嘉紀的五古十二首、七古十三首,及鄭珍的五古十首。其他錄四體者如黃景仁、張問陶不錄五古、五絕,無關七言;屈大均不錄七古、五絕,施閏章、沈德潛不錄七律、七絕兩體,欠體最為嚴重。

詩體是中國詩發(fā)展最基本的“硬件”。四言轉換至五言的意義,鐘嶸《詩品》即曾予論定;李攀龍“唐無五言古詩”的名論,觸及的也是“體”的變異問題。晚近具有典范意義的總集曾國藩選《十八家詩鈔》,也是以“體”為單位,界定了中國詩止于宋(金)的十八位大家。值得注意的是,曾氏擯除五絕一體不錄,五古止于六朝,五律止于盛唐王孟,皆早早成熟,惟七言諸體未見下限,是開放的。這一選旨著眼的是詩體由簡趨繁的發(fā)展大勢,雖似平常而實極具眼識。清詩正順應此勢,處在七言諸體尚有用武之地的時段,清詩的實質性的成績,也即主要在七言古、律、絕三體的發(fā)展方面。筆者據此排比錢先生《清詩精華錄》入選各家詩人的詩體比重,與選家本人心目中認定的這幾位大家、名家,也大體若合符節(jié)。

二、寄廬詩學及其批點《精華錄》皆以詩法為中心

     劉衍文(1920~2021),早年入浙江省通志館,為館刊編輯。后任上海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上海市文史館館員。先生已于去年仙逝。先生批點此書,凡前言5條,五古32條,七古70條,五律36條,七律20條,五絕3條,七絕16條,總計182條。又于五七言律絕佳句多施圈點,五律尤多整首密圈之作。他的批點,雖也不乏首肯,如錢謂沈德潛“自為詩風格樸老,但較豐實,缺少神味,而且模擬的痕跡較顯”,寄廬即贊云:“此評極公允。”又如吳梅村《圓圓曲》“紅顏流落非吾戀”四句,錢注謂為吳三桂的自我辯解,寄廬評云:“此解殊得其要,勝于傅東華等之曲說多矣?!薄凹冶竟锰K浣花里”二句,錢注謂“借用字面”,寄廬評云:“極是?!钡K以駁議為主。故這近兩百條意見,既于夢苕庵的清詩觀頗具建設性, 是寄廬先生本人正面論述清詩的文字,其中頗多他的特見。

寄廬詩學一向重“藝術”,重“鑒賞”,這可以他的兩部專著《文學的藝術》(與劉永翔合著,1985年花城出版社)、《古典文學鑒賞論》(與劉永翔合著,1991年上海書店出版社)為證。而其鑒賞又主要從分析作法入手,他何以詳注袁枚的《續(xù)詩品》?(《袁枚續(xù)詩品詳注》,與劉永翔合著,1993年上海書店出版社)蓋隨園此作正是剖析所謂“詩心”的詩法之作也。吾國傳統(tǒng)詩學歷來主張“鴛鴦繡了從教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但這顯然早已不符現代學術的需求了。民國以來如陳衍、錢仲聯、錢鍾書等清詩的大評家,都已好“談藝”,金針度人而非“不度”。相形之下,又以寄廬先生專擅此能,具體入微,從早年的《雕蟲詩話》(2002年上海書店《民國詩話叢編》本)起,矢志不移,樂此不疲,終竟形成了只此一家的特色。

寄廬先生批點《精華錄》的文字,主要也在分析各家各詩的作法特點,示人以精粗巧拙。其中以“梅村體”諸作批點最為詳密,兩首七古《圓圓曲》與《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批至四十條之多,可謂道盡其機杼。先有總說“梅村體”一條,即從“倒裝”一法溯源:

抒情詩之作倒裝敘寫者,至杜甫而極盡其妙。前乎此者,若齊梁體、初唐體,其倒裝非曲寫,實乃部伍雜亂、無以統(tǒng)御之病也。敘事合抒情之詩,所謂夾敘夾議者,香山但以散文之法平敘之,至《秦中吟》而始有西歐倒裝小說之筆意,顧措詞聲律,兩不能佳。此事不得不推梅村為獨步。梅村若此類七古,則當以《圓圓曲》、《永和宮詞》最有代表性。《永和》為最規(guī)則之轉韻詩,有類于平仄相間之七絕組詩?!秷A圓曲》則不拘此格,然兩句或三句一轉者則無之,蓋急促換韻,殊不宜長言詠嘆之表現也。故梅村七古最宜朗誦,亦最耐吟。惟《永和宮詞》隸事太多,且有用典不切處,此甌北已有前議,故終不如《圓圓曲》之美艷絕倫也。

《永和宮詞》的用典多,實與所詠主角田貴妃的身份有關,以示莊重耳,故與《圓圓曲》及《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的基本白描不同,未必是其短處,余另有文述之,此處不贅。夢苕庵或以此故而改選《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而此詩亦為名篇無疑,故寄廬對此并無異議,惟最欣賞的自然還是《圓圓曲》。

(一)《圓圓曲》作法解密

《圓圓曲》歷來解說者甚多,較正式的如乾隆中葉以來相繼問世的幾家詩集箋注,靳榮藩《集覽》、程穆衡《詩箋》、吳翌鳳《箋注》等,都以本事為主。諸家中只有《集覽》以“慟哭六軍俱鎬素,沖冠一怒為紅顏”二句作“絮領”,以“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作“中權”,以“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顏照汗青”作“收束”,稍涉章法。夢苕庵的注釋也旨在疏通詞意、句意,庶幾是清人注釋的“現代”版。而寄廬則專析作法,且解析細密,其旨甚新,姑全錄之:

一、“《圓圓曲》全詩以西施為比,《長恨歌》全詩以李夫人為擬,此二詩機杼之相同所在,亦不可不知?!?/em>

二至三、“首二句為詩中概括特例,若為文而如此落筆,則不通矣,緣多所省略故也?!薄笆锥螛O曲而順,是詩之筆,非文之行。詩文之分途,至此始各得其所,不如六朝之淆混也。”

四、“與'沖冠’句相呼應。綠珠、絳樹為對雖巧,二句合觀,終嫌合掌?!保ò粗浮氨樗鳌?、“強呼”兩句)

五、“'錯怨’、'無邊’兩句,潛氣內轉法也。近人作詩詞者都不明此法?!?/em>

六、“'妻子’數句以抑揚為轉折?!?/em>

七、“圓圓為常州奔牛鎮(zhèn)人,亦吳地,故后云'家本姑蘇’?!?/em>

八、“陸次云、鈕琇諸書,小說氣太重,實非信史,可資座談,不足為據?!?/em>

九、“古詩中人稱轉換變化特多,此解殊得其要,勝于傅東華等之曲說多矣。人稱轉換,此處用吳三桂口吻,作用略同戲劇中之旁白。兩相對照,一正一反,足以相映成趣,而極諷刺之能事。”(按指“紅顏流落非吾戀”四句。)

十、“非向往也。蓋謂入宮不久即被遣,實同一場春夢耳。此處即扣緊西施為擬,以敘以議。梅村亦不過據傳說而寫成者,未能盡得其實也。”(按錢注“夢向夫差苑里游”二句謂圓圓向往入宮)

十一至十三、“強載事應稍詳其本事。二書(按指《甲申傳信錄》、《觚賸》)以外,冒襄所記為最原始資料,殊不可忽。”“崇禎非不好色者,不然,田貴妃不能受寵也。”“不為崇禎所納,原別有因,陳寅恪有考據,殊善。不得以此而美崇禎也?!?/em>

十四至十五、“奪歸,不指椒庭遣返,見陳寅恪考證。如遣返而曰奪歸,則用詞不當矣。永巷亦是借用,非宮禁之長巷也。奪圓圓有兩次,一次得假圓圓。然倖免于初,不能逃脫于后?!薄皥A圓被奪后,冒襄幾不欲生。后得董小宛,而始較寬慰,亦猶近人徐志摩失林徽因爰得陸小曼而始移情一也?!?/em>

十六、“全詩中惟此二句(按指“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有疵颣。蓋合掌強對,意復詞繁,與排比句加強語氣不同?!?/em>

十七、“活用典故好?!保ò粗浮翱蓱z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十八、“此即所謂皮里陽秋,深得委婉而諷之妙?!保ò粗浮叭舴菈咽咳珟焺伲瑺幍枚朊计ヱR還”二句)

十九、“此雖用典,(按指“啼妝”。)而亦兼顧實情。試問此時之圓圓,其啼寧有假意在乎?雖叔寶之全無心肝,諒亦不至于斯也?!?/em>

二十至二十一、“'斜谷云深’,'散關月落’,謂隨軍生活之緊張草率也。貴族婦女梳洗濃妝,必于深閨樓閣,謂圓圓乃以云深斜谷,作造起之畫樓,月落散關,天始微明,即起身梳洗之矣。若單解斜谷、散關,下二語無著落矣?!薄扒岸湮茨軐⑵湟饨獬?。”

二十二、“解'妓女’二字不妥。圓圓是歌伎,非一般賣淫之妓女?!保ò粗稿X注“當時只受聲名累”謂圓圓早年做妓女)

二十三、“引陸游詩未見貼切,(按指“漢水東南日夜流”一句,錢注謂本陸游《歸次漢中境上》。)解以預言,則意不能逆志。按李白《江上吟》云:'功名富貴若常在,漢水亦應西北流?!駶h水仍日夜向東南而流,而未嘗逆上西北,是固知富貴之不能常在矣。吳詩語本此,蓋為翻用李白詩意而作者。不然,'漢水’二字無著落。”

半數以上揭示作法。第一條總說詩之“魂”、“綱”,得此解而通首脈絡立可把握。昔夏承燾即嘆賞陳寅恪揭出《長恨歌》以漢武李夫人比附明皇楊妃的妙處。梅村承其妙,以西施比附圓圓,里地、身份、情事亦甚切。說《圓圓曲》以此為先,且與《長恨歌》并譽,遂一錘定下基調。第二條謂“首段極曲而順”,第九條再就此段中的“紅顏流落非吾戀”四句,指出此處人稱轉換變化,用的是吳三桂口吻,所申也屬“曲而順”之意,也略同于靳榮藩《集覽》的“絮領”之“絮”。第三條又回說首二句“為詩中概括特例”、“多所省略”云云。寄廬極重“概括”一法,在《鑒賞論》的《善核》一章中有專門論述,舉出“高度概括”的范詩是漢高祖的《大風歌》。此處用于長篇的開頭,遂成一分量極重的“虎頭”無疑。全詩只有“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二句有合掌之“疵颣”,(第十六條)則全首之好,固無待言矣。其他糾辯夢苕庵之失諸條,自也是后出轉勝。如第二十條解“斜谷云深”連講“起畫樓”,“散關月落”連講“開妝鏡”,較夢苕庵的單注地名斜谷、散關大為精妙,誠為此兩句之的解。末句“漢水日夜東南流”,夢苕庵引陸游《歸次漢中境上》為解,也不如寄廬指出的李白《江上吟》為確。至于總批一條提到的《圓圓曲》的押韻特點,謂與《永和宮詞》的“規(guī)則之轉韻”不同,甚是;又云“兩句或三句一轉者則無之,蓋急促換韻,殊不宜長言詠嘆之表現”,似微誤?!秷A圓曲》中三句一轉者誠無之,然兩句一轉者則有之,如中段“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上平十四寒)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峨眉匹馬還。(上平十五刪)蛾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去二十五徑)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去十二震)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去二十五徑)五韻即是,寒、刪,徑、震雖通韻,然亦屬轉耳。而且如此一韻一轉,其節(jié)奏恰能配合陣前奪人的緊張激烈與美人驚魂啼妝的瞬息變化。

(二)《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的“轉折”法

此詩之十數條批語幾乎全說作法,大抵以“轉折”一法為中心。此法在其《鑒賞論》的《方圓》一章中也曾專門論之,且即以梅村此詩為典范,批點之文可與之互看。如云第四句“側聽彈琴聲”“急轉直下”;“萬事倉皇在南渡”一句“忽折入一句,突兀之至,氣氛立即生變。然前已有伏根,'北向飛鳴’是也。若無前數句,則此句不穩(wěn)”;“詔書忽下選峨眉,細馬輕車不知數”二句,“折一筆見小朝廷之夢死醉生也。下一句為此句細釋”;“盡道當前黃屋尊,誰知轉盼紅顏誤”二句,“以進退為折,折得極快”;“'聞道’句轉,'犢車’句'不用’二字有微意。三四句(按指“幸遲身入陳宮里,卻早名填代籍中”兩句)以跌宕為折,令人浩嘆傷懷”;“'漫詠’句宜緩慢折入,而從斜刺里插進者。'但教’二字,極有力之轉折”;末總結云:“轉折最得變化之神者,當以此篇為極詣。中間數段,忽轉忽折,或用對仗作遙應,或為流水之直下,或又一筆飏開,或又出其不意折回。殊多出其不意,而又轉在意中者,誠有如繭之抽絲,蕉之剝外,纏綿悱惻,不盡余情。一倡三嘆,最宜吟之怡情養(yǎng)性。”又以此轉折法將趙翼的轉韻說深解一層:“趙甌北謂梅村詩尤妙在轉韻,一轉而通首筋脈倍覺靈活。而不知其韻之轉,實與情意之轉折相為表里者,惟其如此,故能收哀感頑艷之效?!卑疵反宕嗽娭D韻,似尚有別一特點可說,即全首后二十韻為極整齊的二韻一轉的常式,猶如《永和宮詞》;前十五韻卻不規(guī)則,有一句、三句一韻者,二韻一轉外又有一、三、四韻一轉者,極為錯綜,合《永和宮詞》的常式與《圓圓曲》的不規(guī)則于一首。寄廬對此詩也極表贊賞,雙圈單圈密點,全詩三十五韻七十一句,竟無一句不被眷顧,而《圓圓曲》尚有“相見初經田竇家”以下六句及“熏天意氣連宮掖”以下八句無此殊遇也。其評也僅“一彈三嘆為傷心”一句有“'傷心’二字俗,寫得太隨便,未曾仔細推敲”的率失,余皆無病。此外訂補錢注亦見精細處,如“大家?guī)兹漳苤ξ唷钡摹爸ξ唷保X注率爾解作“抵抗”,寄廬之“支撐”顯然大過之。又如“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夢苕庵僅注“樂營門”,寄廬則指出“外”與“內”有別,關系非淺:“此指不論在籍與脫籍從良,婦女皆難逃幸免也。'外’字不可忽略,不然又合掌矣?!闭\義與法皆不能忽略。

梅村的詩,向來以為七古第一,七律第二,寄廬亦無異議。七古之外,《雕蟲詩話》卷二還曾逐首細評過《無題》四首七律之作。而“五古非所長。若與牧齋比,則未免時有俗句、俗調之累”;“七絕少余韻,不若七古、七律之佳?!豆乓狻窋凳?,當為集中之佳什”。至于與梅村并稱的錢牧齋,似非寄廬所賞,《雕蟲詩話》中即已言其“胎息杜、蘇,時為海內文宗,而終感其自身之獨立未備,反不若吳梅村之風華獨具也”。晚年仍持此見,每嫌其“杜、蘇之氣太重,蹊徑尚未能盡化”(五古錢謙益條批語)。《精華錄》所選數首,《金陵秋興》“雖極見功力,終嫌杜氣太甚,殊少自家面目”;《天都瀑布歌》“全仿蘇調”;《為友沂題楊龍友畫冊》“合少陵、達夫為一體,惜無自身獨有面目也”(分見各詩批語)。諸語或可為讀牧齋詩者一助。

三、寄廬抑前期揚中葉的清詩史觀

清詩歷來重首尾,寄廬則與此不同,轉重乾嘉盛世,以為詩家更多,詩法更為成熟。

(一)清前期惟王士禛一家稍可當意

乾隆以前詩壇,除吳梅村外,寄廬先生較為肯定的惟有王漁洋一家。漁洋的“神韻”說,寄廬酌取其有“情韻”的一端,而揚棄其從“格調”來的“落套”等病。他評《精華錄》中所選的漁洋諸詩,抑揚多遵此旨。如《抵彝陵州》:“整篇用五地名支撐,以取神韻之格,安排尚得體,但不甚高妙?!薄陡烦歉袀锡R劉豫作》:“三地名、兩人名支撐,但對仗極佳,能包羅一切,斯亦我所謂'高度概括’之有得者也。緣有氣格,故中二聯蜂腰可無礙。”《嘉陽登舟》:“此詩好拼湊字面成章,有七子余風。但不若其叫囂,誠所謂'清秀之李于鱗’也。頷聯從唐詩拼湊作對,幾為變相之集句。以數目字支撐為格。頸聯板對平庸,緣語多落套也。”《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頷聯、頸聯為平熟之板對,倘以紀河間之手眼批之,必曰圓俗或圓熟也。好格調者未有不落套者,專論神韻者亦然。”《過古城》:“此詩細按之,亦落吊古傷今、人物俱非之格套。惟尚善于點染支撐,故尚可誦?!薄逗托旖♀謱m贊喜吳漢槎入關之作》:“此首詩概括特佳,且善于抒情措語。頸聯雖亦為板對,但貼切不移,無一字虛設,緣有真性情故也。”《送鄭郎赴粵西幕府》:“'故人’一聯似湊泊而實自然,誠一時興到,妙手偶得之筆,似易成而實難寫也。格調、神韻,皆好用人名、地名支撐,尤好用古地名,以促成詩中古雅之氣,發(fā)懷古之幽情。此詩中西川、金雁驛、浣花、牂牁,皆地名也;水部、鄭虔、征南,皆人名、官名也。借以排比點染而生情韻耳?!敝T詩雖有疏失,而仍為佳作。漁洋詩也有被視作完美的,如《冶春絕句十二首》之二有句“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寄廬取與嚴遂成的《富陽舟曉》并論:“二詩可謂各極其妙,各得其宜。五古、七絕之同與不同,于此可悟箇中三昧。”其他如《鑒賞論》中贊賞的《蟂磯靈澤夫人祠二首》,能于題、事、情“不粘不脫”、“恰到好處”。

寄廬詩學既重作法,而法則自以后世較前修為密,他的《文學的藝術》、《古典文學鑒賞論》,皆本此而立論,從篇章、字句的合度與否來評品古人詩文的優(yōu)劣,每每主張青勝于藍。如“以表現內容的比例和比重來說”,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勝于崔顥的《黃鶴樓》,而宋人郭祥正的次韻之作又勝于李白。他認定清詩較前代詩為優(yōu),也正是以此詩法、詩功為依據的?!兜裣x詩話》固已言之:“清詩實為舊詩現代化之完成,把古堡、舊式樓層加固而增添新裝者。”“故欲作舊體詩,須知清詩之構思、布局、措詞、用語,尤當密察試帖之各種嚴謹、苛細等法則,否則瑕疵立見,但可欺人,不值識者一哂耳?!彼麖娬{這一點,便與同樣力推清詩的汪辟疆、錢仲聯等人顯出同中有異來。

劉先生將清詩分為乾隆前與乾隆后兩大階段,有“乾隆前詩律未嚴”之說。(五律費密《朝天峽》批語)故前期詩人平平,施閏章、宋琬皆過甚其譽:“南施北宋,漁洋一時興到之語。實則就清代詩壇而言,兩人詩僅有小成,且無多大影響。乾、嘉以往,似此之詩人多矣,似此之詩亦多矣?!保ㄆ呓^宋琬條批語)評汪楫《鐵尚書歌》,以舒位作比而抑之:“此類詩作,總以舒鐵云最為可誦。此詩抒寫尚可,但一讀《瓶水齋》中詠史閣部、盧象升諸詩,則蕩氣回腸,沉郁??畾獠欢D視其他諸人之作,悉不足觀矣?!鼻?、后兩期落差不小。又以查慎行相銜接:“倘與前漁洋詩對觀,即可知其風格之異趨。(中略)乾嘉詩風之漸以有成,他山亦有啟導之功焉。”(七律查慎行《重過齊天坡》批語)至于乾嘉以前與乾嘉以后,則未見寄廬有進一步之劃分,可見其重點仍是在作法上,并非如夢苕庵清初、乾嘉、鴉片戰(zhàn)爭時期及晚清四期之正式的劃分。但夢苕庵的分期主要依據政治與社會的外部因素,寄廬與此自然不合,故對《精華錄》所選頗有微詞:“恐尚是以思想性為準繩者,多年來風會一時未易消散,故于各端多有所拘,且亦不少濫入之篇?!保ㄇ把耘Z)毋庸諱言,夢苕庵的詩學頗受當時此種特定的“政治思想”標準之累,在大判斷上時或有言不由衷乃至認假成真之惑。

(二)對袁枚之評價兩家最無共識

寄廬先生將乾嘉以后詩壇當作傳統(tǒng)詩史上詩功最成熟的時期來認識,由此對于袁枚的成就具有十分自覺和充分的認識。他曾在《續(xù)詩品詳注》的前言中全面闡述了對袁枚的評價,全書的注、識,雖然也涉及到隨園的詩文創(chuàng)作,但主要還是在分析他的性靈詩論,稱其“論詩最少偏見和成見,故能成為歷代談性靈的集大成者”。寄廬此識與郭紹虞、錢鍾書近而更為詳明。蓋“性靈”說正是一種以作法為旨而非理論見長的詩說也。他在《精華錄》中的批語自然主要針對袁詩,又略其古體而專談近體,甚得要領:“人以袁詩七律為佳,如舒鐵云即以為放翁后進一重境者。”(七律袁枚批語)“鄙意略與舒鐵云不同者,以袁詩當以七絕為上選。顧七絕極多,披沙揀金,沙故恒河,金亦不少?!保ㄆ呓^袁枚批語)這較舒位之說又進了一步,兩說合觀,當是研讀袁詩的入手之處,十分值得重視。他對袁詩律體的技巧又有一個具體之評:“簡齋詩之對仗,前則不如放翁之工巧,后則不如哭庵之神奇。然有時于不甚著力處忽能出其不意,似工而又似拙,論拙則又能工,此正簡齋性靈在對仗上之獨特表現也?!边@雖然是就五律《題史閣部遺像》一詩所作的批語,然自可通說律體,對舒位七律四變之說中的袁氏上承放翁(另二變?yōu)槔隙?、義山),也可視為一個具體的提示。

相較之下,夢苕庵對袁枚貶斥甚厲,“性靈”說的“靈”只是“靈機一動的靈”,詩也是“憑借'靈犀一點是吾詩’的聰明,閑扯一些無聊的生活瑣事,歌詠一些風花雪月,思想性很差”,“藝術風格也不免浮滑之病”。晚年授課,乾隆詩人主要講姚鼐和錢載兩家,簡齋不與也。講萚石時也不忘調侃簡齋,如欣賞萚石《徐秀才汪上舍同舟小飲沿蘇堤看桃花過凈慈寺復憩花港六首》,“第四首寫桃花有些小聰明,若袁子才來寫,定然油滑”。惟整理者未記全,詩題僅出“寺復”二字,又誤作五首,末首“水榭人歸”誤為“木謝人歸”。從早年的《夢苕庵詩話》到論文《三百年來浙江的古典詩歌》,他以所謂思想性為據,肯定的袁詩始終僅有一首五絕《雞》與一首七絕《馬嵬》(四首之四)。至《精華錄》所選雖略有增加,評價也略有調整,但仍顯得十分勉強。兩家之褒貶相距不可以道里計。如七律選《荊軻里》《雨過湖州》,寄廬批評云:“此書所選二首,皆不足代表袁之妙處。”于五絕所選批評云:“簡齋五絕頗多,極妙哲理。所選四首,皆未是其至者。”于七絕批評云:“所選四首,亦少有代表性?;蛘哌x注者為學人,不知詩中三昧者歟?”于錢氏僅表許可的《馬嵬》一詩,實亦并不合體:“此詩為作者所自喜,然不過比擬、議論而已,非七絕之正法也。”均表異議。就袁枚而言,當以寄廬的認識為是。

(三)乾嘉詩評寄廬最為當行本色

也不止袁枚?!毒A錄》這部清詩選本,寄廬一再指出其于“名篇選錄,似時有避熟求僻”的偏失。(前言批語)“漁洋借以負盛名之《秋柳》詩四律,偏遺而不選,何也?(中略)故鄙意以錢氏父子所選之名家名篇,悉時有避熟(當時人所共知)就僻之意焉。其然,豈其然乎?”(七律王士禛條批語)再如吳偉業(yè),“后世最為傳誦之《梅村》詩何以不選?'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一聯,尤膾炙人口,豈非失卻光明大寶珠耶?!保ㄆ呗蓞莻I(yè)條批語)厲鶚“有《悼亡姬》十二律,勝于潘安仁、元微之,后惟王煙霞可以為繼,而皆不選。何耶?”(七律厲鶚條批語)乾嘉詩人所選不當意者尤多,如張問陶、孫原湘、舒位、王曇等,寄廬皆致詰責。于船山更“以錢攻錢”:“其《寶雞縣題壁》十八律,各種詩話都有提及,堪稱絕唱。且于農民革命女領袖齊王氏有贊詞,此在當時實為不可多得者,乃竟一首不選,何耶?”(七律張問陶條批語)此誠不可解,似亦非由上述所謂“思想性”所拘了。

寄廬先生對乾嘉詩壇上近袁枚而又各具自我風格的這一系詩人,從早年開始,即持續(xù)地予以關注,多有細致的品評,為此還不惜與其師余紹宋先生相左?!毒A錄》批語披露了招致誤會之由,“中介者”竟是梁鼎芬:“節(jié)庵遺詩乃先師余紹宋越園先生所編,先師稱其為表伯。節(jié)庵最不恥隨園、定公,故先師亦不以二家為然。昔在志館,與先師論詩不合,斥我好隨園、仲則、船山、定公,亦即此故?!保ㄎ褰^梁鼎芬條批語)雖不盡然,也非無因?!毒A錄》中此數家之詩,寄廬自然多有著墨。論船山詩風與袁枚近,而非有意學之;七律佳什多,而“七古放縱,入于怪,實未能佳”云云。(七律張問陶條批語)又比較船山與黃仲則:“人言船山詩有七分劍氣、三分珠光;仲則則三分劍氣、七分珠光。鄙意以為衡之船山甚當,若仲則所缺者惟劍氣耳。彼亦嘗自云:'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又有詩云:'歌則橫汾聲近羽,鈴從河朔氣如雷?!`以為仲則詩,羽音則是也,氣如雷則未也。其詩皆郁悶之氣,調亦低沉。洪稚存謂其如'咽露秋蟲,霽風病鶴’,斯得其實矣,而謂之劍氣則不可也。蓋此泰半皆由境遇以之,不盡詩能窮人之理。不可以果為因,倒因為果,如陳石遺等人所論,則謬極矣?!保ㄆ呗蓮垎柼諚l批語)按七分劍氣、三分珠光云云,乃是朱克敬《瞑庵雜識》比較船山詩與吳嵩梁之語,非指仲則,寄廬或一時誤記。然仲則詩不惟劍氣全無,珠光亦并無之,此則甚是。 

孫原湘、舒位、王曇“三君”之詩亦不為夢苕庵所重,故《精華錄》所選皆不當寄廬之意。如舒詩,“此書未嘗選其足以代表詩風之作”。(七古舒位條批語)《蜘蛛蝴蝶篇》錢氏引汪啟東語,謂有比意。寄廬辯之云:“有寓意之詩固有可取之處,然好詩不當以寓意為高。不然,射覆猜謎,懸為詩則,則詩風掃地矣。”(七古此詩批語)《渡江望金山寺》更是“落套之作,非鐵云之面目”。(七絕此詩批語)王曇七律,“《落花詩》、《吊項王詩》雖粗獷,而卻最有特色,當時亦負盛名,《項王詩》和者極眾。皆未入選,何也?”(七律王曇條批語)孫原湘詩“所選亦非子瀟之佳作”。(七絕孫原湘條批語)他對三人的看法,“孫詩淫艷,次回后難有抗手者。又時染《擊壤》習氣?!肚迨犯濉芬匀形O詩無病,或因其詩較熨帖圓潤乎?”(同上)“鐵云詩七古粗豪有奇氣,誦之回腸蕩氣;五律則又好巧用成語,或裁剪舊句,見細致熨帖之妙。”(七古舒位條批語)與王曇詩合觀:“舒位詩與王曇互為影響,同屬粗豪,但舒稍為細密?!保ㄇ把耘Z)又駁錢氏稱舒位為袁枚詩派“巨擘”的說法:“與袁大相徑庭,且對袁頗致不滿,有'鐵限踏穿無我跡,棋盤不完為公吁’之句,豈得'拉郎配’乎?”(同上)。在評論孫原湘與張問陶時,一方面較一般之見更為準確地指出兩人詩風與袁枚的不同,一方面又看到了時風趨同的作用:“孫原湘詩風固有與袁接近者,猶張船山然。蓋時有與之相承,乾嘉詩風之流派使然也?!保ㄆ呓^孫原湘條批語)

寄廬先生對吳錫麒所作的辯護,最可見出他回護乾嘉詩功的苦心,云:“圣征詩未能名家,試律實九家魁首。紀曉嵐雖屢有微詞苛責,而其慧舌靈心,刻劃真切之功,自不可掩。駢體亦不可一世也?!保ㄎ骞艆清a麒條批語)又于其《雨中過七里瀧歌》批云:“寫景、敘意兩佳,圣征固是善于刻劃者。'問我何為者’,他人寫此,即可收場矣,緣上文力已用盡也。而此詩偏能轉進一層,不著議論,且又不與前文相覆,真難得也?!保ㄆ吖糯嗽娕Z)《月夜過泖湖》又云:“詩善在各個方面加以刻劃,惜筆致少所變化,使人有苦苦硬做之感。”(七古此詩批語)又于《雙忠祠》一詩與舒位作比:“詩乏鐵云之豪氣,而細緻過之。賓主相配亦稱?!保ㄆ吖糯嗽娕Z)“刻劃”、“細”者,皆詩功之謂也。吳詩較舒為細,而舒又較王曇為細,寄廬皆許細不許粗。與“細”相對之“粗”不必言,即連“雄渾”一格,在明七子之后,其作成的可能性也已變得可疑。寄廬于陳恭尹《崖門謁三忠祠》一詩之批語云:“'有門’、'無地’之對,終嫌平板,反不若七子中假骨董中杜樣混真之雄健也。如'隘地黃河吞渭水,炎天白雪壓秦山’、'關塞豈無秦日月,將軍獨數霍嫖姚’等句,格局豈不更勝耶?顧詩不必盡以雄渾為高也。放翁初有'詩來雄渾苦未成’之嘆,(見《劍南詩稿》卷六十三《江村》)后乃悟'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集卷七十九《示子遹》)而知'學詩當學陶’(卷七十《自勉》)、'詩如水淡詩方進’(卷六十二《秋懷》之四)也。緣雄渾不成,必流為膚廓,所謂偽、大、夸而造作之矣。”總之,“有真感觸而能寫,便是好詩?!保ㄉ虻聺摗队懈小放Z)“詩能達真情即妙,關鍵在情之真,尤貴在能達也。”(五律蔣士銓《歲暮到家》批語)“能寫”、“能達”,亦即詩功也。

寄廬先生以作法立論而特重乾嘉詩人的立場,與此前以王士禛為代表的前期詩風,劃出了一道具有詩史意義的界限。漁洋雖是清詩出現的第一位大家,(牧齋與梅村畢竟跨越兩朝)但也始終未脫“清秀李于鱗”的嫌疑,與明詩不無藕斷絲連的關系。清詩自身風格的確立,實是在乾嘉時期由袁枚、錢載等一批詩人的出現,才正式完成的。而夢苕庵于乾嘉詩人實際上也十分傾心,例如他曾一方面批評乾嘉詩人“思想性一般比較平?!保环矫嬉渤姓J其“風格流派倒頗不寂寞”,“藝術上爭奇斗巧”。但兩位先生有尊袁枚與尊錢載的不同。錢先生以錢載、宋湘、黎簡“三鼎足”為“乾嘉詩藝最高者”,黎簡獲此評似也與錢載有關,錢先生曾舉許宗彥《題黎二樵五百四峰草堂詩卻寄》“何人善變辟風雅,近數禾中少宗伯。海內賞音誰最親,獨有嶺南黎簡民”數句的自注“二樵論詩最服膺錢少宗伯”,及錢儀吉的《讀黎二樵詩》,來證明萚石詩風的綿延影響力。而寄廬先生的各種著作中,于錢載則幾乎未置一辭。對宋湘,《湖居后十首》的注語,錢先生引何藻翔“絕世聰明,仙才也”贊許之,寄廬例持異議:“小用其慧耳,安得有仙才之過譽乎。”

(四)同好定庵,異轍晚清

錢、劉兩先生屬意的乾嘉詩人,深心同賞者惟龔自珍一人,然所賞之處也不能不有異。故《精華錄》所選定庵詩,寄廬有贊有否:“所選定公各體,惟此七古有代表性,他皆非其至者?!保ā赌芰罟倌晷小放Z)“定公絕句較難選,各有所愛,各選其是可矣。顧亦得注意及各個方面為是。定公律詩此書未選,不知亦有不同凡響者在也?!保ㄆ呓^龔自珍批語)錢氏原引譚獻“佚宕曠邈,而豪不就律,終非當家”云云,寄廬亦持異議:“并非篇篇皆豪不就律者。即以不就律者而論,其間亦各有得失。豫才翁駁之,則多有惡俗之感矣?!保ㄎ骞琵徸哉渑Z)大抵寄廬賞其驚才卓識,“'我勸天公重抖擻’,奇語也。從用詞中以見定公詩風之不凡”。(《己亥雜詩》批語)夢苕庵則注重其開后世“詩界革命”及南社新詩風的先導作用。

然而饒有意味的是,道光以后詩,夢苕庵既重定庵所開的新詩風,如推崇定庵詩風一路而下的黃遵憲,為其《人境廬詩草》作箋注,尊之為近百年詩壇的都頭領“宋江”;同時亦重萚石所開的宋詩風,極贊萚石詩風一路而下的鄭珍、沈曾植,前者為“清詩第一”,而為后者的《海日樓詩》作注。雙軌兩轍,實難相提并論,致使其清詩觀終未能整合無間。寄廬則兩者似皆不喜,他評黃遵憲云:“新派人于人境廬多過譽,同光體正宗則又不以為是。蒙以為其詩乃變而未至者,雖有佳什,終竟不多。間有暗襲袁簡齋、龔定庵句頗多,不可不知也。雜用各種典故可厭,間亦有未甚融洽處?!保ㄎ骞劈S遵憲條批語)這也是一般對人境廬詩有所保留者的共同看法。對錢先生推尊的另一位新派詩人丘逢甲(《近百年詩壇點將錄》點為“盧俊義”,與黃遵憲同為都頭領),寄廬更不以為意:“丘詩叫囂,尚不如黃?!保ㄎ骞徘鸱昙讞l批語)新派詩不入其法眼明甚。另一方面,《精華錄》頗錄“同光體”詩人,如陳三立、范當世、陳曾壽等,寄廬則皆未置一詞;于沈曾植不談詩,而津津其事,亦是一種立場:“寐叟為多能者,嘗為浙江省通志館館長。時先師陳錫鈞伯衡在館任分纂,與之友善。曾謂其與友敘談,好側面為唾,唾皆著肩上,骯臟不堪,衣亦弊敗,人皆笑之,而沈不顧也。又謂馬一浮書實學沈而諱言之,人若謂馬字學沈,馬必與拼老命也。馬書法實佳,固從沈所出,然不及沈遠矣。又先師余紹宋越園先生亦與沈友善,亦言沈性格之怪,當為遺老之志所勢使然云。”(五古沈曾植條批語)沈詩只是在“學人之詩”的特定范疇內才被有限度地肯定:“寐叟真學人之詩,所謂以學問為詩者也。石洲倡肌理,言實學,尚不致如寐叟之走極端。顧論詩之成就,則寐叟之面目,終勝于翁氏之塵羹土飯也。緣寐叟詩縱怪僻,而尚有幾分靈氣,翁氏則詅癡符而已矣?!保ㄍ希┘膹]于晚清詩人樊增祥、易順鼎多所稱許,樊山學詩雖號稱“八面受敵”,但早年入手處正是隨園體,寄廬所謂“樊山詩由乾嘉入唐”(五律李慈銘條批語),即指此;而哭庵律體之對仗,上文也曾指出寄廬取以較之袁枚而勝在“神奇”,可窺他所守仍多在與袁枚詩功有關系的詩人一邊。惟易、樊兩家在《精華錄》中選既寥寥,(僅七絕各一、二首)存名而已,寄廬或以此故,亦未及作專評。

晚清其他詩人得其好評者,如釋敬安五律《白梅》一首與李希圣七律《湘君》一首,皆密圈,謂李詩“真得義山神髓,用典極切,為雁影齋中最杰出之佳什”;釋敬安詩“詠物勝于古人矣。句句皆妙,尤以頷聯為最。蓋不惟語雙關,而人亦不能想到且作如此之對偶也”,都從作法置評。又或以時代相接,不時涉及人品事跡,此則與評乾嘉時人稍殊。上文提及的梁鼎芬、沈寐叟即為其例。釋敬安亦由其《白梅》詩及人:“此詩是為其自贊之象,而揆之實際,實多不類。蓋仍不能忘情世俗,且竟以受辱憤懣致死,誠郋園老人所謂詩僧之詩,詩高者為修必不能高也。豈其然乎!”葉德輝語見其《重刊八指頭陀詩序》,謂寄禪詩雖工而僧不高,寄廬移用于敬安。又于文廷式云:“道希詩詞皆有妙處,手眼亦高,而頗病薄行失檢?!保ㄎ褰^文廷式條批語)李瑞清“書多做作,實非高品。其所以為世所重者,特恃名流之互為標榜耳”(五絕李瑞清條批語),竟未及其詩。

晚清“梅村體”又起一高潮,寄廬以為王靜安《頤和園詞》勝于王壬秋《圓明園詞》,“緣調較流轉,達而能暢故耳。” (七古此詩批語)而湘綺此作除格不高外,“語多填湊,轉折欠靈,就詩論詩,亦遠遜唐賢,近亦不足與云史抗手也?!保ㄆ吖糯嗽娕Z)“梅村體”乃至“長慶體”向有兩主題,即《長恨歌》至《圓圓曲》的女主角,及《連昌宮詞》至《頤和園詞》的舊宮苑,雖不必刻意軒輊,然自以前者情韻較勝,亦是寄廬欣賞所在。楊云史《天山曲》、《長平公主曲》、《神女曲》諸作,皆為女性主角,先已有其便宜處,寄廬評云:“楊圻詩確以歌行體為佳,然或不甚注意修飾,遂有重復用詞之弊。又好用成語,或稍易一、二字,幾成變相集句。然氣韻自勝?!比诲X先生明知之而仍不選,獨選其五律,遂引得寄廬發(fā)“怎奈微之識珷玞”之嘆也(俱見五律楊圻條批語)。

(五)七古一體亦前期不如中后

七古一體由于體量最大,最宜敘寫社會性題材,故夢苕庵所選頗受此累,如吳嘉紀入選十三首之多,泰半為新樂府諷喻之作,未獲寄廬一字之評。然此書所選亦不乏佳作,寄廬亦有頻頻首肯者。吳偉業(yè)數首外,如蔣士銓選《開先瀑布》一首,寄廬評云:“此首七古足以例概心余七古詩風。”龔自珍《能令公少年行》,寄廬贊其“有代表性”,已見上文。姚燮《雙鴆篇》,夢苕庵評價甚高,寄廬亦深許之:“以民歌、樂府與傳統(tǒng)詩歌化合而成,語雖復而不繁,詞雖重而不亂,且反以此而傳纏綿情致,七古中別開生面之佳作。然可一而不可再也?!苯鸷汀读遗屑o黃婉梨事》有創(chuàng)意:“讀此詩,語體詩之嚆矢,由來亦漸矣。顧非香山之俗調也?!被蛴谌?,或于體,皆可當得范例。其他如吳錫麒《雨中過七里瀧歌》得其激賞,也已見上文;洪亮吉《天山歌》亦出色:“結處巧思尤妙,緣讀上一句,不知下句將如何措手,而亦竟出人意表,且景中寓情也?!贝蟮忠捕酁榍我院笾?。至于前期之作,如朱彝尊的名作《玉帶生歌》未予置評,另一首《將之永嘉曹侍郎餞予江上吳客韋二丈為彈長亭之曲并吹笛送行歌以贈韋即送其出塞》,也不入法眼:“神似梅村。好掉書袋,亦竟如之?!庇种刚w執(zhí)信《兩使君》一詩“雖用對比手法,惜乎只是打陣地硬仗,未能出奇制勝也”。并發(fā)揮其所謂“油氣”一說云:“諷喻之作忌正論,貴含蓄,尤貴有油氣。正論令人索然,含蓄則有力量。若有油氣,更易不脛而走,人誦之而稱快,被諷者則憤而懼矣?!奔膹]曾寫過兩篇小文專談打油詩的“油氣”,載《寄廬雜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此處更上升于諷喻詩的表達法了,誠能轉進一層。

四、以詩法較清人詩觀之得失

寄廬詩學既以作法為歸依,他也從同一立場來解釋清人的所謂四大詩觀:“鄙見常以為,詩不論格調、神韻,倘能以情生文,文而又生情,皆可極其詣而得其竅也。”(七律王士禛《和徐健庵宮贊喜吳漢槎入關之作》批語)而各說之失亦由作法所致,即所謂“落套”:“好格調者未有不落套者,專論神韻者亦然。——顧與滄浪之言神韻則不同。滄浪神韻之內涵較廣,不若漁洋之偏也?!保ㄆ呗赏跏慷G《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批語)末一轉語與錢鍾書的看法相同?!皻w愚好談格調,故不以落套為病。”(五律潘耒《峽江》批語)“格調、神韻,皆好用人名、地名支撐,尤好用古地名,以促成詩中古雅之氣,發(fā)懷古之幽情?!保ㄆ呗赏跏慷G《送鄭郎赴粵西幕府》批語)如所選漁洋《題趙承旨畫羊》一詩,即被他作為現成的例子:“吳興、敕勒、蘇卿、河梁、洛、周,皆地名、人名也。頸聯板對。清遠、蒼茫、銅駝、玉馬等,皆點染之設色。觀此于格調、神韻之所好,當可思過半矣?!?大抵于神韻為近,于格調多所保留:“顧神韻原不廢格調,而格調常有失于神韻者,故格調詩不復為人所賞識也。”(五古王士禛條批語)而最稱全面的性靈說也與之同近遠:“子才倡性靈,而不廢神韻,亦嘗尊阮亭為'一代正宗’矣。是不獨為其傳衍宗派者始有是論也?!保ㄍ希皻w愚但知奇語之為好詩,而不知尋常情語之尤為難狀也。此亦格調派與性靈派中之稍有分野之詩趣詩識也?!保ㄎ迓哨w執(zhí)信《赴登州留別康?!放Z)四說之間,當日性靈與肌理二家最無交集,寄廬批語亦惟肌理一家未予置一詞。

清人詩學在四說之外,尚有一“質實”之說,在嘉慶、道光之際由潘德輿拈出。其《養(yǎng)一齋詩話》云:“吾學詩數十年,近始悟詩境全貴'質實’二字。蓋詩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質實為貴,則文濟以文,文勝則靡矣。”此說青木正兒、郭紹虞等當年未及與四說并舉,實際上其所概括的詩學現象,幾乎與有清一代相始終,清初吳喬、趙執(zhí)信之“詩中有人”是其濫觴,清末“同光體”詩派是其結穴,不妨稱之為神韻、格調、性靈及肌理四說后的第五說也。養(yǎng)一齋之“質實”說,就詩史而言,止于所謂“虞道園之質,顧亭林之實”兩家。而寄廬先生于《養(yǎng)一齋詩話》有“人或病其太苛,然自有卓見”的評價(五古潘德輿條批語),又評顧亭林云:“先師越園先生論詩絕句云:'唐音宋理元豐致,下逮明清格遂卑。賴有亭林作砥柱,平生不作等閑辭?!湓姼裰阅芨?,即質實之故也?!保ㄎ骞蓬櫷ち謼l批語)取養(yǎng)一齋之語來釋其師余紹宋之重亭林,似也有一重會心在。

五、余論

以上即是寄廬先生批點《精華錄》的主要文字。寄廬論清詩,作于早年的《雕蟲詩話》可謂是后來評說清詩各文的“母論”。此書共五卷,其中卷二、三即專論清詩,其他各卷中也多有論及清詩者。上述批識,頗有全同于《詩話》者。如評梅村《圓圓曲》“紅顏流落非吾戀”二語為詩人代擬吳三桂語,傅東華解作為三桂開脫誤甚,已見卷五;簡齋集中七絕更勝七律,舒位、王曇未為的論,卷二亦已發(fā)之。此類多有之。自然也有改訂者。如《詩話》卷二謂“仲瞿與子瀟夫婦皆受教袁簡齋門下”,本書批語指出孫未列弟子行,自更準確;又如《詩話》卷一已提及嚴遂成《富陽舟曉》一詩有神韻味,本書批語又用于與漁洋《冶春絕句》詩的比較。此類同中有異之處亦甚多。劉先生曾自謂他的許多詩文理論觀點,早年“在隨侍余(紹宋)先生前后,基本上已經初步形成”,而且“堅信我小時候最早形成的想法是正確的”。故這份批語,也正可與《雕蟲詩話》對閱?!对娫挕饭P墨集中在他所推重的吳梅村、王漁洋、袁枚、紀昀、黃仲則、舒位、王曇、孫原湘、陳文述、龔自珍等十家詩人上,解析之明達,為他家所不及,從中也可窺知他論詩大抵主情真、意新、辭奇的趣味。他所喜愛的詩人惟未及張船山,蓋當時尚“讀之甚少”也。而此份批語借《精華錄》所選,涉及詩人多達七十家,提供了直接比較錢、劉兩家清詩觀的話題與機緣,十分難得,其同異略說之如上。

老輩論清詩者,陳石遺之后,余以為有四家焉:汪辟疆以大,錢仲聯以全,錢鍾書以深,劉寄廬先生庶幾可以“切”而與之并。劉先生早年即云:“余常謂后之言詩者,或宗唐,或宗宋,而不讀清詩、或于清詩不甚了了者,縱能作詩,亦作不好詩,或作不出好詩也。詩至清,詩之多樣化始齊全,詩之藝術性始高妙,詩、詞、曲之界限始清晰,而詩之立論亦齊頭并進,各有專門之特色可觀?!币郧逶娭崩^唐、宋詩,這也是汪辟疆等人的卓識,近年已漸成詩史研究界的共識。前輩引領之功大矣,正不妨以“點將錄”之體擬之:

詩壇舊頭領一員:托塔天王陳衍;

詩壇都頭領二員:天魁星及時雨汪辟疆、天罡星玉麒麟錢仲聯;

掌管詩壇機密軍師二員:天機星智多星錢鍾書、天閑星入云龍劉衍文。

圖片

A Study of Liu Yanwen’s Commentaries on Qian Zhonglian’s The Essence of Qing Poetry — Concurrently on Liu’s View of Qing Poetry Centered on Poetic Techniques

Zhang Yinpe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 The Essence of Qing Poetry is a collection of Qing poetry, which was carefully selected by Qian Zhonglian in his later years. The collection was honored by the commentaries of Liu Yanwen. For the commentaries it is noticeable that the two scholars differed on the views of Qing poetry. This article is focused on Liu’s insightful viewpoints, which paid special attention to poetic appreciation and middle Qing poetry, made more efforts in scrutinizing poetic techniques than Chen Yan and Wang Pijiang did, and close to Qian Zhongshu. All the five critics are recognized authorities in Qing poetry research. 

Keywords: Liu Yanwen; Qian Zhonglian; The Essence of Qing Poetry

【責任編輯  劉 婷】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絡存儲空間,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fā)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容中的聯系方式、誘導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fā)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