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錢輝 《兩代弦歌三春暉》近期正在本報連載 父親重回我們的生活 父親的來信自從1948年父親離開家,去了廣州、香港,后來又定居臺灣。30多年,可以說是“漫長歲月”了。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五人,經(jīng)歷了一切。母親是小學(xué)教師,在我幼年,她是蘇州一個小學(xué)的校長。之后,母親因腦出血而致半身不遂,在長達28年里,她是以殘疾之軀在愛護、支持著孩子們。她于1978年早春,悄悄地走了。母親姓張名一貫,在她去世20年之后,我們給她做過一本書,書名定為《堅韌一貫的人生》?!皥皂g”,這個詞對于母親是非常確切的。 1938年張一貫與孩子們在北平東安市場照相館。前排孩子右起依次為錢拙、錢易、錢行、錢遜。 1980年春節(jié)剛過,大哥輾轉(zhuǎn)得到了父親的一封信,信是從香港新亞書院轉(zhuǎn)來的。父親離開家、離開大陸后,大哥聽從組織的安排曾經(jīng)同父親通過信,但由于“文革”,聯(lián)系中斷10多年了。多年來,我們兄妹間也是從不談到父親或與之相關(guān)的話題的。現(xiàn)在,忽然有了來信! 1965年6月,錢先生辭任新亞書院院長 1957新亞書院社員合影錢穆(前排右三) 錢穆在新亞書院講課 震驚之后是按照過去的慣例,由大哥給父親寫了信,報告自己的情況,報告家里的情況。大哥說母親已在前年走了,幾個兄妹都健康,也有安定的工作及和睦的小家庭,每家還都有兩個孩子。不久就又有父親來信說,既然如此,讓兄妹們各自分別給他寫信去。他們所聞,運動猶如洪水猛獸,像我們這么一個大家庭里五個兄妹個個活得健康,五個小家庭個個幸福美滿,幾乎是不可能的。父親很懷疑大哥是否只是編了一些好聽的話在安慰他。為了讓父親能安心,我們各自給父親寫了信。在父親確信我們都活著之后,父親和繼母決定暑假讓我們到香港去會親。 寄給父親的合照北京和蘇州的臺灣事務(wù)辦公室、公安局都為我們忙開了。公安部門覺得,安排我們同時出境有困難,結(jié)果決定由三個哥哥和我同去香港會親,姐姐則留待第二年夏天再同偉長哥哥一起去。 1980 年,寄給父親的第一張照片。后排左起 :二哥錢行、侄子錢松、大哥錢拙,中排左起 :我、二嫂盛美芳、大嫂仲澤慶、姐姐錢易,前排 :侄女錢靜驛、大阿姨張一飛 姐姐在春天到蘇州來出差,趁這個機會,大哥就召集我們?nèi)フ障囵^拍了一張照片,寄給父親。要知道,父親走的時候,大哥才18歲,而今,大哥的大兒子已經(jīng)19歲了。父親能想象照片上這些中年人就是他記憶里十幾歲的孩子嗎?暑假里,三哥又來蘇州,大哥就再一次約了我們大家一起去耦園、拙政園、虎丘等園林,拍了許多照片,這是專門為帶去香港給父親看而拍攝的。這一天共約集15人,有大哥、二哥和我三個小家庭全體12人,還有三哥、小阿姨一鴻和舒秀大姐。 1988年 錢易赴臺探望父親錢穆 這里說到的小阿姨一鴻,是母親的親妹妹,小學(xué)教師,已退休,時年69歲。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即我們的表妹和表弟。遠(yuǎn)在1940年10月,她曾給我父親寫過一信,報告“姐姐生下第六小妹妹”的消息。寫到這里補充一句,其實從1940年秋到1946年夏,父親都在內(nèi)陸,而母親和我們兄妹則一直在蘇州生活,我家當(dāng)時也并不團圓。 “是不是錢家兄妹?”父親重又回到我們的生活中,我們需要從頭認(rèn)識我們的父親。到香港去是在8月底,在港逗留一周。 當(dāng)我們在擁擠的人群中正要通過紅磡火車站門口的鐵欄時,有人叫住了我們,問:“是不是錢家兄妹?”問話人的身邊穿著長衫的老人不正是父親嗎!想不到他竟親自到車站來接我們,他剛過了86歲的生日呀。原來問話人就是我們的繼母,居然不是父親認(rèn)出了他的孩子,也不是孩子們看到了父親,而是素不相識的繼母,她只是看過我們的照片,此刻就認(rèn)出了我們,這也是我們根本無法想到的。 錢穆與妻子胡美琦 我們到尖沙咀的半島酒店喝了下午茶。大堂里安靜得近似肅穆,但氣氛卻平和而安詳,客人不過三成,都很紳士。繼母說過去香港是英國人的,這半島酒家絕不讓中國人進入,是我們的父親在香港辦學(xué)卓有成效,提高了中國人的地位,后來這里才向中國人開放。盡管進入半島酒家的紳士們?nèi)嘉餮b革履,父親去時卻總是穿著長衫,帶著一個儒者、一個中國人的尊嚴(yán)。 我們又隨父親和繼母到山頂散步。忽然來了一場雨,雖然一圈已經(jīng)繞了十分之九, 沒有幾步路就到了餐館,我們卻都被淋濕了。繼母買來幾件汗衫,各自換上,父子們穿上了一樣的衣服,更親近多了。 在香港,逯耀東先生等為父親祝壽,壽宴后合影留念。攝于1984年7月,前排父親與繼母,后排左起:侄女錢婉約,我,三哥錢遜、二哥錢行、姐姐錢易、侄子錢松。 我們住在紅磡車站附近的伯樂旅社,每日早起晚睡,白天按照父親和繼母預(yù)定的計劃,由他們帶著吃、帶著玩,晚上則幾乎每日談話到凌晨。在香港一周,印象最深的就是累,就是欠覺。談話要到凌晨兩點或更晚,我們實際睡覺的時間每天恐怕只有三個小時。父親有說不完的話,他把32年里的所有的話都積攢起來想在這一周內(nèi)講完。他不斷地說,我們靜靜地聽。 從此我們與父親的聯(lián)系再沒有中斷,對我們來說,父親的形象漸漸地清晰起來,生動起來。我們從此得到了父親的關(guān)愛、教誨和恩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