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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有許多未解之謎，有一些謎團，人們遲早都會解開，但還有一些，因其來自人類文明蒙昧初醒的開端之境，縱使扒開深厚的歷史塵埃，得到的也只是一個又一個新的謎團，而它們真正的身份信息可能再也沒有答案。 比如，三星堆。 中國各個省份都有自己的博物館，如果只是粗略地瀏覽，不難有這樣的感覺：同一時代的文物哪怕出土地相隔萬里，其外觀也總會一些共通之處。 簡要地說，這是因為華夏文明流傳深遠，中國的每個角落都與文明主脈有過交集，所以在出土文物上便往往體現(xiàn)出相似性。 但是，唯有走在三星堆，眼睛看到的，多是從未有過的新奇。特別是那些擺滿陳列架的青銅面具，它們在整個中華文明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
大禹治水，鑄造九鼎時，不曾戴過這樣的面具；成湯滅夏，昭誥萬民時，不曾戴過這樣的面具；姬發(fā)克殷，分封諸侯時，也沒有人聽說過這樣的面具。 再往后，無論怎樣的王朝更迭、怎樣的文化碰撞，三星堆的面具從未在中原大地露面。對于一個以不斷融合而強大的民族而言，這一點就令人疑惑。 如果非要給一個解釋，那只能說，三星堆文化，可能興起得很迅速，消失得也很突然，沒有給世人傳播的機會。
 三星堆，一個自帶科幻氣質的名字，常能在人們腦海里勾起些天馬行空的遐想，而這些遐想也幾乎成了三星堆文化的一部分。 不過，這個絕妙的名字并不是憑空創(chuàng)造的，三星堆是個實實在在的地名。長久以來，它在當?shù)厝丝谥兄傅氖侨齻€相鄰的大土堆，三個土堆的不遠處，還有一個名叫月亮灣的U形的土埂。二者組成了“三星伴月”的風水格局，在一覽無遺的廣漢平原上這曾是頗讓鄉(xiāng)民們引以為豪的地理形勝。
1929年，一個春日的清晨，在月亮灣旁疏通水渠的燕道誠父子意外刨出了一個堆滿玉器的藏寶坑。為了獨享財寶，燕家人悄無聲息地將坑里的寶藏進行了轉移和藏匿，并立下嚴格的家規(guī)，禁止同任何人透露藏寶的事情。 大半年過去了，燕家老少守口如瓶，一切都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燕道誠這才揣上幾件玉器，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成都尋求變現(xiàn)。 然而，一石激起千層浪，燕道誠懷里的玉器剛在古玩市場露面，就吸引了古董商人的目光，廣漢挖到古蜀國寶藏的秘聞也不脛而走，在古董圈子里流傳開來。 一時間，文物販子、地方軍閥、官員、學者和外國人全都聞聲而至，在月亮灣一帶打探消息甚至掘地尋寶。
1934年，華西大學的洋教授葛維漢曾組織人手對月亮灣展開首次科學考古，但發(fā)掘工作遭到了當?shù)匕傩盏膹娏业种?，只持續(xù)十天便宣告終結。 緊接著就是席卷全國的戰(zhàn)爭和層出不窮的動亂，初露端倪的古蜀遺珍也只能在人們注意力的末端，任由劫掠與毀壞。 新中國成立后，月亮灣考古雖得以重啟，但受時局所限，發(fā)掘工作只是淺嘗輒止，三星堆文化最驚艷的那一部分始終深藏不露。
時間來到1980年代，華夏大地重歸平和，全國人民以極大的熱忱投身于生產(chǎn)勞作之中，月亮灣也立起了很多高聳的煙囪，而那三個顯眼的大土堆則成為當?shù)卮u廠取土的好地方。 1986年7月，幾個正在挖土的民工偶然翻出了十幾件玉器，考古人員迅速趕來，對現(xiàn)場展開發(fā)掘，很快三星堆一號、二號祭祀坑被發(fā)現(xiàn)，一件又一件鑄造精良的青銅人像與面具相繼出土，數(shù)量之多，體型之大，造型之奇特，舉世罕見。 在沉寂半個世紀之后，真正的三星堆考古大發(fā)現(xiàn)拉開序幕。
 從成都乘坐高鐵，不到20分鐘便可抵達廣漢，出站后打車10分鐘就能到三星堆，如果不特別說明，司機師傅會默認目的地是三星堆博物館，而不是出土寶藏的三星堆遺址。所以，我們下車后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看到呈星狀排列的大土堆。 后來了解到，早在30多年前，那三顆“星星”就已經(jīng)不見了。那時三星堆還不是文保單位，取土燒磚不受限制，考古發(fā)掘的速度遠遠比不上磚廠挖土的速度，等發(fā)現(xiàn)祭祀坑的時候，三個大土堆只剩下半個了，岌岌可危地立在那里。
而隨著越來越多的文物驚艷亮相，人們才意識到那三個土堆很可能是存留了數(shù)千年的古祭祀臺，與之對望的那個月牙狀土埂應該是尚未磨滅的城墻根，所謂的“三星伴月”或許就是某座古蜀國都城的遺跡。（注：后續(xù)的考古研究表明，三個土堆和月亮灣土埂都是城墻的殘留） 這座都城在地面上的印痕已基本消失殆盡，但地下還在源源不斷地出土寶物。考慮到對遺址的保護，三星堆博物館并沒有直接建在遺址核心區(qū)，而是建在了兩公里開外的鴨子河畔。
我們穿過博物館大門，沿著林蔭小道走進一座展廳，在近乎漆黑的空間里，兩行對立的青銅人面像閃爍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澤。 人像的盡頭擺放著一尊巨大的青銅面具，那是一張完全不符合人類特征的容貌，兩個大耳朵像撲扇的翅膀，鼻子像隆起的山丘，臉頰的肌肉卷起兩道漩渦，渦心停留在鼻翼上，應該算是鼻孔，纖細的嘴巴貫穿了整個面部，嘴角掛著一縷祥和又詭秘的微笑，而最令人詫異的是兩個長長的柱形眼球，呈放射狀陡然聳立，像是在眼眶里鑲嵌了一副雙筒望遠鏡。
面具通高66厘米，兩個耳尖的距離有138厘米，是三星堆所有出土面具中最大的一尊，考古人員猜測它很可能是某位蜀國先祖的形象圖騰。 李白在《蜀道難》中寫“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痹谇夭褪裰?，被群山環(huán)抱的古蜀國一直都是虛無縹緲的存在。關于古蜀國的開國君主，史書上僅有寥寥數(shù)語，卻也描畫出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縱目。
東晉《華陽國志》中記載“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睂v目的理解向來爭議很大，曾有人以為縱目就是豎著長的眼睛，就像二郎神額頭上的第三只眼一樣?？吹饺嵌芽v目面具后，人們才恍然明白，原來“縱”是直立向前的意思，而古籍里那些不可思議的記述竟然也都是真的。 那么，直立生長的眼珠又該作何解釋呢？是提升視力的工具？是增強氣場的飾品？還是缺碘導致的病變？亦或僅僅是眼睛崇拜的藝術呈現(xiàn)？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給出了解讀，離真相可能很近，也可能很遠。  青銅神壇殘件，攝影?孤城“ 8月27日 ，最早發(fā)現(xiàn)的大“銅椅靠背”終于露面了，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銅面具，就一只耳朵就有28.5厘米。接下來有不斷的新發(fā)現(xiàn)，首先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滿坑的象牙，在象牙的下面覆蓋著大量的青銅器，在象牙的中間有一只巨大的手也伸了出來……” 這是1986年陳顯丹教授在主持發(fā)掘二號祭祀坑時寫下的考古日記，字里行間洋溢著一個考古老手少有的驚詫和狂喜。
“銅椅靠背”就是縱目大面具，它真容顯露的時候，在場之人無不嘖嘖稱奇。而更吊人胃口的是那只比人頭還大的手，與它相連的又會是什么東西呢？ 當考古人員小心翼翼地把象牙拿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尊已經(jīng)斷作兩截的巨型青銅人像，五六個人耗盡全身力氣才將它的上半身抬出祭祀坑。
銅像上下合體后，高達2.62米，重約180公斤，是世界上已知最高、最完整、最古老的青銅立人像。 然而，震撼人心的不止在于它龐大的體型，更在于它精美繁復的做工。
大立人頭戴蓮花狀高冠，方頤大耳，眉眼犀利，身著三層衣物，肩佩綬帶，兩臂錯落舉于胸前，雙手空握呈環(huán)狀，雙腳戴鐲，赤足立于一獸面臺座上。 精琢細刻的紋飾通身遍布，有龍紋、獸面紋、云雷紋、鳥紋、蟲紋、回紋、目紋、圓圈紋、方格紋等等，種類之多，叫人眼花繚亂。
與大立人對視，一個疑問自然浮上心頭：那雙夸張的大手里握著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根象征力量的大象牙嗎？弧度似乎剛剛好；是那柄代表王權的金杖嗎？粗細又好像不太匹配；還是用來禮天祭地的玉琮或玉嶂？也許僅僅是一個擁有特殊含義的手勢？這些猜測都能講出些道理，但又都不足以令人徹底信服。 博物館里有一幢現(xiàn)代風格的白色建筑，有別于其他建筑的幽深晦暗，這座建筑的內(nèi)部卻是異常通透明亮。 整個展廳被玻璃隔斷一分為二，一側是形形色色的游客，一側是統(tǒng)一制服的工作人員。游客們顯然對面前的一切充滿好奇，瞪大了眼睛四處察看。但工作人員對聚集而來的目光毫不在意，只全神貫注于手中的工作。 這是三星堆文物保護和修復中心，一座半開放式的展館，展覽的內(nèi)容就是繁雜而漫長的文物修復過程。
三星堆遺址目前已發(fā)掘8個祭祀坑，出土文物16000余件，其中大部分都被打碎或焚燒過，很多文物在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已經(jīng)和原貌大相徑庭，以至于經(jīng)驗豐富的考古學家也無法準確識別。 譬如著名的金權杖，剛從土里刨出來的時候呈薄薄的片狀，寬度和長度恰似現(xiàn)代人的腰帶，當時考古人員認為這是條純金打造的腰帶，它的主人應該是古蜀國的某一位國王。 后來在修復這條“腰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碳化的木渣，經(jīng)進一步的研究確認，這條金帶里原包裹有木芯，所以它根本不是什么腰帶，而是一柄金杖。
金杖長1.42米，重約500克，一端刻有精美的紋飾，紋飾包含四種元素：頭戴五齒冠的人面像、羽箭以及被羽箭連起的魚和鳥。 這四個簡單的圖像被考古人員解讀出大量信息，而綜合所有信息最終得出了一個可能的推論：魚鳥組合的圖案是魚鳧族的族徽，金杖則是第三代蜀王——魚鳧王至高權力的象征。
權杖這樣的器物有著深刻的西方文明烙印，曾有學者斷言，以其文化背景和用途來看，權杖在中國甚至整個遠東地區(qū)都不可能存在。 三星堆金杖的出土打破了這種論調(diào)，但同時又帶來了新的疑問：金杖是三星堆文化的原創(chuàng)作品嗎？還是說古埃及或古巴比倫的影響力曾經(jīng)輻射到了四川盆地？抑或是早在三四千年以前的夏商之際，古蜀人的足跡就已經(jīng)跨越了帕米爾高原？
如果把三星堆博物館所有的藏品按資排輩擺成一排，那么占據(jù)C位的不是縱目大面具，也不是大立人或者金杖，而會是一棵樹，一棵3.96米高的青銅樹。 3.96米只是殘高，由于樹頂端的部件尚未被發(fā)現(xiàn)，它的原始高度已無從得知，可即便如此，這棵樹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體量最大的單件青銅文物。
青銅樹矗立在一個空曠的展廳中央，樹身被環(huán)繞一圈的射燈點亮，通體閃爍著熠熠的輝光。 樹干分為三層，每一層有三根枝條，每根枝條又分出兩三個枝杈；其中有一短枝上翹，枝頭有鏤空的花蕾，一只昂首翹尾的小鳥立于花蕾之上；長枝則柔和下垂，枝頭都掛著果實，果實呈尖桃狀，包裹在一長一短兩個鏤空樹葉中；樹干一側另有一條弓身爬行的長龍從樹頂緩緩降臨。 抬頭仰望，墨藍的穹頂猶如深邃的夜空，上面布滿了花鳥和枝葉的投影，仿佛整個展廳都籠罩在大樹的陰翳之下。
這棵樹也來自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剛出土的時候只是2700多個不起眼的青銅殘片，工作人員耗費十年光陰才將這些銅片完美復原，并將其被命名為“三星堆一號神樹”，在它后面又陸續(xù)出土了七棵青銅樹，體型有大有小，姿態(tài)也各不相同。 相比于威嚴的銅像和面具，青銅樹給人以天然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是刻在骨子里的。 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對樹木的依賴就未曾斷過。人們用果實裹腹，用樹葉遮體，用枝干狩獵、取火、搭建房屋……樹木給人以庇護，人類的生存才有了著落，同時樹木高大的形象與旺盛的生命力，也驅使著人們?nèi)ニ伎忌嬉酝獾臇|西，于是就有了對樹的神化和祭拜，有了我們面前的這顆青銅神樹。
樹木崇拜是廣泛現(xiàn)象，并非三星堆文化所獨有。中國上古典籍《山海經(jīng)》中就記錄了兩棵神樹：一曰扶桑，一曰建木。 《山海經(jīng)》惜字如金，描述得并不詳細，但后世的諸多古書卻做了大量演繹，說扶桑樹上住著十只太陽鳥，這些鳥會輪流背著太陽上天，通常一只在空中，九只在枝頭。突然有一天十只鳥都飛到了天上，十日凌空，人間瞬時淪為煉獄……建木生長在一個叫“都廣之野”的地方，樹上有花葉和果實，還有飛鳥、懸龍，但樹下卻沒有影子，一個叫“眾帝”的天神會順著這棵樹從天界下凡……
這些記述同三星堆的一號神樹有很多相似之處，以至于一些學者用大量篇幅洋洋灑灑地論述神樹的身份，但好像列舉的論據(jù)越多，對不上的地方也越多，所以這顆青銅樹代表的到底是傳說中的扶桑、建木，還是古蜀大地上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某棵大樹，至今也無定論。
其實三星堆文化與中原文化的相通之處不止在神樹，除了面具、人像、金杖和金面罩這樣辨識度和知名度都很高的文物，三星堆遺址也出土了青銅尊、青銅罍[léi]和青銅盤等明顯帶有殷商風格的器物，還有玉戈、牙璋、陶盉[hé] 等同夏文化一脈相承的玉石器和陶器。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歷史并非如李白在詩中所言，崇山峻嶺也沒有徹底阻絕人煙，古蜀和中原之間必然存在著絲絲縷縷的關聯(lián)。 如是，則又牽扯出整個三星堆最大的懸念：三星堆文化為什么沒有走出四川盆地？它消亡的原因又是什么？
考古學家根據(jù)遺址中文物的堆疊狀態(tài)和泥土里突然中斷的文化層，并結合在古書上尋到的洪水信息，描畫出這樣一幅圖景： 昏暗的神廟里，憔悴的蜀王正跪坐在神樹下閉目祈禱，突然一道寒光從窗外射入，滿屋的青銅神偶面容閃現(xiàn)，緊接著滾滾滾雷聲炸響，老國王的身體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大雨已經(jīng)陸續(xù)下了數(shù)月，鴨子河里波濤洶涌，隨時都有洪水破城的危險，城中百姓人人自危，紛紛棄家逃難。 老國王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洪災了，痛苦的回憶讓他的表情漸漸扭曲。良久，他睜開雙眼，緩緩站定，那個他曾一直躲避的議題終于有了答案——遷都。
臨行前，城中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祭祀儀式，在蜀王的命令下，士兵們把宮殿里的珍寶和神廟里的銅像、禮器全都搬出來，投進了熊熊大火，沖天的火光中，人們長歌當哭，向故土、祖先和過去告別…… 幾天后，巨浪呼嘯而來，轉眼間城市灰飛煙滅，祭祀坑也被淤泥深深掩埋，幾千年以后，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們，看到它們驚艷又唐突的模樣。
當然，這只是一種看似合理的推測，真正導致三星堆古城消亡的也或許是地震、戰(zhàn)爭甚至疫病?？脊殴ぷ鬟€在繼續(xù)，當下所有的結論都有可能被明天新發(fā)掘的出土文物所否定。 這就是三星堆，這里的一切都是謎團，一切都沒有標準答案。我們想要尋找的答案，甚至不在文物本身，而在于我們自己想聽到怎樣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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