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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皮村,藏著中國最慘詩人

 視覺志 2023-04-21 發(fā)布于山東

2004年,東莞虎門街頭。

一名工人提著剛買的早餐,和工友走在馬路上,被一群警察圍住。

“暫住證有沒有?”大家紛紛搖頭,于是,這群“流民”都被抓去了派出所臨建的房間里。

“跑還是不跑?這房間像我老家的豬圈”,開頭的工人心想。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看管他們的人都去吃飯了,“豬圈”的門忘了鎖。

他咬咬牙,一溜煙沖了出來,一路找草叢和樹林做掩體,躲在樹影間半小時不敢出聲。直到確定沒有人追來,他才順著人流從公園慢慢走回工廠。

這名工人叫胡小海,時隔近二十年,他仍然清晰地記得當年的場景。

那年,他即將十七歲,已有一年打工經(jīng)驗,那次經(jīng)歷讓他感覺有些不對。

“我在路上跑著跑著,感覺自己就像鬼一樣,要東躲西藏。”

非人非鬼的工廠生活,小海又過了十二年。

十二年里,他終日面對電子元件與材料,重復瑣碎的手頭工作,感到痛苦、破碎、迷茫。

小海打工時

長期以來,我國的流水線工人都面臨著與小海同樣的困境,他們?yōu)閮|萬件形形色色的商品付出了心血,但他們的勞動,既不被看見、也不被理解。

富士康流水線工人許立志,曾寫過“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管它叫螺絲”等絕句,后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用生命終結(jié)了工廠對他的異化。

煤礦工人陳年喜,因?qū)懺娛惆l(fā)農(nóng)民工困頓情緒一炮而紅,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紙“塵肺病”確診通知。

胡小海農(nóng)村出身、15歲就輟學進廠打工,他的命運軌跡與千萬小鎮(zhèn)青年的人生并無二致,甚至有些“普通”,但不同的是,他在中途,意識到了“這樣的生活似乎是不對的”。

他沒有繼續(xù)那條“平庸”的路,他逃出了工廠和車間,走向了北京皮村,“一片更廣闊的精神天地”。

偶爾,他也會想起在工廠時的夢魘經(jīng)歷,他寫下了幾百首詩,抒發(fā)十二年里對于車間的憤怒,抑或是,恐懼。

在他的故事里,我看到了很多人——那些在工廠流水線、在寫字樓格子間里,被束縛和困住的人,也看到了一種頑強的抵抗。

以下是胡小海的自述。


活著的疼痛

我叫胡小海,我的人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15歲那年,我輟學了。我家在河南農(nóng)村,一共四姐弟,升高中那年,我爸說,“你和你哥,只有一個能上高中”,我知道家里供不起,就把機會讓給了我哥。

盡管后來,他也和我一樣走上了進廠打工的道路。書是讀不下去了,這可能就是宿命。

2003年夏天,我正在地里鋤花生,村里一戶有電話的人來通知我,技校老師打來的,說非典過去了,讓我去廣東打工。家里七拼八湊地拿出一千多的費用,我就和才認識了一個月的同學一起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火車轟隆隆的聲音,一度讓我感到新鮮。但到了下半夜,我就覺得極度疲憊。我的大腦告訴我,“我想休息”,但無處可逃,學校買到的是站票,我只能在盲腸一般的車廂里找到一處狹小的連接區(qū)域,我試著瞇會兒,但一閉上眼,就會被火車的噪音吵醒,那種感覺就像一秒鐘被掰成了兩半過,我的頭也疼得快要炸開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活著的疼痛”。

進工廠后,疼痛接踵而至。

首先是肉體上的,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收音機廠,上夜班。我負責用小刀刮塑料殼,但我不小心打了瞌睡,刀片就立馬把我的手割開了一個口子。流水線的要求很嚴格,我沒法隨意離開座位,組長隨手給我遞了點衛(wèi)生紙,我擦了擦,這才止住血。我埋頭堅持到早上下班,發(fā)現(xiàn)我的手指頭已經(jīng)化膿、腫脹了,碰哪兒都感覺疼。

在工廠,大家都活得很“糙”,同事幫我擠了膿包、涂了點藥,我才好起來。后來,我去鄭州富士康打工,我們宿舍的人買的襪子都一樣,十塊錢七對,很容易弄混,無塵鞋也老穿錯,我稀里糊涂地染上了腳氣,又癢又疼。有人告訴我,要在白天走到黃河灘上,把腳放進滾燙的沙子里“殺菌”,我照做了,太疼了,真的,完全是刺痛。

我的手上有過一些疤痕,小刀割的、針扎的,當然,都是小傷,但每次扎下來時,我都瞬間不困了——這是工廠留下的印記。

小海工作過的服裝廠車間

但更可怕的還是精神上的疼痛。

我待過很多家工廠,少說也有三四十家,從南到北,從珠三角到長三角,從江南到河南。電子廠和服裝廠居多。流水線的工作雖然不復雜,但很繁重,我們得連上十六七個小時班,手里重復做同一件事,縫紉機的針在我眼前彈上彈下,消耗人的精神。你想想,可不可怕?人不像人,像機器,沒有任何感情。我們做的衣服是高仿,質(zhì)量也不怎么樣,我有時候會猜想,買到衣服的人到底能穿幾次?可能很快,它的歸宿就成了垃圾桶。

有很多次,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創(chuàng)造價值,還是制造垃圾。

其實十六七歲的時候,我還有精力工作,也有新鮮感,到了二十七八歲,活力就下滑了。我承受不了這種長期的超負荷工作。實在熬不住時,我會找借口去廁所,定個七分鐘的鬧鈴,躲去走廊的長椅上睡一會兒。幾天后,我被線長抓住,當場就被開了。

在東莞的時候,工廠即便晚上沒有工作,也不讓人睡覺,就必須在工位上坐著。我現(xiàn)在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除了剝削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形容。

我以前想過,我們創(chuàng)造的價值遠高于工資,但人家就要這么把你壓著,你有什么辦法?

我知道這種生活不太對勁,我當時自詡“有志青年”,但流水線的工作讓我看不到未來。


“就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

零幾年的時候,街頭巷尾都流行《老鼠愛大米》和《兩只蝴蝶》。但我不愛聽,我喜歡聽《藍蓮花》和《怒放的生命》。汪峰那一嗓子吼出來,“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我心想,太厲害了。這種搖滾有一股磁力,一直在吸引我,讓我不得不聽。

了解汪峰后,我才知道他也是受了西方的影響。于是我接觸了鮑勃迪倫、艾倫金斯堡,很多“垮掉派”的代表人物,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你知道吧?他寫出了我每天面對機床和流水線的心聲。

穿上演唱會主題T恤的小海

我最喜歡艾倫金斯堡寫的《嚎叫》:

“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挨著餓歇斯底里渾身赤裸,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尋找狠命的一劑?!?/span>

這首詩很長,但我實在太喜歡了,想打印出來。我溜去工廠外邊的打印店,一共打了六張紙,就這樣把它們放褲兜里,趁中午吃飯的間隙從褲兜里掏出來看看,每看一句,我就有“又把自己從深淵里撈起來了”的感覺。

有一次,同事看到了這首詩,說我在看“小黃文”,我覺得特別無奈,這么偉大的作品,你就把它當成黃書?他還把我的紙搶走了,鬧著玩嘛。但我有時真的感覺很孤獨,好像自己根本不屬于這里,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屬于哪里。

我慢慢開始做一些抵抗。我會在單子的背面自己作詩,模仿鮑勃迪倫的歌詞寫我的困惑。

其實我也必須這樣做,我覺得如果我再不寫點什么,就一定會發(fā)瘋。2014年,寫“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的許立志跳樓了,雖然我還沒到跳樓的程度,但我也非常痛苦。

我在工廠追過一個女孩,她剛出學校不久,我老找她聊天,請她吃過兩次飯,結(jié)果沒過多久,她就被另一個條件更好的小伙子追上了。

我很沮喪,在車間坐我旁邊的江西大姐老石總是安慰我,她是我們班組組長,人特別好,我知道我和老石沒有什么精神上的深入交流,不是同一種人,但她多少緩解過我的困惑。

我給她寫過一首詩:“老石,我有未來嗎,你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嗎。”

《老石》全詩

我那時也有點叛逆,和主管吵過架,因為他老要求開無意義的早會,還不讓我去看汪峰的演唱會。我心想,憑什么?我請假也要扣工資,你憑什么不讓我去?我在辦公室里穿著工裝扭頭就走,我就要去看,工廠又不是離了我就不轉(zhuǎn)了。

同時,我也覺得可笑,工作這么久,我感受到的是深深的異化,我們不是人,是機器。但當你要請假時,你又變成“重要的人”了。

我還找他幫離職的初戀要過工資,那是2010年,發(fā)生在追女孩之前。

她會和我聊汪峰,還知道寫詩的李煜,可惜后來她回四川老家了,分開那天,我追著火車跑,像拍電影一樣,荒謬。結(jié)果回去沒多久QQ就被拉黑了。

大部分時候,我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同事們沒有我痛苦,他們想得不多,每天正常下班、吃飯、交朋友,沒什么大煩惱。我和他們關(guān)系也不錯,但每個人心里的孤獨都無法言說,沒有人能和我交流這種“不對勁”的生活。

工廠里的大姐,包括老石都勸我老老實實干活、存錢結(jié)婚,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我也一直在干活啊,但是存不到錢,更結(jié)不了婚。

我見證了十來年相親史的變遷,彩禮從八千八到二十八萬,見面方式從騎自行車到開小汽車,我就是脫了鞋、光著腳,追也追不上。我對自己的現(xiàn)狀很困惑,不知道生活為什么是這樣,在周圍人眼里,我成了那個“無法理解”的人。


第一次出逃

我想逃跑。

我當時就這樣想,一定要跑,但我能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

大部分時候,我還是乖乖坐在車間踩平車,做那些高仿的耐克和阿迪。

可能是上天安排,我有了一次逃跑的契機。當時我在蘇州服裝廠做工,那時候是4月份,春雨綿綿,我借住在七子山腳下的朋友住所,早上得趕車去工廠上班。我跑啊跑啊,到地方發(fā)現(xiàn)公交剛開走50米。我心想,完了,要遲到了,遲到就意味著被班長訓、被扣工資,不管我多努力跑過來想要趕車,車還是走了,人家也不會聽你的借口。

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這么多年來一直過著一種“非人”的生活,很多委屈、不甘都在心里爆發(fā)了。

我像發(fā)瘋一樣,扔掉那把破傘,朝著工廠的反方向開始狂奔。

我淋著雨一路跑到了郊區(qū),馬路兩邊有很多其他工廠,我又繼續(xù)跑,終于看到了一片油菜花田。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呆住了,我覺得油菜花好美,明明生命也是那么美、那么溫柔、那么艷麗,但為什么我的內(nèi)心那么糾結(jié)、那么痛苦、那么荒蕪?我那一整天都曠工了,在花田里思考自己的出路。

我沒有想出解法,第二天又回去上班了,被班長狠罵了一頓。

在進蘇州的工廠前,我也嘗試了轉(zhuǎn)行。我在蘇州的金雞湖邊賣過爆米花,但生意不好,又推著車和煤氣罐走了幾十里路,去蘇州城的西南角賣,到那兒還真打開市場了,我用賺來的錢買了一本《海子的詩》,二手的,5塊錢,這本書我走哪兒帶到哪兒,一直到現(xiàn)在還留著。那段時間我挺開心,又自由,想不想出攤?cè)珣{我自己。

小海在《海子的詩》上記錄了這些年的輾轉(zhuǎn)

我還花300塊報了個吉他學習班,十節(jié)課,我心里一直有做搖滾音樂的夢想嘛。我練得可認真了,但就在我練到和弦轉(zhuǎn)換時,老師無緣無故消失了,沒人上課了。這對我來說是個打擊,有些事就得一鼓作氣做完,你能理解嗎?再后來,就到了夏天,沒人吃爆米花了,我也就不干了。

快遞小哥,我也當過。在上海外灘那塊兒,我跟著圓通快遞干過,師傅說,“堅持做啊,過幾個月你就能拿五六千一月,再過幾個月就能承包一個區(qū)了”,結(jié)果我沒干一個月就嫌累,跑路了,現(xiàn)在想來真后悔。

緊接著,我又去做房產(chǎn)中介,也是沒做幾天,被老板開除了,他說“我覺得你不適合干這行”,我心想也是,一個整天想音樂、寫詩、向往自由的人,在別人眼里確實是異類。

我沒少干推銷的活,當時做一個按摩儀的地推,整天要對著陌生人給她體驗按摩,這事真的需要厚臉皮,老板也天天在辦公室給我們打雞血,喊口號,我覺得,簡直是在騙人嘛。

我真的嘗試了很多方向,我那會兒帶著自己的原創(chuàng)歌曲,跑到《中國好聲音》節(jié)目組參加海選,我唱了《我愛你中國》,還沒唱到副歌,導師就說,ok,ok,可以了。

我不甘心,又跟著送外賣的混進節(jié)目組總部,帶著我自己寫的詞和里面的員工使勁溝通,我說,這節(jié)目應(yīng)該多做原創(chuàng)。他們當然沒怎么搭理我,讓保安把我趕出來了。

我的嘗試都失敗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我又回到了蘇州的服裝廠,我的確沒有辦法了,工廠對我而言最熟悉、最安穩(wěn),或許也最痛苦。這些痛苦一直積累,才有了跑到油菜花田那一幕。

在車間讀詩

我坐在車間里踩著平車,又換到嘉興的電子廠做九陽豆?jié){機的基板檢測,整天插電阻,一天要重復成千上萬次。

我再次成為了機器人,但我是“醒”著的機器人,因為那會兒,我心里想的已經(jīng)全是搖滾、詩歌了,當然,還有我的失敗。

那些文藝作品它們喚醒了我對現(xiàn)狀的反思、對自由的追求,但是,反思過后呢?追求之后呢?有時,我真的覺得“夢醒了還不如不醒”,如果一直不思考這些,或許我會更加“幸?!薄?/span>

痛苦、愈加痛苦、痛苦得快要窒息,我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一定會在工廠瘋掉。休息時,我會跑去錢塘江看潮水,看完后,我能平靜一會兒,但始終解不了癥結(jié)。

我把自己寫的詩和困惑分別在微博私信給汪峰、張楚、鄭鈞這些做搖滾的音樂人,其實我根本沒期待過回復,只是當作一種表達的出口。

結(jié)果,張楚大哥回我了,他回了一朵玫瑰花。

我覺得我的人生有轉(zhuǎn)機了。


“我的人生有希望了”

我迎來了我的第二次出逃,這次,我成功了。

2017年后,我再也沒回過工廠。

張楚大哥回我后,我和他來來回回聊了一年多的天,他看過我寫的詩,把我推薦給了新工人樂隊的主唱,多哥(許多)。新工人樂隊是在皮村的工人之家做起來的,你可以理解為給農(nóng)民工服務(wù)的公益機構(gòu),我聽了樂隊的歌,專唱工人的苦悶,我心想,太好了,這不就是我想做的事嗎?我要去做音樂,我要去搞文學。

我買了一張從杭州出發(fā)的特價機票,連夜趕到北京,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覺得自己特落魄,但心里又止不住開心。剛落地,我就坐地鐵跑去建國門“朝圣”,因為汪峰的《晚安北京》是在這兒寫的。那段時間,我在798晃蕩著找工作,在網(wǎng)吧包夜被偷手機,我隱隱覺得,一切可能沒自己想的那么簡單,沒錢的時候,我也很擔心。

我感覺,工廠似乎一直佇立在我的身后,一不小心,我就得被工廠“吸”回去。

還好,后來,我被人介紹到皮村公益服裝店當?shù)陠T,一干就干了六年多,一直到現(xiàn)在。

同心互惠公益服裝店

這份工作有些瑣碎,但很自由。每天早上九點開門,晚上九點關(guān)門,服裝都是捐過來的,最貴的羽絨服我們也就賣35一件,短袖8塊。來買的人都是工友,很多人提著行李袋過來大采購,一挑一兩個小時,一百多塊錢,能買很多衣服。我有時候也會恍惚,看到這些衣服、褲子,我會想到自己在服裝廠的生活,但隨即又慶幸,還好現(xiàn)在不在廠里了,幸虧是不在了。

郁悶時,我就會去溫榆河邊轉(zhuǎn)轉(zhuǎn)。落日照著大河兩岸的風物和形形色色的人群,無論是花盛開還是凋零,不管你是快樂或是悲傷,都會不可阻擋地被一個巨大的黑影吞噬掉。

冬天的時候,我會在溫榆河面滑冰,大部分人都不會上去,我倒覺得沒什么,可能人經(jīng)歷的痛苦多了,膽子也大了。我性格還是挺荒誕的,愛做這些別人不太能理解的事。

但偶爾,我也會想,要是真掉窟窿里了,也挺慘的,第二天上新聞頭條,《某青年因滑冰掉落溫榆河溺亡》,那就真諷刺了。

小海在溫榆河邊嘗試劃船,他說:這是自由的感覺

皮村還有一個文學小組,我把它當成我的精神支撐。

文學小組每周六晚上都上課,免費的,想聽就能聽,來上課的都是大學教授、知名作家,師力斌、袁凌、余秀華、陳年喜都來過。一開始,我只敢在教室外邊晃蕩,以為是大學生在這上課,進去后才知道,里面全是和我一樣的人。

有家政工、頂棚匠、保安、群演,也有很多打零工的人。我們每周六都聚在這里,討論自己的生活和困惑,在這里,沒人嘲笑我,大家互相看一眼就明白,誰的生活都不容易。

我在皮村上班四天,范雨素就因為那篇《我是范雨素》火了。當時有很多媒體過來采訪,我們都沒見過這陣仗,范雨素直接躲起來了,不肯見人。

我讀完后,心想,原來這也能寫?這不就是我們身邊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嗎?

我寫得也勤了,主要還是寫詩,把詩當成歌詞寫,我一會兒給你唱一首,我寫的《我從未將自己找到》。張慧瑜老師還幫我把我的詩變成了一本集子,名字叫《工廠的嚎叫》,我想向艾倫金斯堡的《嚎叫》致敬。

文學小組這些工友是我可以交流的朋友,我們談?wù)撛姼?、文學、夢想,我會彈吉他給他們聽,大家也很捧場。我開始找回一些生活的實感,至少能看見自己的存在了。

就像現(xiàn)在你在采訪我,若干年后,很多場景我可能會忘記,但我會記得今天下午我們在談?wù)撐膶W,這樣就很好了,對吧?

我有時也會想,現(xiàn)在在工廠打工的那些年輕人是什么心情?會和我當時一樣嗎?

后來,我上了《朗讀者》,和董卿、范雨素還有其他工友一起,燈光打在我臉上的時候,我確實感覺生活不一樣了。以前在車間,沒想過這茬事,每天都只有眼前無盡的繁忙。

當時,還有個導演來皮村拍紀錄片《我們四重奏》,我是主角之一,影片還在平遙國際電影展拿了最受歡迎獎。只是后來由于某種原因,不能公映。是可惜,但能有什么辦法?

那時,我剛離開工廠,紀錄片剛好拍到了我精神的恣意汪洋和身體的最初解放。那勁兒,很對。里邊還有我回家相親的經(jīng)歷。來北京之前,我去鄭州“追愛”了,我和那女生聊了幾個月,就辭了職決心去鄭州工作,但到了后,她對我說,“我倆不合適”。我于是喝多了,躺在床上抱頭痛哭,把這十幾年的痛苦都發(fā)泄出來了。

我有時候就覺著,自己怎么這么悲劇呢?但哭完后,還得站起來,差不多得了,不然菜都涼了。

圖源:《我們四重奏》預(yù)告片

這些情緒,以前可能沒人明白,但在北京,我覺得沒那么孤獨了。我也挺愛折騰,參加了2017年的《打工春晚》,崔永元大哥主持的,現(xiàn)在也組了個小樂隊,雖然我水平不怎么樣,但總歸,有生活了。我感覺自己心里有一些非常堅硬的東西,慢慢融化掉了。

現(xiàn)在,我是《新工人文學》的執(zhí)行主編之一,這是皮村文學小組自己編的期刊,我負責篩選詩歌??吹酵陡搴螅乙材荏w會到有些作者的心情,和我當年或許是一樣的。

長久以來,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是沒有聲音的,沒人看見我們、沒有聽我們說話。范雨素讓大家聽見了,皮村文學小組讓大家看見了,這很重要,陳年喜大哥不是寫那本書嗎?叫《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我們寫、我們創(chuàng)作,就是為了告訴這個世界,“我們在場,不要遺忘”。

偶爾,我還是會做夢,夢見自己在做口袋、踩平車,在車間里出出進進,我覺得,這是噩夢。前兩年,人民大學一名學生給我寫了一篇《出車間記》,我很喜歡這個標題,有點像《出埃及記》,她描述,“車間存在于離小海后腦勺三厘米的地方”,其實挺精準的。但我花了這么多年從車間逃出來,走到北京,走到這里,我絕對不要再回去了。


無用的文學

媒體在皮村來來去去,曾經(jīng)還有上海的記者專程過來采訪過我。這些人就像一陣風似的,我剛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聊聊天,剛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往事,后來我就覺得沒意思了。

我知道很多報道會這么描述我,“初中文憑,他來北京當詩人”,“皮村鮑勃迪倫”,諸如此類,先不說我有沒有那個水平,這些標簽給我的感受還是一套成功的敘事——一個工人憑借自己的力量跑出了束縛他的工廠,還過上了功成名就的生活。

但我心里明白,不是這樣的,這不真實,真實的說法,就是根本沒什么勵志故事。

我沒覺得文學和音樂改變了我的處境,只是說,我的精神終于找到了一塊能落腳的地,在這里,至少我不會被當成異類,就算是,那又怎樣?我就是胡小海,但再小的海,也是海。

其實,我的生活沒有發(fā)生任何本質(zhì)的變化。月薪三千,扣掉五險一金到手兩千多,疫情的時候還發(fā)不出工資。我一共收過一萬多塊的稿費,但整體而言,也算不上什么錢。我也想多寫,但水平有點跟不上,這幾年,慢慢寫得少了,心里那股勁消退了很多。

可以說,除了自由,我一無所有。

到北京后,我確實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但我會想,逃離車間之后,我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不太確定。

我以前在工廠時,拿的是最低工資。到北京后,還是最低工資。我身邊有人學中醫(yī),一個月就能賺一萬多,還有賣菜的,一個月能掙個萬兒八千的。前段時間,我有個同學來北京出差,來皮村看我,看到城中村破舊凌亂的環(huán)境,他困惑問我,“這是北京嗎?怎么看上去和老家差不多?!?/span>

在服裝店念詩的小海

我就想,人是真的不能和別人比,一比才知道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有多不正常,平時我還能安慰安慰自己,湊合過日子。

我也想過,如果自己沒有輟學,一路讀下來了呢?其實也不一定會有變化,我還是會困惑、迷茫,只不過,會是一種別的迷茫。我覺得這是人類共通的命運,不管在哪兒,我心里都會有痛苦。在車間,我感到被束縛的痛苦,在皮村,我有不被看見的痛苦,在其他地方,我會有其他精神上的痛苦,正和你們現(xiàn)在所受的痛苦一樣。

我沒讀過什么書,可能也就這樣了。有時我也羨慕那些早早放棄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的人,他們有家庭、看著穩(wěn)定,不像我一樣無所依托。

所以我會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撲騰了大半輩子,什么也沒撈著,許多人和事,都是過場戲而已。我今年36歲,從“有志青年”成了“喪志中年”,但我卻覺得我好像沒有長大過。我的生命停滯在了車間里,我只能看著自己一天天衰老,時間的流速時快時慢,總之,我是老了。

你說,悲劇的原因是什么?是宿命嗎?因為,人各有命?但我也很努力地抵抗過了,沒有用,我也不怪自己。

偶爾,我會想,如果十五歲那年,在地里鋤花生的那個下午,我沒有接到技校的電話,也沒有上那趟綠皮火車的話,我的人生會變成什么樣。

或許,我命該如此。

參考資料:

1、網(wǎng)易人間工作室,《皮村詩人小海:我是失敗的未婚大齡青年》,胡留帥;

2、新工人文學,《出車間記》,張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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