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臺晚報煙臺街，一條有故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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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四、五月間，艷陽開始高照，生產(chǎn)隊的春耕基本結(jié)束，麥苗還沒抽穗，地里的事兒只剩下修修補補，人們開始籌劃一下家里該做的事情，陸續(xù)地給隊里請兩天假，為修整自家的火炕做一些準備工作。

火炕的熱與不熱、通與不通在當年的農(nóng)家可是件關(guān)系著每家生活質(zhì)量的大事。每年用心盤好這一鋪、兩鋪炕，維系的是全家人一年的吃與住的“火候”。

天不亮，場院上就有了活動的身影，各家的父親用獨輪車從遠處的田梗上鏟了新土，一趟趟地推回來，各自尋一處地方堆起來。

這推土的工作其實早就開始了，很長一段時日里，在每天清晨的太陽升起前，每天集體勞動的休息時間，父親們已經(jīng)在一車車地累積泥土。

土堆堆到一定高度時，母親們也出現(xiàn)在場院上。土堆被鐵锨從中間鏟向四周，圍成中心矮下周邊高起的大圓圈，母親挑來了從麥垛上撕下的麥秸，一捆一捆地放進土圈內(nèi)，父親把擔來的水成桶成桶地倒進去，然后再把外圍的土推進這混合著麥秸的水里。然后兩個人就挽起褲腿，踏進沒過膝蓋的泥漿中，踩踏、翻轉(zhuǎn)，把土和麥秸調(diào)和起來。

長大時的我有時也被分派了這樣的活計，剛踩進圓圈就感覺整個的人沒向土和水中，澆筑了一般，是用了大力也拔不出腳的滋味。

腳踩完了，還要用小抓子抓，不停地攪動、抓拉，直到和了麥秸的土稀薄合適、粘稠適度，就收工，讓這泥土“醒”一晚上。

第二天，父親會拿來木塊釘成的方框子模具，平放在泥地上。母親鏟了泥土一锨一锨地放進里面去。加了麥秸的泥土粘稠、濕重，分量成倍地加大，每一锨鏟下去、抬起來、再運送到木框里都需要大的力氣，以母親的力量鏟不下去又抬不起來，但這活沒有別人來干了。我看到母親用鐵抓子把土抓進鐵锨里，再用大腿頂在鐵锨柄處幫助胳膊運力才能完成每一次的運送。

泥土填滿模具后，鐵锨把表面推得大致平整，剩下的就是技術(shù)活了。父親用了鐵制的抹子用力地把底部整平了，把中間塞實了，把邊角塞滿了，接著“刷刷”地把模具內(nèi)土的表面抹平滑，讓麥秸平伏，然后身子向一側(cè)伏下，閉了一只眼找出平面，再把木框四周多余的土削去，讓這塊土坯泛著光澤，達到可鑒人的程度，有了藝術(shù)品的感覺。這才蹲了馬步，用兩手把木框左右端平，均勻用力，深吸一口氣，迅速提起，盤火炕的原料——一塊方正的泥坯就擺在了場院上。

重復著這樣的起、落、抬、鏟、提的簡單動作，父親和母親彎腰、弓背、下蹲、起立，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緊張地勞作中。在他們的眼中，那些泥土與麥秸的混合物不再是一塊塊具體的物件，而是全家人的熱炕頭和土飯灶了……

脫泥坯的工具大家借著用，這家休息時，那家拿去用。誰家需要指導時，就喚了別人過去，一點一點地教起來。

場院上的圖景不同于集體勞動時的熱鬧，沒有了指揮和調(diào)度，自己管理著時間和進度，勞累的程度并不低，但心態(tài)緩和，休息的間隙里就互傳著話語，說著哪塊地的墑情、道著某某人的趣事。

被叫做二大爺?shù)泥従幽弥L管的旱煙袋，滿是干泥的手在石塊上敲了煙袋鍋，用細的麥秸捅了煙管，煙絲放進去、火柴燃起來，“嘶嘶”地吐起了煙圈。母親躲在樹蔭下坐在了锨柄上，和鄰家的二大娘嘮家常。父親只管在太陽地里平坐，嘴里叼一根麥秸想心事。

每個人都被泥糊著，泥點子、泥塊子點了眉毛或臉面，粘了胳膊和小腿，褲管和衣袖上也一大塊一大塊的滿是泥漿。沒有人在乎這些，這關(guān)乎溫暖、關(guān)乎生長、關(guān)乎命運的泥土可是農(nóng)家人的命根子。

這樣的土坯一塊塊地脫下去，隨著模具的依次挪移，成一排、幾排的陣勢擺放在場院上，日頭就被從東頭拖到了頭的正中。這時候，父母身后的土坯已有了上百塊之多，再加上火炕特殊部位需要的小型號土坯脫好后放在大塊的邊緣處，場院上每家的地盤里都擺出了一個很有氣勢的方陣。

“夠了！”父親收了點數(shù)泥坯的目光，拾掇了殘泥，到南河里洗工具去了。母親用手支了腰，還在不停地喘息。

脫泥坯日子的選擇是很有講究的。需要太陽好，曬干泥坯不用費力；需要風力大，吹散水汽不必心急。能遇著幾個響晴的天就是一家人的幸運了。

暴曬一晌午加一下午，泥坯的表層就有了干意，被父親盯看過幾次后，傍晚時分，就被一塊塊地豎起來，兩塊或幾塊搭在一起，中間留出通風的空隙。第二天再翻了另一面曬下去，再支起。

翻曬、支起泥坯也是體力活，一塊泥坯的重量并不輕，搬動時還需仔細，用力均衡且起放力道要拿捏到位，不然就會邊角碎掉或中部斷裂，心疼著眼看就成品的東西被損壞，又糾結(jié)于不得不丟棄這廢品的無奈。

而做這些事情時不再有成天的時間可以支配，父母又重歸了隊里集體的勞作，傍晚、清晨與中午擠出時段來做。我稍長勁頭時也嘗試幫父母忙，但只能抬了小泥坯，還得曲膝挪移，用盡了力氣。

如果在這樣的日子里來了雨，全家就是緊急出動了。祖母和我們小孩子著急，卻幫不了大忙，父母從干活的山里跑回來全力搶救，一群村人會趕過來搭手。

沒有遮蓋的東西，只能往家搬。泥坯被三塊、兩塊地摞起來，被人們跑著搬運回家中，塞進每個能放下的空間里。謝過眾人，把那泥坯再規(guī)整騰挪出些走路的地方，全家懸著的心這才能放下來。

因那土坯沾了水就沒了韌勁，盤在炕里也會很快軟了、塌了，睡不到年頭炕就要重盤，所以一陣小雨都這樣讓人揪心，如果來的是一場急雨甚至是暴雨，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任由其毀了泥坯，等天晴了、地干了，把這繁重的勞動從頭來過了。

最好是天干晴著，每個脫坯人家臉上就都帶著笑。兩三天后，泥坯雙面干透，父親在傍晚時推了小車，和母親一起把這些珍貴的家伙用心地搬在車上，放進家里的廂房待用。

火炕睡過了時限，就會有一塊、兩塊的土坯陷下去或是斷開來，挪開炕席看時就見了大的窟窿。如果只有這么一處、兩處有損壞，父親是不舍得馬上就整炕的推倒重盤的。

有時候燒火煮飯時煙大、不從煙囪的方向冒出，專順著鍋底口往外反，嗆得人睜不開眼、止不住咳，這時候父親還是不急著盤全炕，只是拿了系上粗繩的秤砣，上到屋頂上，從煙囪口上放下這鐵家伙，上下拉動，打通煙道，或者把風火炕的煙道處刨開，換上幾塊新坯，這老炕就又續(xù)了一段時光的命。

等到火炕有了大塊的塌陷處，夜里上炕時需要小心著壓到空心地，實在是沒法再堅持了，這才選了時日，拆了舊炕，開始盤新炕。

換下來的舊土坯，都已在煙火道里熏成了黑色，散發(fā)出的泥土氣息夾雜著煙火味道，彌漫進正屋、偏屋和院子。一家人卻興奮，期待新炕到來總是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小孩子更是管不住自己、也不受大人管地在盤炕的人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盤火炕技術(shù)含量高，不僅要請了幫忙打下手的人，還要請了高手做關(guān)鍵部位的處理。

核心技術(shù)在煙道的盤通上，從鍋臺處連接到通向煙囪的這一通道如果搭不好，向外反煙，炕就燒不熱、飯就蒸不熟，全家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那被請來的高手排輩份我們得叫他四爺。四爺戴著一頂舊帽子，矮著身量，干瘦卻精明。他眼光老到，把人家的空炕洞瞅上幾眼，就能因“炕”制宜，和幾個人商量著、比劃著，土坯就立出了通道。至于這樣立出通道的原因，他也說得清楚明白，技術(shù)要點講得通透，只見每個人都沖他點頭。

其它地方再豎起的土坯就只是起支撐作用了，四爺坐在遠遠的凳上吸煙，不再參與。

內(nèi)部環(huán)節(jié)完工后，幾個人就把土坯平放上支撐處，密密地連起來，鋪出炕面來。這炕面需嚴絲合縫，平如水面才能過關(guān)。最后的工序就是在土坯組成的炕面上抹上一層泥，讓整個炕面連成一個整體。這火炕就算盤好了。

要看這盤炕的功夫怎么樣，就需過一道檢驗關(guān)。祖母在鍋底里早備了柴，一等完工就點起來?？椿鹈绺Z起、燃旺，煙卻不見一絲，臉上便見了笑。

這時早有人站在了院中，仰頭盯了那煙囪，見青煙升起，就點了頭。

再看四爺，整張臉都樂開了花，旁邊則響起一片贊語。

據(jù)說火炕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西漢時期，從單洞到有了煙道，從放在屋子中間到歸到里屋一角，從單獨的燒火熱炕功能到做飯熱炕一體，火炕跟隨著時光的前行改良的進程到今天也還在進行中……

火炕溫暖了每個家庭整個的冬日，熨燙了家里每個人的身體，驅(qū)走了北方農(nóng)村一整個冬天的寒冷。身為北方人，坐在熱炕頭、睡在熱炕頭的日子總是讓人懷念。想到家鄉(xiāng)，就想到火炕，想到渾身的舒暢，也想到從脫泥坯到盤火炕的整個過程中的繁重勞動，想到父親、母親，想到村人們在這樣的勞動中苦著、樂著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