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謝威,湖北省天門市凈潭鄉(xiāng)人,現(xiàn)居山東省東營市,在某大型國企任職。 童年的老布鞋 母親會做布鞋,還是一把好手。 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家還是計劃經(jīng)濟體制,后期流行的解放鞋還沒有完全流入鄉(xiāng)村人家,加上農(nóng)村人常年田間勞作很是費鞋,所以鄉(xiāng)親們多是以布鞋為主,當(dāng)年我偶爾還能見到爺爺輩的莊稼漢穿草鞋。一代代男耕女織的傳承,做布鞋是那個年代女人們的基本功,如果誰不會,估計到了婆家也會被“另眼相看”。因此,在我記憶里,村里不管是大姑娘,還是新媳婦,不管是大嫂,還是大嬸,都有做布鞋的好手藝,母親則是其中的佼佼者。 挑個天氣晴朗、太陽很辣的日子,母親拆下臥室的房門,開始糊鞋殼子。一大鍋用大米粉熬制的糨糊,總會惹得嘴饞的我們兄妹用筷子挑兩坨塞進嘴里,燙的齜牙咧嘴都舍不得吐出來。母親把門板擦洗干凈,抹上厚厚的糨糊,粘一層裁剪好的碎布,再抹上一層糨糊,再粘一層碎布……做鞋面的鞋殼子一般需要糊2層,而做鞋底的鞋殼子多是4層以上。粘布也是個技術(shù)活,要把布片伸展伸平,不然厚薄不勻,做成鞋底容易硌腳。家里碎布多的是,孩子們穿小的衣服,大人們穿破了沒法再補的衣服,都可以做鞋殼子,而且最好是用棉布,做得鞋殼子結(jié)實、透氣、舒適。在我記憶里,村里年齡較大的婆婆們大多會紡線織布,家家戶戶都有手工織的老棉布,相對粗糙,俗稱“土布”,多用來做床單被套;還有一種用機器織的棉布,比土布細滑一些,俗稱“洋布”,多用來做衣服。當(dāng)時棉布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像現(xiàn)在衣服面料大部分是腈綸、尼龍等合成纖維,含棉量高點都成了奢侈品,以至于想給孩子剪幾塊尿布,都得回老家翻箱倒柜,如果發(fā)現(xiàn)一塊40年前的手工老棉布床單都感到欣喜若狂。誰能想到,當(dāng)年隨處可見、不受待見的老物品,居然在幾十年后還有出頭之日,重新派上大用場。 鞋殼子糊好后,連門一起搬到外面暴曬兩天,用手一撕就下來了。母親每年都會糊鞋殼子,有時候一年好幾次,那張門板一遍又一遍地被涂滿糨糊,表面布滿了細小的顆粒,常年散發(fā)著大米粉的味道。老家屬于江漢平原,南方空氣比較潮濕,糨糊又容易發(fā)霉招蟲,那張門板腐蝕較為嚴重,用手指甲摳一摳,便會掉下一塊塊暗黃色的粉末。 在老家衣柜里,有一本比較厚的書,里面夾著各式各樣的鞋樣,有鞋面的,有鞋底的,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用年畫裁剪的鞋樣,也有用報紙裁剪的鞋樣,年代久遠了都開始泛黃。小孩的腳長得快,上半年做的鞋,下半年就不一定穿得上了,母親每年都會對照我們兄妹三人的腳型,裁剪三幅鞋樣,日積月累,攢了厚厚的一疊。如今我偶爾回故鄉(xiāng),還會翻翻這本鞋樣,撫摸歷史的滄桑,感受時代的變遷。這一疊從小到大的鞋樣,見證著我們一歲歲長大,也見證著母親一年年衰老。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鄉(xiāng)親們一年有三個季節(jié)都在忙碌,只在冬季相對閑散一下。婦女們?nèi)宄扇?,或搬個小板凳,或坐在門檻上,一人帶個針線籮,在溫暖的陽光下,湊在一起納鞋底,時間也很好打發(fā)。婦女們邊聊著家長里短,邊比較各自針線活的好壞。男人們穿的棉布鞋比較簡單,既不用繡花,鞋面用布也不需刻意選擇,手巧的女人們只能在納鞋底上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lǐng)。有人喜歡橫向納,有人喜歡縱向納,有人還會在鞋底納出菱形或者梅花的圖案,讓鞋底呆板的針腳多了幾分趣意和生氣。 當(dāng)時我在上小學(xué),村里還沒有通電。晚上我點著煤油燈,趴在一個大凳子上寫作業(yè),母親坐在床邊納鞋底陪著我?;椟S的油燈,在墻壁上映出一靜一動兩個人影。只見母親用“頂箍子”(頂針)將針穿過用白布包裹的厚厚的鞋殼子,再用鉗子把針拉出來,還得用手使勁拉線,拉得越緊,鞋底就越結(jié)實。時間久了,母親手指頭酸軟了,便會用錐子先在鞋底上扎個眼,再穿針。有時候一不留神,還會經(jīng)常扎著手。一個鞋底密密麻麻數(shù)百個針眼,那都是母親一針一針扎出來的,每一針都飽含著濃濃的母愛啊。有時候我寫作業(yè)累了,便會給幫母親穿針線。粗粗的棉線用門牙扯碎,再捻細,緩慢地穿進針鼻,在母親的贊揚聲中,我便有了成就感,覺得自己也能為大人做點事情了。 冬天的夜晚,屋外寒風(fēng)呼嘯,大雪正下得緊,風(fēng)夾著雪撲向屋頂,擊打在瓦片上,沙沙作響。屋內(nèi)燈光搖曳,散發(fā)著淡淡的煤油味,縷縷黑煙飄向上方,在用三夾板做成的樓板上蕩起層層煙圈。母親偶爾把針在頭發(fā)上撥一撥,或者在燈芯處燒斷手中的棉線,或者用針尖挑挑燈芯,讓油燈更明亮一些。我寫作業(yè)寫累了,有時候會把手放在油燈火苗前,借著映在墻壁上巨大的黑影,做一些類似鴨、雞、貓的剪影圖像。更多的時候,母親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聊遠在外地打工的父親,猜測他返鄉(xiāng)過年的歸期;聊母親在娘家做女兒時的趣事,她和下放知青一起參加民兵訓(xùn)練的經(jīng)歷總是讓我向往;聊我長大結(jié)婚生子后,會不會讓她幫忙來帶娃。數(shù)十年后,這幅情景仍然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或者不經(jīng)意間在我腦海閃過,但我知道,這樣的場景不會再現(xiàn)了,只會深埋在我的心里,在同樣的雪天,或者孤寂的夜晚,讓我在回味中增添一絲絲暖意。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做的布鞋顏色和款式都差不多,幾乎都是藍色或者黑色的燈芯絨鞋面,白色的鞋底。日常穿的布鞋,在鞋口兩邊各縫一塊具有彈性的松緊布,穿進去很輕松,也很舒適。冬天穿的棉鞋,鞋底要厚一些,鞋幫也要高一些,鞋面塞了一層棉花,鞋口處釘有兩排氣眼,用來系鞋帶。剛做的新棉鞋是穿不進去的,母親習(xí)慣用一堆“片巾子”(零碎的布頭)把鞋子塞得鼓鼓囊囊,撐大了才好塞腳。人從腳底寒,腳暖和了,全身也跟著熱熱乎乎。在冬天,我最喜歡穿著棉鞋,踩著火爐烤火,一股熱氣從腳底延伸到全身,覺得每個毛孔都在散發(fā)熱氣。但是烤火也要注意分寸,一旦感到腳底發(fā)燙時,說明鞋底也已經(jīng)烤糊了,這時候難免少不了父母的責(zé)罵。在家里,棉鞋很少有穿爛的,大部分都是鞋底燒了個洞,不得不扔掉。 過了冬天,棉鞋就穿不上了。選一個有“辣太陽”的日子,母親在屋后院子里,支開一張用黃篾編制的曬墊,把家里老老少少的布鞋、棉鞋擺在上面,靠陽光除菌殺毒。待鞋子曬得干蹦蹦的,磕掉鞋底的泥巴,就可以收藏到閣樓的小箱子里了,待下一個冬天再拋頭露面。這時候,還少不了用紙包兩顆防腐防蟲的衛(wèi)生球,放到鞋子里,以免鞋子成了老鼠生兒育女的產(chǎn)房。 讀小學(xué)時,教語文的汪發(fā)明老師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你們要勤奮讀書,考不上大學(xué)只能穿布鞋,天天戳牛屁股(趕牛耕地);考上大學(xué)就可以穿皮鞋,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逼ば业故遣荒吧乙姷酱甯刹咳ムl(xiāng)鎮(zhèn)開會有時也穿皮鞋,但年幼的我認為皮鞋只是村干部這樣有身份的人穿。在村里,同村人、同齡人大都穿著黑不溜秋、沾滿泥點的布鞋,無所謂攀比,大家習(xí)以為常,覺得這就是生活的樣子。當(dāng)我在附近鎮(zhèn)上讀初中后,見到鎮(zhèn)上的同學(xué)們要么穿著白得耀眼的“回力”球鞋,要么穿著黑得發(fā)亮的皮鞋,難免生出一些煩惱,越看越覺得腳下的布鞋是那么土氣。父母為了把我從鄉(xiāng)村的初中轉(zhuǎn)到鎮(zhèn)上讀書,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我實在不忍心向他們開口要換鞋子,只好把氣撒在布鞋上,遇到潮濕的路面去踩一腳,碰到路邊的石塊去踢一腳,有事沒事踮起腳尖在地上摩擦摩擦。盡管母親針線活好,做的布鞋結(jié)實,但也扛不住我這么沒良心的故意折騰,一雙鞋穿不了多久,要么就是鞋面露出了腳趾頭,要么就是鞋底磨出一個洞。 作為母親,她哪能不知道兒子這點小心思呢,只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嘴上不說罷了。有一天,母親不知從哪里給我弄來一雙半新的皮鞋,比我的腳大一些,我的腳放在里面,腳趾頭前不著村,腳后跟后不著店,但把鞋帶系緊一點,也能勉強湊合。母親還專門讓人在鞋底腳尖和腳跟處釘上鐵掌,這樣可以穿得久一些。我穿著皮鞋,走在馬路上,腳下“咔、咔咔”作響,鏗鏘有力,感覺人也變得潮流和時髦了許多,走路時腰和脖子也挺得更直了一些。記得90年代初,我們每天早上要做第七套廣播體操,其中有個環(huán)節(jié)是“跳躍運動”,有單腿跳躍,屈臂和屈腿的動作,非常歡快。每當(dāng)我跳躍時,皮鞋擊打在操場的水泥路面上,聲音清脆悅耳、富有節(jié)奏,遠遠壓過了喇叭的聲音,惹得周邊同學(xué)對我側(cè)目而視,這也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自我感覺比別的同學(xué)跳的更高了一些,動作更規(guī)范了一些。 上班后,作為一名石油工人,長年累月在野外施工,一天10多個小時都穿著密封的勞保工鞋,把一雙腳也滋養(yǎng)出了腳氣。再后來,不愛喝啤酒、不愛吃海鮮的我,莫名其妙患上痛風(fēng),每當(dāng)發(fā)作時,腳趾關(guān)節(jié)處似針扎一般,特別是把腳塞進冰冷僵硬的皮鞋時,更是一種折磨,這時我就不由得想起兒時母親給我做的布鞋。母親年齡大了,早已丟下了手里的針線活,“千層底”的布鞋我是穿不上了,只好買幾雙橡膠底的“老北京”布鞋,穿著倒是透氣不捂腳,但總少了童年的那種感覺。 其實想想,人的一生就像畫了一個圓。父輩穿著樸實如泥土的布鞋,一輩又一輩走過春夏秋冬,走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作為農(nóng)民的孩子,我穿著布鞋出發(fā),經(jīng)歷了工鞋、運動鞋、皮鞋、休閑鞋,最后還是穿上布鞋,回到了原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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