Ａ

午后，多媒體教室，初春的陰冷與寒涼里，聽課。

看著身邊讀書、聊天、玩手機，或是靜默無聲的同事，看著這極熟悉的陌生人，時不時，會走神，會去想十年前，二十年前坐在這里的自己。

會想那時的青春，那時青春里的熱烈與熱烈的夢。也會想那時熱烈夢想里的自己對身邊如二十年之后的自己一樣的別人的厭倦。

如今，似乎也早已完成了從那時的自己到那時自己眼中厭倦的別人的蛻變。

這樣想著，時常會有一種莊周夢蝶的恍惚之感。

我不知道，真實的是過去的魂靈，還是當下的肉身。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座橋，可以從當下的虛空渡越回到那時的熱烈。

昨天，操場跑步。

速度比往年慢了許多，疲憊卻多了許多，甚至有無力支撐的感覺。

清晨，近七點起床。

卻反復掙扎著了許久，那種醒來清清爽爽，想要開始一種新生活的美好與力量仿佛再也無從尋覓到一點點影蹤。

僅僅兩三年前，每天五點起床，操場萬米，沖澡，讀書，備課，作文。每一個日子都充實無比，每一個目標都明確無疑。

那時的生活，確是一場激情連接著的另一場激情。

如今：晚上不愿也不能沉沉的睡去，清晨不想也不能輕松的起來。生活，是一場虛空接連著的另一場虛空。

讀木心《圓光》，遇見李叔同：

他東渡日本留學，翩翩濁世佳公子，稱得上一代風流的了。想必出國前已成家室，所以歸國之日，攜一日本女子回府，原配夫人鬧得個煙塵陡亂。據(jù)說李先生就是因為調(diào)停乏術，萬念俱灰，快速看破紅塵。孑身潛往杭州靈隱寺剃度受戒。兩個妻子赴到飛來峰下，丈夫已經(jīng)坐關了……當時李家兩位夫人在“關”前雙雙跪地嚎啕，苦求夫君回心轉意……一天一夜，里面寂然不答半句話——此心已決，誓不回頭……

在弘一法師，以第二個女子否認了第一個夫人。又以出家坐關把兩個女人連同自己前半世生活一并否定，或者說，他以此刻的堅定徹底否定了當初對人世的深情與眷戀。

當然，后面還有故事：

弘一法師示寂前不久，曾與他同上雁蕩山，并立巖巔，天風浩然，都不言語。自然是澄心濾懷，一片空靈。而人的思緒往往有跡象流露在臉上，趙老伯發(fā)現(xiàn)弘一的眼中的微茫變化，不禁啟問：

“似有所思？”

“有思?！焙胍淮?。

“何所思？”

“人間事，家中事?！?

如此，李叔同又以他心中念念不舍的“家中事”否認了自己后半世出家獨居的生活？

如此，當初的婚姻，婚姻之后再起的熱情，所有的熱情寂滅之后出家的堅定，生命里所有過往的熱愛，甚至百轉千回之后當下看似無悔的執(zhí)著，到底有何意義。

青春之時的愛與熱情，中年時日的堅定與執(zhí)著，長長一生里的掙扎與反抗吶喊與彷徨尋覓與行走，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無非形同虛設，無非都是虛空？

Ｂ

我們純潔的胸中有一股熱情的沖動，

出于感激，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獻給

一個更高貴，更純潔、不熟悉的陌生人，

向那永遠難以稱呼的人揭開自己的秘密，

我們把它稱為：虔誠！――當我站在她的面前，

我覺得自己享受到了這種極樂的頂點。

――《瑪麗恩巴德悲歌》

常常會想，74歲的歌德何以能夠燃起這樣的熱情，并在這種熱情的驅使下不顧一切的向19歲的少女烏爾麗克求婚，并且勇敢的把這樣的熱情以詩歌的形式永遠的留存下來？并且，以這樣的熱情在接下來十余年的時間里完成了《威廉·邁斯特的漫游年代》和《浮士德》兩本巨著。

生活是什么。

在這一成不變似乎可以一眼望得到未來盡頭的中年，我不得不承認，生活是一場接著另一場的孤獨，或者是一場虛空連接著的另一場虛空。

然而，面對歌德和稱贊“歌德七十四歲猶動情，到底是歌德”的木心，在這樣一場虛空接著另一場虛空的現(xiàn)實，我想，生活應該有另外的可能。

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面還是秋。

――魯迅《秋夜》

秋后要有春。

絕望之后要有希望，虛空之后要有熱情。

春后面還是秋。

希望之后還是絕望，熱情之后依然逃脫不了虛空。

然而，除了一場連接著另一場的虛空，生活，還可以是一場熱情連接著的另一場熱情。

然而，令人絕望的是虛空常有，而熱情卻不常有?；蛘?，虛空是絕對的，而熱情只是相對的存在。

想起一個笑話，電視劇里廣告太多時，有人說，這是廣告里插播電視劇。

是的，對大多數(shù)而言，生命里的所謂熱情，不過是漫長的虛空里插播的一點點可憐可嘆的劇情。

既然如廣告一樣的虛空無孔不入，無可驅除，是否可以讓他少一些再少一些。而驅除虛空的唯一法寶就是熱情，是那一堆又一堆的無用的熱情。

生活，就是一場接著另一場的孤獨，一場接著另一場的虛空，也是一場接著另一場的熱情。

當然，更可能的答案是：

生活，是一場虛空連接著的另一場空虛，中間插播一些或短或長的熱情。

生活，是一場熱情連接著的另一場熱情，中間插播一些或長或短的虛空。

后記：

有朋友留言問我，他的工作黑（夜）白（天）顛倒，離家遙遠而孤獨，并且女友渴望他有一份更安穩(wěn)的工作，問我如何抉擇。

這樣的問題實在不好回答，因為，生活到底是孤獨與虛空，還是一連串的熱情，更多的取決于每個人面對虛空的態(tài)度和方式。于是，寫了這樣一篇文字權作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