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和 故 鄉(xiāng) 作者:吳清琴(陜西 西安) 小時候既喜歡下雨又害怕下雨。 喜歡,是因為雨后可以在大大小小凸凹不平的水坑中盡情玩耍,比如和伙伴們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柳條或竹竿,你一下我一下歡快地擊打著水面,激起層層浪花,圈圈波紋,縱然偶有泥水濺在臉上,也不屑一顧。有時玩至高潮,索性扔掉竿子,跳進水中,雙腳輪換一上一下胡亂蹦跶起來,一邊蹦跶一邊還不忘雙手掬起一捧水,一臉壞笑撒向對面的伙伴,瞬間濕漉漉的衣服全部貼在身上。可誰還顧得上這些呢,一個個玩得像瘋子!直到被父母發(fā)現,遠遠聽見呵斥聲,方兔子般一溜煙撒腿便跑得不見影蹤! 害怕下雨,則是緣自五歲那年夏季的一個午后。 那天,黑壓壓的烏云籠罩著大地,狗趴在院子地上,呼哧呼哧伸吐著舌頭;知了在樹上“吱吱吱”扯長了嗓子叫,仿佛在說:“熱啊熱啊……”;就連平時愛東尋西啄的幾只雞也老實地呆在樹蔭下納涼。悶熱的空氣令人壓抑喘不過氣,轟隆隆的雷聲伴隨著一道道閃電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傾盆大雨便從天而瀉。 父母戴著草帽從地里薅草回來,三歲的弟弟飛跑著撲進母親懷里,我則緊緊拉住母親的衣襟,不敢松手。父親放下鋤頭,卷起滿是泥巴的褲腿,急慌慌把鍋碗瓢盆全部擺在地上,屋里又漏水了! 記憶中每逢下雨好像都是這樣,屋外下大雨,屋內就滴滴嗒嗒下小雨。母親抹了把額頭的汗水,左手抱著弟弟,右手拉著我,亦趕緊上前幫忙。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屋內只有半張床是干的,其它地方全被雨水淋透。父親弓著腰,默默地把滴滿水的大盆小碗,一趟又一趟往外倒。弟弟摟著母親的脖子,緊閉雙眼,我雙手抱著腿蹲在床角,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動也不敢動。 忽然,我想起臨街草窩棚里的大白,那是我一天一天從小喂大的鵝。我發(fā)瘋般從屋里跑出來,只見眼前坍塌一片,急忙用手把被掩埋在廢墟中的大白刨出來,摸摸,大白早已沒了氣息!我把大白抱在懷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聞訊趕來的父親站在雨中,臉色凝重,一句話也沒說。 我失去了最好的伙伴,沒有人知道,它溫暖了一個孩子的童年。雨終于下小些,父母看我哭得核桃般紅腫的雙眼,同意了我自己處理大白的事。 我決定把大白埋掉。 在壓機丼旁,我接上滿滿一盆清水,給大白洗了個澡,披上從化肥袋撕下的一塊內膜塑料布,向麥場的東南角方向走去,到了那里,蹲下來開始挖坑,一邊挖一邊哭,挖好坑,看著雙目緊閉的大白,淚水又止不住流下來。 埋葬了大白,回來的路上遇見跪在雨中,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的三娘。莊稼是老百姓的命根,三娘家的一大塊低洼地被雨水淹沒,這可是老老小小全家人的口糧?。R誰誰能不痛心呢? 這場大雨,讓村莊一千多口人原本還有高粱饃、菜疙瘩、玉米粥,可以填飽肚子的日子更加艱難。所以,懵懵懂懂的年紀里,那年留給我唯一強烈的記憶就是一個字:餓! 我開始討厭給人間帶來災難的雨!更悲催的是,那場大雨過后,我突然像變了個人,膽子開始變得很小。夜里不敢一個人出門,白天也不敢獨自去莊稼地里。放學后別的同齡孩子能割回家很多豬草,我卻永遠鋪不滿筐底。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但就是心里很害怕。一個人到了莊稼地頭,總是感覺隨時都會有田鼠什么東西竄出來;一個人走路時,總是感覺后面仿佛有誰在跟著我;路過大樹底下時,總是感覺樹上會突然掉下來什么東西;看到河中的漩渦,總是感覺漩渦里隱藏著不知名的怪物;路過高高的土堆時,總感覺會有東西從里邊跳出來…… 為這事,母親不知偷偷掉了多少眼淚,生性沉默寡言的父親也毫無辦法,只是蹲在墻角大石墩上,捏撮煙放進煙斗,低著頭,一口接一口,悶悶地抽。 之后放學哪怕農忙時節(jié),無論多累,父母都不再勉強我下地干活。他們把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托在縣城棉織廠上班的大叔給我買回很多書,讓我在家里看。我像棵發(fā)育不良的啤酒麥,卑微而膽小,再不出去和伙伴們嬉戲打鬧,常常一個人躲在院子的石榴樹下,看完書就發(fā)呆。偶爾有蝴蝶和蜻蜓飛過,我會情不自禁地縮一縮皺巴巴的的褲角,上面手繡的喇叭花像剛從打麥場嗆人的熱浪中鉆出的小媳婦,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 我更加發(fā)奮讀書,成績在整個班級遙遙領先。放學后寫完作業(yè),我到地里幫忙。母親抹著眼淚說,你要好好念書,念好書才有出路,不要像我們這輩子,吃盡沒文化的苦哇??粗鴥婶W過早斑白的父母,我鼻子發(fā)酸,使勁點點頭,眼內有熱熱的東西涌起。 其實,那時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渴望有一個不漏水的家!任滂沱大雨,而不再害怕。在鄉(xiāng)村那間土坯和青磚混合壘成的小屋里,一次次醒來,一次次淚濕枕巾,原來,它依然是一場夢。 六年后高考結束,當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將這張改變一生命運的紙貼在心口,悲喜交集。這件事簡直像在村子里刮了一場超級龍卷風。左鄰右舍七姑八姨大表哥小堂妹都擠到我家來,霎時間,院子里熱鬧成了一鍋沸騰的粥。男人們到底還矜持些,遠遠地站在那里看。父親滿面春風,拿著包黃金葉上前挨個兒給大伙敬。有從小和父親光屁股長大的叔叔,倒也不客氣,當場吸了起來;不會吸的,就隨手夾在耳根上。 一連幾天,家里是人來人往,像趕集一樣。母親高興地說,十幾年都沒這樣熱鬧過了。父親拘謹地摩挲著手,連連點頭,說,是哩,是哩。 金秋九月,田野里玉米抽穗、花生落果、棉花盛開的時候,我依依不舍告別父母,一個人背著行囊,走向站臺,走向未知的遠方。 在他鄉(xiāng),在雨中,我從未忘記老屋,從未忘記母親,從未忘記故鄉(xiāng),從未忘記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因為我深深知道,無論走多遠,都應該知道來時的路;無論吃什么,都無法忘記家鄉(xiāng)的味道。 來源:文鄉(xiāng)樅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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