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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上春三千字 來源:解放日報 作者:陳鵬舉 日期:2023-03-30 陳鵬舉
癸卯年,是我第七個本命年。上春,是農(nóng)歷正月的別稱。魯迅先生有“遙夜迢迢隔上春”句,當年讀到,就心懷永念。如今上春剛過。重檢留下的零落文字,大略三千字。每個自然段落,為原先一小文。如下——
一個紫砂盤子,上面的字畫,是七年前在桃源閣隨手寫下的。桃林后來請人刻了,保存了下來。今天聽他說起,才記得有這事,也感激他惜物。這類事和日子,原先稀松尋常,如今是誠不可得。身世到了這個份上,很悲哀。還是期望新年來日,會有些原先的影子。盤子正面畫蘭,文為:“形勝流觴之蘭亭,神傳化杖之桃林。乙未并題?!北趁嬗刑以撮w印記,文為:“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云間?!睂憰r居然漏字,還在行間補上??梢姰敃r,是何等閑適。癸卯元日偶記。
元月初二。研朱砂,畫了梅花。前人說:“梅花香自苦寒來?!边@話不是事實。梅花,是寒時、寒地生長的。如遇天寒,自然清香怒放,感覺是她的境界、她的季節(jié)。真正苦寒的,其實是蕓蕓眾生。苦寒又不明說,借言梅花,可見內心真的苦。
上海寺院的羅漢餅好吃,作為歲朝的點心,很怡人??匆娡砻骷t綠彩瓷罐上,窯工手繪的彌勒造像。感覺一時間,真應了上春的節(jié)慶。忍不住又研朱砂,摹畫那含笑的彌勒。窯工的畫,天真奇趣,筆下的彌勒,神情很快活。大著膽子摹畫,顧不得擔心畫不好,只是擔心,畫出的彌勒,少了這份大快活。元月初三。普陀山下的俗子,沐手畫了一個時辰。
書錄蘇曼殊名作“春雨樓頭”絕句。感覺詩人只要一首詩,就是詩人。寫詩人即使一千首,也只是寫詩人。人和人真沒法比。詩人和寫詩人,到底是兩種人。
宏駿多年前去國,連框攜走我?guī)兹~詩箋。這葉是一首《水調歌頭》:“湖海飄零久,邊幅未曾修。白石硯邊蟲子,自是一春秋。出落女兒情致,檢點達摩眉目,紙上憶清游。人生多生意,慢說稻粱謀。慣風雨,閑書劍,主人幽。一園淺草,合是小謝舊時樓。侃侃無人不醉,歷歷前賢俱活,相與共放謳。日暮疆場遠,不必論曹劉?!鳖}款是“丁亥書舊作”,丁亥,2007年。這詞填在哪年,我不記得了。我記事向來記不住年份。只知道詞是填給謝春彥的,在他淺草齋新居。很羨慕他姓謝,詩界出眾的姓。那時候,書生浪子,風塵買醉。江湖之遠,真有大把好時光。那天,杯盤狼藉,眾生啼笑,謝捉筆畫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冶女子、湖海散客。我填了這詞。如今呢?回眸一笑兩淚崩。
大清早,讀到品康先生大文。想不到,他年屆八十,記憶力還是那么好。還感覺奇妙的,是他和章汝奭先生是同事。我和章先生有書札過往,彼此情感不薄。想不到,塵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原以為空間折疊,誰知道都近在左右。同席飲酒,不見隔座有舊。人生有味,讀到這里,多了一層清歡。再有,老人行文寬厚,文中說我的地方,自然是青眼有加,下筆不免溢美。感謝他文章煞尾的那段話。五十多年前,他在松江聽貓頭鷹叫喚。如今我在松江,能否像他那樣,仍有二十多歲時的好心情?
關于岳飛《滿江紅》,曾有過真?zhèn)沃q。我認為岳飛《滿江紅》詞是偽作、后人托名之作。岳飛文才很好,他的《小重山》就寫得很好。他完全有能力寫出這首《滿江紅》,但他不會寫。他和辛棄疾、陸游不一樣。同樣是從戎的詞人,辛和陸更多的是文氣,他更多的是帥才。他的《小重山》寫得清新,也可見心氣靜定。高處不勝寒。他是少年成名,踞高位,手握重兵,他能寫出“怒發(fā)沖冠”“三十功名塵與土”“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這樣的字句嗎?這牢騷和委屈要說給誰聽?《滿江紅》這詞,更像是后人對岳飛生平的總結。比岳飛看他自己還清楚。為岳飛代筆的那人,感憤于岳飛的冤死,感憤岳飛是個英雄,他覺得岳飛應該有這首詞,讓自己解恨,讓世人膜拜。還有,那人自然是個文人,代筆時不免流露出功名難就的傷感,還有盡忠報國的情懷。還要說的是,這樣的偽作的出現(xiàn),有其必然性。因為岳飛死得太冤。岳飛應該得到這首詞,這是世人對他的厚愛和回報。岳飛也因這首《滿江紅》,其心更昭日月。岳飛和這首《滿江紅》詞,無論這詞真?zhèn)稳绾危瑢⒂肋h在一起。
雪夜春時,畫荷花鴛鴦。其中炎涼,荷花不知,鴛鴦不知,只有畫畫人知。鴛鴦在水,不畫腹,是張桂銘先生當年教我的。他說,不畫腹,說明鴛鴦是浮在水面上的。水就不用畫了。如畫出了腹部,鴛鴦就是貼水飛行的翠鳥一類了。他說話緩緩的,帶著笑容,至今想起來,感覺還是很溫暖。
《長相思六十首》最先幾首是唱和龍華寺照誠大和尚的。當時用的是這詞牌另一個名字“山漸青”。感覺這詞牌合意,一氣寫了這些。如今舊作重見,已過足足五年。
庚寅夏日,到辛丑臘月,十余年寫成七卷,八萬字,名《譫言集》。上蒼不言,王者大言。貞人直言,巧士虛言。君子寡言,隱逸忘言。陌上童言,鄉(xiāng)間村言。我輩也就譫言了。自家折紙受墨,穿針裝訂,得數(shù)冊。癸卯上春,翻書偶見,不禁喜從中來。此集又名《池上草堂筆記》。素來喜歡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句。十年后,我移居笠澤,窗下真有池塘一方。
潘九病重。二十五年故交,真要生離死別?我對他說:“潘九啊,順天命,盡人事,無愧人天。人,其實不會死。你我,自然也不會死。千年上下,許多人,我們都知道、都記得。有說,誰也不能活著離開。這話不真。相思如面,時在左右,永無別離?!闭f到這里,自覺語無倫次,霎時淚如雨下。
溧陽報載舊文《彤管流芳》,我第一次讀到。文中寫到和我有關的事,我記不清了。記性消磨得比時間快得多。查到當時寫的幾首詩。依稀想起那天中午,在溧陽胥溪邊上,一個六角亭里,入席飲酒的事。那天是辛卯三月廿一。談到陳曼生和井闌壺,即席寫了《溧陽席上有贈二首》:“重續(xù)胥溪夢不成,人非物是總無情。匆匆兩百年間事,席上聽云陳曼生。”“諸事從今不必猜,井闌壺即曼生裁。鄉(xiāng)里白茶清不澈,精華自古不崔嵬。”那天早上,還寫了《溧陽侯府墟見海瑞題井闌汲古泉有作》:“史家萬古溧陽侯,斷壁殘碑意氣收。怕信清泉真汲古,誰人解得此心愁?!?/strong>可惜情景已經(jīng)模糊。癸卯元月廿六記。
“未妨伸腳僧行棹;大可舉頭詩瘦肩。庚子槐序鵬舉并書?!?/strong>這是一副很小的對子。三年前寫的。寫了,朋友拿去了。今天見到在裱了。朋友問我對子什么意思。重見舊作,就說了以下的這些意思。對子上句,說的是張岱《夜航船》里記載的一個事。一個年輕的出家人乘坐夜航船,聽一個人滔滔不絕,講著很宏大的話。在他話和話的間隙處,出家人請教了兩個常識性的小問題。那人極輕快地回答了??上Ф即疱e了。這時候,出家人淡淡說了句:“且讓小僧伸伸腳?!痹谶@原本狹窄的船艙,正襟危坐,想來不必了吧?對子下句,是說李白《靜夜思》。李白“舉頭望明月”,是他在客地思念家鄉(xiāng)。覺得身邊什么都是陌生的,只有明月和家鄉(xiāng)的一樣,是家鄉(xiāng)的明月。如今,我已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哪里?客地?家鄉(xiāng)?一定不是雙親、小妹同在時的地步了。無可奈何,只有讀讀詩,感受形銷骨立的余生晚景了。
紀念一只兔子。六十一年前,它還在。靈兔妙藥,清平富貴。無愁苦,大慈悲。公元二〇二三年二月廿四日。并題。
最后一段文字,是癸卯二月初五寫的了。說是紀念兔子,實是紀念胡適先生。他也屬兔。正好大我一甲子。錄在此文最后,乞望本文得個豹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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