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盛世隱憂
文景之治是中國信史里第一個治世。
根據(jù)文獻記載,到漢景帝執(zhí)政后期國家積攢起來的糧食錢財,已經(jīng)多到了放不下的程度。
《漢書》食貨志里說: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
再對比一下大漢開國時的慘狀:漢興,接秦之弊,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
似乎天下太平,大家就等著享樂就可以了。
然而在皇帝那個位置才知道,歌舞升平之下,到處都是巖漿滾滾、烈焰熔融。
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何漢如此深入人心?
西漢被篡位滅國以后,劉秀很快就能重拾河山,直到我巨唐,大唐皇帝還在那里擔心有劉姓起來造反,重新回復大漢。
直到現(xiàn)在,兩千以后,這個國家的主體民族依舊以漢為名。
這一切肯定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么到底這種族群凝聚力是怎樣形成的呢?
歷史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寫歷史的人都是有歷史觀的,你可以稱贊司馬遷偉大,班固才華斐然,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都是史家了不起的著作,但他們都沒有告訴讀者,這種凝聚力從何而來。
可能當時的人以為理所當然,但站在歷史的天空下,今天的我們回望這段歷史,依舊會忍不住想,為什么那么了不起的秦始皇沒辦到,而大漢做到了呢?
很顯然,到漢景帝的時候,這種凝聚力還沒有成型,為什么呢?
因為吳楚七國隨便就能拉起隊伍來作亂,還是一場聲勢浩大的以地方攻擊中央的叛亂。
西漢末年的王莽謀朝篡位,以外戚執(zhí)政的身份,就能用中央號令地方,改朝換代,地方上先是集體臣服,叛亂那是再王莽把經(jīng)濟整個搞砸了以后才有的。
當初不是連劉秀都跑去京城求學,奢望當個金執(zhí)吾嗎?
這也從側(cè)面說明,直到西漢末年,強大的中央集權(quán),對帝國整個范圍的掌控能力尚在,到了東漢末年的三國,曹操還能“挾天子以令諸侯”,為了拿到完整的權(quán)力,不得不跟世家大族們做交易,才有了后面深被詬病的“門閥制度”。
政治不是電視上的過家家,大臣、皇帝們耍耍心眼子,后宮的美人玩玩宮斗,就能奠定一個植入到基層的權(quán)力聯(lián)盟,并鞏固這套模式。
后世的文官體系特別喜歡拿文景之治出來說事,因為此時漢朝采用的是黃老之學,用個時髦的詞來說叫,全面的地方自治。
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到漢景帝平七國之亂以后,皇帝擁有了莫大的權(quán)力,也知道藩王造反的后果,即便如此,諸侯王制度并沒有被取消,有想過里面的原因嗎?
因為平亂的過程里,世家大族,地方勢力們表現(xiàn)出的調(diào)度能力,讓漢景帝心里發(fā)虛。一個大俠就能讓一地民眾景從,擁有這種號召力的不是漢朝中央政府任命的地方官吏,這說明什么?民眾把地方自治看成是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權(quán)力根基,跟中央政府之間,也僅僅是相對松散的約定關(guān)系。
再回看到秦漢之交的那段戰(zhàn)爭年代,以齊地為首的地方,屢次叛亂,屢次投降,像項羽這樣的崇尚蠻力的人被搞得極度火大,一生氣了動輒屠城。如果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悲慘的結(jié)局,各種史籍資料上記載的項羽絕非性格扭曲,人品低劣之輩,相反,他從小接受貴族教育長大,可能漠視底層人民的生死,但絕對不會無故嗜血,否則,劉邦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漢朝從建立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擔憂地方勢力對政權(quán)的威脅,分封諸侯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同姓諸侯王們雖然各有各的弱點,但他們的功效畢竟是坐鎮(zhèn)地方,讓地方上的老百姓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個近距離去服從的對象。
中央政府任命的官吏雖好,但他們是流官,如果在一地時間久了,就演化成了大大小小的趙佗;如果在各地頻繁流動,就導致間歇性的權(quán)力真空,這些真空很快就被當?shù)厮^的地方豪強自己的力量給填滿了,長期以往,朝廷形同虛設(shè)。
劉邦其實也是地方勢力崛起,推翻中央政權(quán)的獲利者,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防范地方勢力在漢朝的統(tǒng)治者看來,其重要性是遠大于防范諸侯王,畢竟諸侯王們還是姓劉的。
所以漢景帝無法解決地方自治這個困境,只能提拔酷吏對付地方豪強,使用君主權(quán)力去打壓影響到皇權(quán)的功臣和外戚。
他只能在原定的制度框架下進行改良,改制這件事,對于一個從小身體孱弱,又經(jīng)歷了一次全社會叛亂的皇帝來說,壓力太大。
這種實際上的地方自治制度到底利好誰呢?那就是地方豪強們了。
我們看歷史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站在上帝視角來看問題,從來豪強不是憑空變出來的,都是權(quán)力和財富通力扶持起來的。
中國古代有個說法就是:滅門的縣令,意思是,哪怕你財富滔天,但在權(quán)力面前,一個縣令就能讓你滅門了。
所以富裕階層一定要追求權(quán)力,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所謂的法國大革命、英國內(nèi)戰(zhàn),也是富裕起來的資產(chǎn)階級追求權(quán)力發(fā)動的暴力奪權(quán)活動。
中國的社會可是個異常早熟的社會,漢代的地方豪強跟后來各朝各代的地方豪強士紳沒啥兩樣,都是多多少少跟權(quán)力場能考點邊的,真要是那種裸奔型的小地主土豪,早就在歷次酷吏清洗運動中被滅掉了。
對于官僚階層來說,人人都有私心,在私的一面,誰不愿意自己的家族能從地方自治制度里分一杯羹?最好權(quán)力世襲下去,最后到魏晉,這種世襲豪強勢力就演化成世家大族,上品豪門,牢牢把持住了權(quán)力。
文景之治里,對于地方自治勢力的寬容,所謂無為而治的推崇,何嘗不是后世掌握了話語權(quán)的文官階層們的一種向往?
但任由這種情勢繼續(xù)下去,難道利益受損的僅僅是皇權(quán)嗎?
文景之治里,錢谷滿倉,就好像我們現(xiàn)代社會里,考量財政盈余,考量GDP,看起來很美,其實問題也很大。
有時候盈余很多,并非賺的錢多,有可能是花的錢太少了。
漢文帝的節(jié)儉在歷史上是非常有名的,但帝國正常的開支是否到位此處就有疑問了。
從劉邦開始,漢朝一直用和親的方式來處理漢匈之間的關(guān)系。
這跟后來檀淵之盟形成以后,北宋跟遼之間的關(guān)系很像,用錢來賄買一個平安,但到底平安與否,其實是取決于擁有更機動武力的一方。
但付錢買和平的以為自己在這里付錢了,那么就必須在軍費上減少開支,于是河北向來出強兵的地方,邊軍集體糜爛,最終導致北宋滅國。
因為大漢最后崛起,把匈奴人給打廢了,漢朝最后是亡在外戚手中,所以并沒有人去思考文景之治時漢朝邊軍的戰(zhàn)斗力。
我們都知道,冷兵器時代,要保持良好的戰(zhàn)斗力,是需要高昂的財政支持的,漢武帝固然因為打仗打得國庫空虛,讓文官群體罵了兩千年。
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文景之治里的大漢,邊軍的虛弱跟北宋也差不多,只不過那時候運氣好,燕云之地還在大漢手中,占了地理上的優(yōu)勢,所以邊患無非就是匈奴們餓極了,沖進邊關(guān)以內(nèi)劫掠一番,搶夠了,心滿意足就跑了。
當年的地方豪強們還沒有跟異族合作的習慣,所以匈奴人入侵也留不住,無法形成長期穩(wěn)固的統(tǒng)治。
反正受苦的不過就是邊地的老百姓,大漢朝有那么大,匈奴人再能打,還能打到中原腹地嗎?
從來厄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沒有人會覺得心疼,反正就是個數(shù)字罷了,對龐大的帝國而言,幾個邊郡遠地,發(fā)生一點劫掠,又算的了什么呢?
可是發(fā)動帝國龐大的動員機器,那么地方自治就要被打得稀爛,打破的是大家苦心造詣經(jīng)營幾十年,準備傳承幾十輩子的金飯碗。
于是朝堂之上,各種反戰(zhàn)的聲音響徹云霄,漢以孝治天下,所謂孝,不就是要遵循傳統(tǒng)嗎?傳統(tǒng)是自治,傳統(tǒng)是小政府,傳統(tǒng)是皇帝自我約束,寬縱貴族和官僚,傳統(tǒng)是和親,拿漢家女兒和錢財去賄賂邊境的強盜。
于是天下太平,百姓呼喊盛世。
文景之治看起來繁花似錦,其實各種復雜的問題交織在一起,皇帝當然想解決,沒有誰愿意將麻煩問題留給子孫后代,但漢景帝處理完七國之亂的殘留問題,身體開始迅速的垮掉了,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精力去跟利益集團們斗下去,于是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
景帝后元三年正月,劉啟自己已經(jīng)感覺到人生走到了盡頭,于是強撐著為太子劉徹主持了加冠禮,因為按照風俗,加冠以后就是成年人了,成年的皇帝可以自行獨立處理朝政,既不需要太后垂簾,也不需要權(quán)臣顧命。
當年三月,漢景帝病死于長安未央宮,享年48歲。
太子劉徹登基為帝,他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漢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