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軍/文

虞世南《賢兄帖》：“賢兄處見臨《樂毅論》，便是青過于藍(lán)，欣忭無已，數(shù)愿學(xué)耳。世南近臂痛廢書，不堪覙縷 [luó lǚ]也。虞世南呈，十三日遣書。謹(jǐn)空，得書為慰，可言也?！?/span>

《去月帖》：“世南從去月廿七八，率一兩日行，左腳更痛，遂不朝會。至今未好，亦得時向本省，猶不入內(nèi)。冀少日望可自力。脫降訪問，愿為奉答。虞世南諮?！?/span>

歐陽詢《腳氣帖》：吾自腳氣數(shù)發(fā)動，竟未聽許，此情何堪，寄藥脫可得也。

談學(xué)問、談文學(xué)、談書法，古人都喜歡談?wù)凇⒌諅?。有一位學(xué)者、詩人、書法家，在學(xué)問方面，受教于著名學(xué)者、《玉篇》作者顧野王，曾經(jīng)編輯《北堂書鈔》，為唐代著名的四大類書之一；文學(xué)上，被南朝名家徐陵視為得意門生，曾有《獅子賦》《琵琶賦》等賦作傳世，又有31首詩留存于《全唐詩》；書法上，得王羲之七代孫智永和尚親授，是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書法老師，與初唐書法家歐陽詢并稱歐虞。此人是不是可以說是在學(xué)問、文學(xué)、書法上都得到了嫡傳，而且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正宗？

此人就是初唐名臣虞世南。

說虞世南是初唐名臣，除了其學(xué)問、文學(xué)、書法成就外，更有唐太宗親筆手敕為證。史載唐太宗曾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猶一體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dāng)代名臣，人倫準(zhǔn)的?！?/span>

說虞世南是初唐名臣，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依據(jù)，就是他的畫像上了初唐著名的凌煙閣，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列。

歷仕陳、隋二代，官拜秘書郎、起居舍人。入唐被秦王李世民引為弘文館學(xué)士，與房玄齡等共掌文翰，為“十八學(xué)士”之一。貞觀年間，歷任著作郎、秘書監(jiān)等職，先后封永興縣子、永興縣公，故世稱“虞永興、虞秘監(jiān)”。貞觀十二年（638年）去世，年八十一。獲贈禮部尚書，謚號“文懿”。

《舊唐書·虞世南傳》說：“虞世南，字伯施，越州余姚人，隋內(nèi)史侍郎世基弟也?！庇菔滥系母绺缬菔阑?，是隋煬帝身邊的紅人，風(fēng)流倜儻，才華橫溢，被徐陵欣賞，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虞世基。

虞世基、虞世南兄弟之間感情很好，但為人卻并不一樣。陳亡于隋，二人都到了隋朝，哥哥在隋煬帝身邊混的如魚得水，弟弟卻官僅九品，窮困潦倒。宇文化及政變弒煬帝，先殺執(zhí)政的虞世基，當(dāng)時虞世南抱住哥哥，要求代死，也沒能救下哥哥。虞世基曾經(jīng)也對隋煬帝進(jìn)過諫言，后看到身邊直言大臣紛紛被殺，就改為屈從阿順?biāo)鍩?，報喜不報憂，直到和煬帝一起滅亡。弟弟虞世南卻不同，“世南貌儒謹(jǐn)，外若不勝衣，而中抗烈，論議持正”，終身保持了謹(jǐn)慎、正直。虞世南一生經(jīng)歷了南朝陳、隋、唐三代，歷盡世變，卻得以81歲高齡長壽善終，與其性格淡泊、寧靜、謹(jǐn)慎、正直是分不開的。

虞世南書法代表作有《虞世南臨蘭亭序》《孔子廟堂碑》《破邪論序》《汝南公主墓志》等。據(jù)說當(dāng)時唐太宗得到了王羲之《蘭亭序》，就命身邊善書的大臣如虞世南、歐陽詢臨寫。虞和歐所臨，皆能得蘭亭之神韻，而又帶上了臨寫者個人的書法特征。虞世南所臨，字形修長，撇捺飄逸、戈鉤特別長、健，布局顯得疏朗大度、整體風(fēng)格上更加虛和寧靜，流露出虞書的一些特征，與更加緊結(jié)、嚴(yán)密，筆意險勁，法度謹(jǐn)嚴(yán)的歐陽詢臨本《定武蘭亭》面貌呈現(xiàn)出風(fēng)格的差異。

虞世南所書《孔子廟堂碑》，為虞世南撰并書的著名作品，不僅書法精彩，文章也氣勢恢宏、大氣磅礴，而又用語精深，音韻鏗鏘。如贊揚孔子貢獻(xiàn)說：“夫子膺五緯之精，踵千年之圣，固天縱以挺質(zhì)，稟生德而降靈……知微知章，可久可大。為而不宰，合天道於無言；感而遂通，顯至仁於藏用。祖述先圣，憲章往哲?！币馑际钦f孔子得到了天地間的精華，是千年一出的圣人，能夠洞悉精微，了悟天道，將仁義之心，發(fā)揚于天下，對古代優(yōu)秀文化，加以繼承與發(fā)揚，寥寥數(shù)語，概括出孔子一生成就所在。

可以看出虞世南的學(xué)問功力，并非僅僅以辭章炫耀于世者所可比也。

此碑書法，更是為歷代景仰，尤其是因為原碑早已毀于火災(zāi)，所以拓本極為難得。詩人黃庭堅有詩句說：“虞書廟堂貞觀刻，千兩黃金那購得?！?/span>

歷代對虞世南的書法評價，一是贊揚其蕭散虛和的韻味，二是稱美其筆法精微的法度。表面看來相悖的兩個特點，在虞世南身上卻完美地統(tǒng)一在一起。正如其性格，同樣是既寧靜淡泊，又積極進(jìn)取，既嚴(yán)肅正直，又不乏機智與幽默。如他的詩《蟬》：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

此詩本是一首應(yīng)制之詩，是陪皇帝游玩或者宴飲之時命題之作，虞世南照樣能寫得音韻流響，富麗堂皇，寓意高遠(yuǎn)，既貼近所詠對象，又不執(zhí)著描寫對象的具體情狀。通篇洋溢著平靜與自信，對比駱賓王的《在獄詠蟬》“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的失意、彷徨，可以看到兩位唐詩高手對同一對象不同的詠嘆，同樣高明，卻絕無雷同。

又如《應(yīng)詔嘲司花女》：

學(xué)畫鴉黃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

緣憨卻得君王惜，長把花枝傍輦行。

也是一首應(yīng)制詩，是皇帝見到一位年幼的嬌憨宮女，忽然起了興趣，讓大臣們一起嘲笑一番。這時，我們的以直言敢諫著稱的名臣虞世南同樣也沒有落后，把詩寫得活色生香。詩里說這個宮女臉上化妝沒化完，肩上衣服也沒弄齊整，但是卻歪打正著，受到了君王的關(guān)注和愛憐，命令她舉著花枝跟著君王在身邊行走。

作為初唐名家，虞世南、歐陽詢，當(dāng)時可以稱得上并駕齊驅(qū)兩位大師。從后世書法聲名講，虞世南的名氣不如歐陽詢，但在唐太宗朝，虞世南卻是絕對的書法一哥。

有一則軼事說，李世民經(jīng)常與虞世南討論書法，常有心得，其寫字，必得虞世南指點，方有進(jìn)步。有一次，李世民寫了一幅字，感覺其他地方都不錯，唯獨對其中的戈鉤，自己沒有信心寫到位，于是將這筆畫留著，請虞世南補寫，事后，太宗拿著作品去給大臣魏征欣賞觀摩，魏征卻說我看陛下這幅字啊，其他地方都平平，只有這個戈鉤，絕對是非常精彩！

還有記載說虞世南死后，李世民經(jīng)常感嘆說，自從虞世南去世，沒有人可以討論、請教書法了。

盡管虞世南歷經(jīng)陳、隋都不得志，到了唐朝，卻被李世民認(rèn)為良師益友，乃至說出了“虞世南于我，猶一體”的話，生前被信賴，死后更是備極哀榮，畫像于凌煙閣上，成了著名的二十四功臣之一。

歐陽詢同樣出身于南朝，同樣歷經(jīng)陳、隋入唐，不過歐陽詢的經(jīng)歷要比虞世南還要更加坎坷一些。歐陽詢年僅十三歲時，他的父親歐陽紇就因為被陳宣帝懷疑謀反，被迫據(jù)廣州起兵后失敗被擒，全家被殺，僅歐陽詢一人逃出，遇大赦免死，被父親好友江總收養(yǎng)。隋滅陳，入隋，任太常博士，入唐任侍中，官至銀青光祿大夫、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xué)士，封渤海縣男。歐陽詢活了86歲，比虞世南還多活五歲，歷經(jīng)那么多滄桑，在那個時代算是非常少見的了。

虞世南和歐陽詢生前，未見將二人作比較的，但是兩人確實又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二人同樣歷經(jīng)三朝，命運坎坷，晚境順利；還有同樣是才華出眾、學(xué)問淵博，虞世南編《北堂書鈔》，歐陽詢編《藝文類聚》皆列名唐四大類書；更同樣在書法上頗有造詣，為世所稱，虞世南有《孔子廟堂碑》等，歐陽詢有《九成宮澧泉銘》等傳世。

但是外表形象方面，二人卻有較大差距，虞世南儀表堂堂，外表溫文爾雅，頗有君子之風(fēng)，而歐陽詢卻外貌丑陋，甚至因其相貌丑陋造成官場事件。

話說歐陽詢長的丑，在當(dāng)時的朝廷內(nèi)外，可以說是無人不曉的，孟棨《本事詩》記述說：初唐重臣長孫無忌在朝廷上見歐陽詢形象丑陋，口占一首嘲笑說：“聳膊成山字，埋肩畏出頭。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狝猴？”歐陽詢反擊說：“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渾渾，所以面團團?！碧诼牭叫χf：“啊呀，歐陽詢你嘲笑長孫無忌，就不怕皇后聽到嗎（長孫是唐太宗皇后的父親）！”

《冊府元龜》記載說，貞觀十年皇后去世，在葬禮上，歐陽詢穿著禮儀喪服，形象丑異，許敬宗看到后，竟然顧不得禮節(jié)，忍不住大笑起來，被御史彈劾，給扣了半年的工資。

歐陽詢的丑，實在是太出名了，以致于唐代民間出現(xiàn)了一部傳奇小說，即無名氏《補江總白猿傳》，說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的妻子被一只白色老猿搶走，歐陽紇歷經(jīng)險阻，在深山中殺死了白猿，救回妻子，“紇妻周歲生一子，厥狀肖焉……及長，果文學(xué)善書，知名于時?！庇吧錃W陽詢是猿猴的后代。

后人對虞世南、歐陽詢的比較，集中在其書法水平上。

唐張懷瓘《書斷》評虞世南說：“然歐之與虞，可謂智均力敵……論其成體，則虞所不逮。歐若猛將深入，時或不利；虞若行人妙選，罕有失辭。虞則內(nèi)含剛?cè)?，歐則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為優(yōu)?！?/span>

又評歐陽詢說：“詢八體盡能，筆力勁險……森森焉若武庫矛戟，風(fēng)神嚴(yán)于智永，潤色寡于虞世南……然驚其跳駿，不避危險，傷于清雅之致?！?/span>

清代人周星蓮《臨池管見》說：“王羲之、虞世南字體馨逸，舉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氣?！?/span>

在后人眼中，虞世南和歐陽詢，一個內(nèi)含剛?cè)?，一個外露筋骨；一個舉止安和，一個不避危險；一個字體馨逸，一個筆力險勁；一個像森森然的武庫，一個像蓬蓬然的春日；一個如兇悍的戰(zhàn)地猛將，勇往直前，一個如優(yōu)雅的外交使節(jié)，長袖善舞。

傳為歐陽詢的書法論文《八訣》說：

[點]如高峰之墜石。

[臥鉤]似長空之初月。

[橫]若千里之陣云。

[豎]如萬歲之枯藤。

[斜鉤]勁松倒折，落掛石崖。

[橫折鉤]如萬鈞之弩發(fā)。

[撇]利劍截斷犀象之角牙。

[捺]一被常三過筆。

對筆畫的描述充滿了險勁的力之張揚。

而虞世南也有關(guān)于書法的論文《筆髓論》，其中說道：“假筆轉(zhuǎn)心，妙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運思至微妙之間，神應(yīng)思徹……學(xué)者心悟於至道，則書契於無為?！币馑际菚ǖ淖罡呔辰缡俏颉暗馈?，如果通過心靈的寧靜，澄心運思到了微妙之間，于是思維頓悟，悟到了道的境界，那么書法就如同無為而治，自然而妙！

虞世南《去月帖》，歐陽詢《腳氣帖》，皆談日?，嵤?。

虞世南去月帖說：世南我從上個月二十七八到現(xiàn)在，一兩天才出一次門，左腳更痛了，所以沒有上朝。到今天沒好，也經(jīng)常往辦公處走一下，只是沒有入朝（因為入朝，見皇帝需要行禮，腳痛行不了禮），希望過幾天可以自己勉強行動。您親自派人問我情況，我當(dāng)然愿意回答。虞世南報。

此帖字體修長，行間疏朗有致，體現(xiàn)著虞世南平淡、閑靜之風(fēng)。

歐陽詢《腳氣帖》說：我腳氣頻繁發(fā)作（就想請求退休），竟然一直沒有被批準(zhǔn)，這種情形如何是好呢！幫我寄點藥當(dāng)然是可以的。

此帖形勢險峻，但用筆不像其他歐書那么強悍，當(dāng)與其寫信時身體狀態(tài)有關(guān)。

虞世南《賢兄帖》則是一篇與書法相關(guān)的信札，被歷代的書法家喜愛，清代王鐸、伊秉綬都曾專門臨寫過此帖。

《賢兄帖》說：在您哥哥那里看到了您臨寫的《樂毅論》，簡直有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感覺，我十分欣喜，好幾次都想去向您學(xué)習(xí)啊。世南我最近胳膊痛疼，不方便多寫。虞世南呈上，十三日派人送出書信。敬留空白以待您批復(fù)，如果能得到您回復(fù)，那將是十分欣慰的事，可以說實情就是這樣啊！

此帖圓轉(zhuǎn)流暢，十分精彩，筆意十分連貫。前人說虞世南得王獻(xiàn)之真?zhèn)鳎颂_實可以看到王獻(xiàn)之“一筆書”的筆勢。

虞世南、歐陽詢，都是后人仰之彌高的書法星辰。

清代書法家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說：“永興如白鶴翔云，人仰丹頂?！?/span>

讓我們一起仰望如白鶴翔云般高高飛翔在藝術(shù)天空的虞世南、歐陽詢書札吧！

（孟云飛轉(zhuǎn)自《書法賞評》 2018年第6期 P34-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