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軍

　　蘇州乃狀元之鄉(xiāng)，歷史上至少出過50位狀元，遙居全國各城之首。若按朝代順序，落到最末兩位的蘇州狀元，分別為同治七年龍門點額的洪鈞和同治十三年一舉奪魁的陸潤庠。洪鈞屬匯通中西式的人物，堪稱歷代狀元中的特例。他曾出使俄國、德國、澳大利亞和荷蘭四國，被稱為學識淵博的外交家、史學家。他回國后曾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系那個年代最為了解國際政治、軍事、文化及洋務的杰出人才。

　　去年酷暑，我在蘇州平江歷史街區(qū)自西向東、一路尋找洪鈞故居。行經(jīng)一座翼以石欄的老橋，拐入幽深古樸的老巷，頓感一股濃郁的文化氣息，從一座座名人故居的門棟里發(fā)散開來：顧頡剛、葉圣陶、方嘉謨、黃丕烈、錢伯煊等都曾結廬于此。洪鈞故居（桂蔭堂）位于懸橋巷27號，這是他在出使歐洲返國后所建的宅子。外觀并不軒敞，若比之其他幾位學者故居，仍顯門廡儼然。兩扇大門上方，懸一塊黑色牌匾，中有金字隸書的“洪鈞故居”赫然入目。頗感遺憾的是，那日顧頡剛、洪鈞等人故居皆不開放。

　　同年秋，我游訪安徽宏村，行車途中，瞥見一塊“賽金花故居”的指路牌，由于趕路，并未停車，卻“閃知”賽金花原是安徽黟縣人，同時腦中又電流般掠過洪鈞的名字，為何？因為大名鼎鼎的賽金花，正是洪鈞的佐夫人（三姨太）。這里須交代一下，賽金花原名趙彩云，又名傅彩云，幼年被賣到蘇州的“花船”為妓。光緒十三年，前科狀元洪鈞回鄉(xiāng)守孝，偶遇彩云，為之傾心，納之為妾，賽金花遂入住今平江街“洪鈞故居”西路第五進堂樓。不久，洪鈞奉旨出任駐俄、德、奧匈帝國及荷蘭四國公使。既要出國履職，按當時的外交禮儀和國際慣例，須攜夫人同赴任所。洪鈞的夫人系一大家閨秀，十分畏懼吻手禮、貼面禮等洋俗，不愿隨夫出國，最后只得把誥命服飾塞給彩云，讓他以“公使夫人”的身份隨同洪鈞出洋。

　　賽金花的一生有兩大高光時刻，其一便是隨夫出使西洋的三年。她周旋于各國高端社交圈，拜見過德國名相俾斯曼、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德皇皇后等，也以其聰明伶俐和出眾的相貌，博得歐洲權貴階層的交口稱譽，不僅為洪鈞爭得了面子，也不辱大清國公使夫人的使命。她與洪鈞唯一的女兒也在歐洲誕生。值得一提的是，在德期間，她還結識了后來的八國聯(lián)軍總司令瓦德西上校，為一件大事的發(fā)生埋下了伏筆。

　　洪鈞的仕途起先蠻順的，出任四國公使期間，曾敏銳預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必將在歐洲爆發(fā)。回國后晉升兵部左侍郎等職，后因一樁帕米爾中俄爭界案，洪鈞誤繪了中俄邊界線圖而遭彈劾免職。年僅54歲，便在北京郁郁而終。那年賽金花才20出頭，失去丈夫的加持，自此在洪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在扶柩南返蘇州途中遭洪家驅(qū)逐，唯一的愛女也被奪去。再后來的經(jīng)歷，可謂急轉(zhuǎn)直下：1894年，傅彩云潛逃至上海為妓，易名“曹夢蘭”；后至天津，更名為“賽金花”。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時，賽金花居北京石頭胡同為妓。因一樁克林德公爵（賽金花也熟）被殺案，八國聯(lián)軍提出“光緒道歉，慈禧償命”的訴訟，嚇得慈禧、光緒逃亡熱河、陜西，北京城遂遭燒殺搶掠。史傳此時賽金花出面與瓦德西及克林德公爵夫人周旋，才使之放下了屠刀。當時北京城的老百姓，十分感念賽金花的好處，說北京城明面上的娘娘是老佛爺，而實際上的九天護國娘娘為賽金花。試想這話被慈禧聽到能痛快嗎？果不其然，返城后的慈禧，很快以“虐待幼妓致死罪”把賽金花給捕了，后遞解回蘇州。賽金花再次窮愁潦倒，遂至上海，重落教坊，蘇州洪家人頓感顏面盡失，派人往上海強行驅(qū)離。賽金花只能再赴天津，翌年在戶部尚書楊立山幫助下將“金花班”遷至北京。洪鈞之后，賽金花又經(jīng)歷兩次婚姻，皆喪夫，于1936年病逝于北京。

　　賽金花的名氣，后來遠遠蓋過洪鈞，有人說和一部小說、兩首長詩脫不了干系。小說者，金松岑、曾樸之《孽海花》，金松岑只寫了前六回，曾樸續(xù)寫，并改寫了前六回，故可以說系曾樸一人之作；詩者，樊增祥之《彩云曲》也。當然作為文學作品，好事者資作談柄、添油加醋而大抵昧于史實的證偽，據(jù)之演繹的影視戲劇更是一逞憑空虛擬之能，鋪排所謂“賽金花與瓦德西的情史”。根據(jù)冒廣生（字鶴亭，冒辟疆之后人，近代文化名人）所述，賽金花與瓦德西并無姘居一事。畢竟是一部小說，情節(jié)虛構是慣常手法，豈能以史實視之？不由想起桴鼓軍前的梁紅玉，也曾占籍教坊，因其立下阻擊金軍之功，從此名揚天下，歸入“正史”，無人再置喙其出身背景。賽金花雖有功于當時，卻總身蒙一層“桃色”，正如唐寅的風流韻事，多半系后人編造，卻無礙“三笑”流播至今。同樣，百余年來，賽金花的故事在書坊和人們的口舌間湍飛流傳，越發(fā)香艷，想來也屬稗官野史之類吧。

　　洪鈞與賽金花，在蘇州締結緣分，老夫少妻，又因職事所系同赴國外，都算見過大世面的人。怎奈洪鈞天不假年，留下才20出頭且無所依傍的賽金花苦熬時日。細想起來，和她當年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出入歐洲高端社交場合的光鮮奚啻霄壤。而她后半生的境遇，可謂極摹世態(tài)之歧，備嘗離合之致，還乍起一番驚世的風云，以至于我在過訪和邂逅二人故居之后，不得不罄所欲言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