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氓》，假設(shè)，或者應(yīng)該就是女主人公，在分手之后，于痛苦之中的回憶自己戀愛婚姻生活的作品。在歷經(jīng)歡欣與幸福，波折與沉淪之后，她久久無法忘記，深深銘記在心的是什么。

一個人，一段情感，一截時(shí)光，匆匆去遠(yuǎn)之后，靜夜里回想起來，最先映現(xiàn)在記憶里的會是什么。

那為時(shí)光所定格的，一定包括驚鴻照影般的相遇，一定有那雖極普通然而于己而言卻如電光石火般的最初最深切的印記。

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時(shí)的美好即使在永遠(yuǎn)不見的日子里也無法忘懷，在歲月的塵埃里也將熠熠生輝。

02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

在她的記憶里，唯有這個畫面最為溫切難忘。

“蚩蚩”，有多種解釋：

或?yàn)榘V癡，見其癡情；或?yàn)猷袜停娖滏倚?。毛傳又釋為敦厚之貌?/span>

在女子的眼里，那個敦厚里有著癡情，癡情之中又帶些嬉笑的樣子，懷抱著布匹的男子是如此的美好。

第一次遇見這男子，自己是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春天，桑樹之下，河水之旁，遠(yuǎn)遠(yuǎn)的只見他懷抱著布匹，蚩蚩地走來。

03

這樣的場景，總讓我想起張愛玲的《愛》。

一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

或許一直都未遇見那讓她心動的男子，一直都未遇見那必將永遠(yuǎn)留存于記憶里的場面，所以在歲月里，她還在等待。

直到，于千萬年之中，時(shí)間的無涯的荒野里，于千萬人之中遇見她所要遇見的人……

直到“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的出現(xiàn)。

對女主人公來說，氓，就是這樣的男子。

因而，萬千苦痛百轉(zhuǎn)千回之后，她提筆寫下的第一個場面就是：

春日，桑樹，河水，抱布蚩蚩的氓。

04

一見鐘情之后，女子一步步滑向愛情的深淵，耽溺在自己的深情里。

先是，戰(zhàn)勝羞怯，戰(zhàn)勝自己，把深情一點(diǎn)點(diǎn)的剖露出來。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

男子離開，女子不舍而送。這是第一層。

送了又送，直至淇水。這是第二層。

遇河蹚水而過，這是第三層。

上岸，依然再送至頓丘，這里有怎樣的深情。

然后，是挑戰(zhàn)世俗，戰(zhàn)勝世俗。

能夠?yàn)橐粋€在農(nóng)業(yè)社會里“抱布貿(mào)絲”見多識廣的商人所鐘意的女子，想必容貌是有些出眾的。而能夠一眼看穿氓“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心思的女子，想必也是聰慧的。

孟子曰：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在講求明媒正娶，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女孩子在明知“子無良媒”的情況下，依然私定終身，自作主張“秋以為期”，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和力量。

特別是從“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悲痛里可以想見，當(dāng)初父母兄弟對這樣一場戀愛想必是有所勸誡的，然而沉醉于愛情里的女子一意孤行，或者說一往情深。

還有從婚后女子“三歲食貧”的抱怨里，可見男子家庭是貧窮的。

然而，無論家庭的困窘，還是他人的勸誡和阻攔，這一切，都被戀愛中的女子輕輕跨越。

只因，此時(shí)的她，完完全全的耽溺于自我的愛情之中。

05

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

戀愛時(shí)，女子生命里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等待氓的到來。

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

沉醉在愛情里的女子所有的情感都圍繞著一個人而轉(zhuǎn)，為他而歡喜，為他而哭泣。

最后，當(dāng)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苦痛，再也無法忍受沒有氓的日子時(shí)，終于勇敢而決絕的與世俗背叛，滿懷熱望的走進(jìn)婚姻－－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06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那新鮮潤澤的桑樹之葉，正是女子容顏與青春的寫照。雖然她反復(fù)高唱，女孩子呀女孩子，不要與男子耽溺在愛情里。

然而，她的青春恰恰是耽溺的寫照。

甚至在痛苦的回憶里，她依然無法忘懷那些耽溺在愛情里的美好。

耽，是什么。

或者，首先是一種專注。然而專注大多時(shí)候是需要意志力的。

因而耽，除了專注之外，更有一種不自覺的沉醉。

浮沉在一種歡喜與溫柔里，樂悠悠陶然然的醉去，漸漸忘卻了沉醉之外所有的世界，也忘卻了自己，抵達(dá)一種全然忘我的境地。

這樣的耽溺，在不知世事的孩子身上往往得到最直觀的體現(xiàn)。

陽臺上有盆沙子，客廳沙發(fā)上到處都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積木，我那五歲不到的兒子，常常因?yàn)橥嫔匙?，堆積木而放棄午睡。每天興味盎然的把那些積木堆積起來，再拆散開去，反反復(fù)復(fù)，自得其樂。

這耽溺的最深沉的境界便是忘我。

一如陶潛所云，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又如李清照所寫，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dú)w路。

因而，這樣的耽溺與沉醉之中又常常有一種迷失。

這迷失，往往出現(xiàn)在從耽溺里走出來的瞬間，曾經(jīng)的一切仿佛海市蜃樓，苦心構(gòu)筑起來的建筑轟然崩塌。

又仿佛如一場大夢，醒來之后一切都變了模樣。

一如那從愛情里清醒過來的女主人公的呼吁，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07

是否要耽溺在愛情里，甚至人生是否需要耽溺，都成了疑問。

對于這問題，蔣勛先生說，如果生命里沒有了“耽”，還有什么意義？他又說：

所有的“耽”都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就不會不能自撥……在“耽”的時(shí)候，你沒有辦法用理性去判斷和思考?？赡苣骋惶旎叵肫饋恚瑫X得很后悔，可是如果再活一次，大概還是一樣。這說明“耽”是不容易用理性排除的，它是一種沉迷，陶醉，至死不悔。

——蔣勛《從<詩經(jīng)>到陶淵明》

可以設(shè)想的是，如果青春重回，再給《氓》之中的女子一次選擇的機(jī)會，她是否還會沉醉耽溺于愛情之中呢。

我想是會的。

因?yàn)?/span>“無與士耽”只是一種理性的分析判斷，而耽于愛情的美酒之中是人青春里最美好的非理性的渴望。

沒有耽溺，沒有沉醉，何來愛情。沒有愛情，又如何定義青春。

于某種意義上言，青春里的愛情，本是生命里一段沉醉耽溺的美好時(shí)光。

我們又該如何看待曾經(jīng)的耽溺？

是否只有否定與背叛，是否與耽溺永遠(yuǎn)的揮手告別。

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從女子的自述里，可以清晰的看見婚姻之后的女子，在現(xiàn)實(shí)生活里完全迷失丟棄了自我。

女子的問題，不在于愛情里的耽溺，而在于婚姻里的迷失。

因?yàn)?，愛情是用來沉醉與耽溺的，而婚姻則是一種現(xiàn)實(shí)與清醒。

或許，不同的生命階段里，人應(yīng)該擁有不同的耽溺對象，既耽溺于人，耽溺于情，也耽溺于無用之物。

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鍾無用之情，終于成一無用之人。

或許，生命就是這樣一件又一件，一段又一段，一程又一程的耽溺。

如果，可以從一種耽溺里清醒出來，又沉迷于另一種熱愛，是人生的幸福。

如果，可以在無用的熱愛寫耽溺里，遇見一個有著同樣熱愛耽溺的人，則人生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