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jié)的最后一天，我醒得格外早。早早的洗刷完畢，填了肚子，坐在辦公室里忐忑的等著一對母子的到來。這是第1個不為學英語而是找我純做心理輔導的孩子。而且，他是被媽媽“騙”來的。雖然在來之前在電話里一直給媽媽反復強調(diào)，一定要對孩子坦誠真實，很無奈，媽媽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一直惶恐。根據(jù)媽媽的描述，這是一個因為打游戲，在家輟學了兩年的孩子。媽媽覺得是因為一直跟爸爸鬧離婚所以耽誤了孩子，也曾在自己的城市找過心理醫(yī)生，但是孩子一直是閉門不見的狀態(tài)。我忐忑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能夠幫到這個孩子，我甚至不太確定，應該如何開始我們的對話。所以，前一天晚上希望媽媽提供一張孩子的照片好讓我做好心理預設和心理準備，可惜一直等到十一點睡著，都沒有收到。但是冥冥之中，心里還是有一個聲音：應該見見這個孩子，我應該可以幫到這個孩子。
早上九點半，敲門聲準時響起。我站起身，習慣性的縷了縷頭發(fā)，職業(yè)性地讓自己擠出一個笑容，去開門。其實我想象過，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那個孩子的形象：精神萎靡且邋遢。隨著我的一聲“來了”，門開了，一個腦袋探過來，我嚇了一跳，心里一驚：這個小伙子好帥！不禁脫口而出“好帥的小伙子”。他羞澀的笑了。我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里走，落了座。坐下來，我才有空打量眼前這個孩子：最新的流行發(fā)式，一身合體的牛仔裝，1米8多的個子，兩只眼睛很亮，但是一直躲閃。媽媽很快找了個借口離開，只剩下我們倆。
我無話找話：“你多高？”
他答“183”。眼睛并未看我。
“我覺得你比183還要高，屬于特別顯個兒的那種，應該是你身材比例好?！蔽矣懞盟?。
他訕訕的笑了笑，并沒答話。兩只手放在身體兩邊，用力的按著椅子，身體有點弓。
“你緊張嗎？” 我問。
“嗯，緊張?！彼芴拐\。
“你在緊張什么？”我繼續(xù)問。
“嗯，啊，……”我的這個問題讓他有一絲慌亂，有點不知所措，雙手開始交叉著不停地揉搓。我生出一種愧疚感, 繼續(xù)問他:“你多久沒有出家門了？”
“兩年。”他簡短的回答里有一種不安感。
“這兩年跟朋友出去過嗎？”
“剛開始也出去，后來覺得跟他們的世界越來越遠了，約了也不想出去了。”可能是朋友的話題，讓這個孩子多說了兩句。
“你知道今天為什么來見我嗎？”我單刀直入。
“媽媽說你是一個能幫到我的老師?！?br>“哦？你相信我是一個能幫到你的人嗎？”我試探著問他。
“不知道。”
“進門的時候我夸你很帥，你是什么感覺？”我心里有點得意。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什么感覺?！?br>我繼續(xù)掙扎：“你相信我對你的夸贊是真誠的嗎？”
“應該是的吧。”他敷衍道。
“你之前上學的時候，有女生覺得你帥嗎？”我調(diào)侃他。
“有?！彼哪樕祥W過一絲驕傲。
“你上學的時候應該是很多女生追捧的那類帥哥吧？”我趕緊跟上。
“嗯?！彼乱庾R笑了一下，然后撓了撓頭，隨即眼睛繼續(xù)看向斜下方。
“你覺得接下來我要花兩個到兩個半小時，是來評判你的還是來幫你的？”我笑著問他。
“應該是幫我的?！彼K于抬起頭看向我，我心里終于也松了一口氣。
“在這兩年里你在家做什么？”我直接切入主題。
“打游戲?！彼⒕蔚卣f。
“為什么喜歡打游戲呢？”我盡量的放慢語速，讓自己顯得溫柔。
“我喜歡在游戲里面體驗多角色?！彼谡f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堅定感。這個回答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甚至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隱隱覺得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在游戲里面體驗多角色，讓你獲得一種什么感受呢？” 我好奇地問。
“體驗不同的人生。”他很確定。
“那我可以這么理解嗎？有些人是通過閱讀來體驗不同的人生，有些人是通過旅行來體驗不同的人生，而你是通過打游戲來體驗不同的人生?！蔽抑暗闹庇X是對的，忍不住開始總結。
“是的?！彼拿娌勘砬椴辉傧褚郧澳敲唇┯玻_始變得靈動。
“體驗了不同的人生，會讓你怎樣呢？”我對這個孩子更加好奇。
“我希望通過體驗不同的人生來了解死亡?！?br>我被這個回答震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便換了個問題：“你有自己的夢想嗎？”
“有，我想當法醫(yī)?！蔽以僖淮伪徽饎恿?，覺得可能死亡這個話題，今天可能是沒有辦法避開的了。我自己很小的時候親眼目睹過奶奶死后躺在床上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候落下的根，我一直是回避死亡的話題的：一方面覺得死亡是一件很悲傷的事；另一方面是因為不清楚人死了究竟去了哪里；再者，也想不清楚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靈魂？
快速讓自己回神兒，繼續(xù)裝作好奇，問他：“為什么想當法醫(yī)呢？”
他沉思了片刻，答到：“好像還是想了解死亡?！?br>我用一抹笑掩飾了自己的慌亂，快速搜索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你想了解死亡的什么？”
“好像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我好像想了解什么是死亡，人死了之后人去哪兒了？另一方面，我好像覺得如果我死之前什么都沒干成，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彼q豫著說。
“那這兩個問題里面，你覺得對自己影響最大的是哪個問題？”我真的覺得自己今天兩個小時的時間里處理不了兩個這么大的人生課題，更何況，第一個課題我自己都沒有答案。
“應該是第2個，我好像一直害怕自己在死之前什么都沒干成?！彼芸旎貜土宋遥⑶液芸隙?。
那一刻，我心里忍不住感慨并且疑惑：這個孩子思路這么清晰，思考的問題這么深刻，怎么就一直變成了一個在家打了兩年游戲的輟學生了呢？
“如果你死之前什么都沒干成會怎樣？”我繼續(xù)問到。
“我會覺得我自己很可悲，沒有把自己的聰明和才華用出來。”
“沒有把你的才華用出來，會讓你怎么了？”
“我會沮喪害怕，對自己失望。”
“對自己失望了，你會怎么樣？”
“我會繼續(xù)鼓勵自己，繼續(xù)尋找動力，再次嘗試。”
“你說到再嘗試的時候，你內(nèi)心有其他的感覺嗎？”
“嗯，有。我覺得很空洞，無力，迷茫。”
“這些感覺會讓你怎樣？”
“這些感覺讓我覺得很消沉，什么都做不了，有一種一蹶不振的感覺?！?br>“如果你一蹶不振了會怎樣？”
“那我就完蛋了，我一生都完蛋了，什么都做不了，直至我死，最終死之前什么都沒做?！?br>“這會讓你怎么樣？”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殘忍。
“崩潰，只有崩潰！”他一直是低著頭的，某一個瞬間抬頭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求我別問了。他的神情很焦慮，在努力克制著自己，兩個拇指和食指揉搓的更快了。在那一瞬間，直覺告訴我，他此刻如此的難受應該還有別的原因。
我艱難的堅持著：“除了這個感覺，還有其他什么感覺嗎？”
“很愧疚。”這幾個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對誰？”我不敢放松。
“對父母。我不上學，讓我的父母很失望。”
“那你為什么不上學？”我繼續(xù)追問。
“因為學校里面教的東西讓我體驗不到別的人生?！蔽医K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父母失望了讓你覺得怎么了？”轉(zhuǎn)了話題。
“我覺得自己很孤獨，迷茫，還有悲傷?！?br>“OK，我們來看悲傷這條線。你為什么悲傷？”這個孩子內(nèi)心糾結的點太多，我只能選擇一條線。
“我為我的父母感到悲傷，我覺得他們?yōu)槲易龅奶恢盗耍易约簺]有處理好，也沒有把他們的努力當回事兒?！?br>“看到自己對父母的愧疚讓你有什么感受？”
“我想讓他們放棄我，但是又不想讓他們放棄我；我想要他們安慰我，又想自己躲起來靜一靜自己去思考自己的出路；我想承擔我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但是又害怕自己承擔不了這個責任；我想從頭再來，但是又怕再一次的從頭再來還是重蹈覆轍?！彼豢跉庹f了很多話，我的心一直揪著，他在我面前竟然那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眼淚終是沒有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許久，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尷尬的氣氛在空氣里彌漫，我知道這一次的咨詢，我只能幫到這個孩子一點點，他和他的媽媽以及爸爸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老師不是神，心理疏導也不是點石成金的工具，可以把孩子從我們討厭的樣子一下子變成我們喜歡的模樣，它同人世間的任何事情一樣，遵循著所有事情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時間和努力一樣都不能少。
終于，我們的提問得以繼續(xù)，“孩子，你的人生終極目標是在死之前做成一些事情，比如說，成為一個法醫(yī)，是嗎？”
“是的?！彼c頭，帥氣的臉上還掛著淚痕。
“那你覺得應該應如何成為一個法醫(yī)呢？”
“得考上一所有法醫(yī)專業(yè)的大學?！?br>“應該如何考上一所有法律專業(yè)的大學呢？有什么步驟嗎？”
“嗯。第1步，我得回到高中上學。我希望媽媽和爸爸給我找一個好的高中讓我進去上學。”
“孩子，你如何定義一個好的高中呢？”
“我想進公立高中?！?br>“公立高中招生的要求是什么呢？”
“參加中考，擇優(yōu)錄取。或者找關系?！?br>“你當年參加中考了嗎？找關系的前提是什么呢？”
“不知道?！?br>“你媽媽打聽過了，前提是必須有學籍。你目前已經(jīng)輟學兩年在家，應該是沒有學籍的?！蔽彝ｎD了片刻，看著他面色復雜的臉，繼續(xù)問：“不能上公立高中，難道就沒有辦法讀大學了嗎？”
“不知道?！彼廊皇?。
“現(xiàn)在我們國家有政策的，你可以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參加高考，考自己理想的大學呀。不是有新聞說80多歲的老爺爺也一直在堅持參加高考嗎？”我說得篤定且輕柔。
他還是不言語，我繼續(xù)問：“不管是在什么學校里面學習，學得好壞，是決定于自己想不想學還是老師教得好不好呢？你不要很快地回答我，也不要給我“你覺得”老師想聽的答案，你先觀察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之后再回答我！”
良久，他才說：“自己想不想學最重要?！?/p>
那一刻，我終于放下心來：這一趟，他沒有白來……
后續(xù)：媽媽當天晚上發(fā)來短信說，孩子愿意去私立高中開始上學了，謝謝馬老師！
莫名地感動，為每一個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