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開說紅樓夢之說話的藝術(shù)（三）——賈雨村套路門子。雨村剛當上金陵知府就碰到一樁命案。他想“發(fā)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但案邊有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fā)簽”。他退堂入密室，“只留門子服侍”。他用套路式交流，哄得門子團團轉(zhuǎn)。

門子開口便是“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那時雨村還是破衣爛衫的窮儒。重提微時，恐招禍端。畢竟今非昔比，老爺未必樂意。雨村回他“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磥矶藘H是點頭之交，否則雨村何以認得一面之緣的“知己”嬌杏，卻不認得朝夕相處的他？

他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誅心之語，招禍之實。首先，“貴人多忘事”只適合關(guān)系親密之人戲言，否則有明褒暗貶之嫌。其次，葫蘆廟并非出身之地。人家又不是廟里養(yǎng)大的。雨村“如雷震一驚”，忙攜手笑說“原來是故人”，又讓他坐。

雨村故示親近，為套話。他攝于等級，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好一片無懈可擊的大道理。門子“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真難為他還記得尊卑之別。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fā)簽之意”。他不說案情，反談護官符。

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為官多年，對官場潛規(guī)則一無所知？不知本省權(quán)貴的概率更大。門子先說“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再解說何為護官符，點明薛家不好惹，“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言語傲慢，行為謙卑，適得其反。

雨村沒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后“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為啥隆重接待個把小時？還不是因為來者可能是護官符上的王家。門子回說薛家盤根錯節(jié)，無處捉拿薛蟠。雨村便笑問：“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jié)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細訴原委后來句“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開啟新一輪作死。雨村笑說“我如何得知”，開啟新一輪套路。門子冷笑“這人算來還是老爺?shù)拇蠖魅四?！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shù)男〗?，名喚英蓮?/span>”，對雨村的忘恩負義嗤之以鼻。雨村若在發(fā)跡后找過士隱，怎會猜不到被拐的是英蓮？

雨村聽出弦外之音，于是故作驚訝“原來就是他！聞得養(yǎng)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門子趕緊解答，并交待案情。拋開門子為收房租，見利忘義不說，單說雨村做了多年地方官，會不知有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yǎng)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xiāng)轉(zhuǎn)賣”？

雨村聽完大發(fā)同情英蓮的感慨，臨了話鋒一轉(zhuǎn)，直言“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jié)，日后也好去見賈府王府。”

門子殺人不用刀，引火全靠嘴。第一，雨村當年干的“何其明決”的事無他，唯有不別士隱，早起赴京。明夸暗罵，高級諷刺。第二，將雨村走后門復舊職的老底都給掀了。把話說破，尷尬了別人，坑害了自己。第三，縱放兇犯，違背公理，至死者于何地？徇私枉法，辜負圣恩，置君王于何地？

雨村順勢而為，繼續(xù)裝腔“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先假裝同意門子的話，再強調(diào)重入官場多賴皇恩，以此來弱化私情，最后表明不忍因私廢法的態(tài)度，將自己打造成偉光正的好人。

門子冷笑“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狠狠戳穿雨村。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依你怎么樣”，裝出副兩難樣，把球拋還給他。

門子詳說辦法。其大意是讓地方出具保呈，證明薛蟠已暴病身亡，再讓雨村謊稱自己能“扶鸞請仙”，在堂上設乩壇，讓老百姓只管來看，借助鬼神之力，將罪過都推給拐子。他再“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纯秃驮?/span>“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自然無話。馮家不過為錢，拿錢打發(fā)即可。

讓老爺弄鬼，叫百姓看戲。傳出去，磕磣誰？故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壓服得口聲才好。”二人直商量到天黑。次日坐堂，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

薛蟠已“死”，命案已“結(jié)”，被告出錢，原告得償，皆大歡喜。用得著裝神弄鬼，大肆宣揚？至于拐子，與其暗中買囑，惹人口實，不如嚴刑逼供，令其服罪，誰叫他“貨”賣兩家？活該他當替罪羊。雨村斷后“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讓他們寬心，再轉(zhuǎn)頭收拾門子。

“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y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自己作弊，門子深知，授人以柄，不除不快。雨村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fā)了他才罷”。急事緩辦，硬飯軟吃，鈍刀殺人，這就是雨村的狠毒處。反觀門子，急功近利，軟飯硬吃，快刀誅心，必受反噬。

    咱下次開說紅樓夢之說話的藝術(shù)（四）——賈元春狂懟娘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