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既合彭蠡（2），過九江（3）而下，折而少北，益漫衍浩汗，而其西自壽春、合肥以傅淮陰（4）地皆平原曠野，與江灘（5）極望，無有瑰偉幽邃之奇觀。獨吾郡潛、霍、司空、械眠、浮渡（6）各以其勝出名于三楚（7）。而浮渡瀕江倚原，登陟者無險峻之阻，而幽深奧曲，覽之不窮。是以四方來而往游者，視他山為尤眾。然吾聞天下山水，其形勢皆以發(fā)天地之秘，其情性闔辟（8），常隱然與人心相通，必有放志形骸之外，冥合于萬物者，乃能得其意焉。今以浮渡之近人，而天下注游者這眾，則未知旦暮而歷者，幾皆能得其意，而相遇于眉睫間耶？抑令其意抑遏幽隱榛莽土石之間，以質(zhì)這促郛。仲郛曰：“吾固將往游焉，他日當與君俱?！庇嘣唬骸爸Z?！奔敖衲甏海氽疄槿怂醒?，不及余。迨其歸，出詩一編，余取觀之，則凡山之奇勢異態(tài)，水石摩蕩，煙云林谷之相變滅，番見于其詩，使余光恍惚有遇也。蓋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

　　昔余嘗與仲 郛以事同舟，中夜乘流出濡須（9），下北江（10），過鳩茲（11），積虛浮素（12），云水郁藹（13），中流有微風擊于波上，發(fā)聲浪浪，磯碕薄涌，大魚皆砉然而躍。諸客皆歌乎，舉酒更醉。余乃慨然曰：“他日從容無事，當裹糧出游。北渡河，東上太山（14），觀乎滄海之外；循塞上而西，歷恒山、太行、大岳、嵩、華（15），而臨終南（16），以吊漢，唐之故墟；然后登岷、峨（17），攬西極（18），浮江而下，出三峽（19），濟乎洞庭（20），窺乎廬（21）、霍、循東海而歸，吾志畢矣。”客有戲余者曰：“君居里中，一出戶輒有難色，尚安盡天下之奇乎？”余笑而不應。今浮渡距余家不百里，而余未嘗一往，誠有如客所譏者。嗟乎！設(shè)余一旦而獲攬宇宙之在，快平生這志，以間執(zhí)（22）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誰共此哉？

　　注釋：

　　（1）左仲郛：左世經(jīng)，字眾郛，又稱仲郛、仲孚，安徽桐城人，事跡詳見姚鼐《左眾郛權(quán)厝銘》。浮渡：山名，又名浮山、浮度山，在今安徽樅陽境內(nèi)，是桐城附近的游覽勝地。（2）江：指長江。彭蠡：鄱陽湖的古稱，在長江以南，江西省北部。湖水并經(jīng)湖口入長江。（3）九江：今屬江西。（4）壽春：今安徽壽縣。傅：通“附”，連著?；搓帲航駥俳K。（5）江：長江?；矗夯春印＃?）潛：潛山，在安徽潛山縣西北，即皖山?；簦夯羯剑诎不栈羯轿鞅?。司空：司空山，在安徽太湖縣并。龍眠：龍眠山，在安徽桐城縣西北，與舒城、六安交界處。（7）三楚：指戰(zhàn)國楚地。今從黃河、淮河至湖南一帶，舊有西林、東楚、南楚之分。（8）闔辟：開合變化。《易•系辭上》：“一闔一辟謂之變。”（9）濡須：水名，今稱運漕河或裕溪河。源出安徽繅湖，東經(jīng)含山縣至裕小朋友口入長江。（10）北江：長江的下游。（11）鳩茲：古邑名，故址在今安徽蕪湖東。（12）積虛浮素：指江上積聚著若有若無的薄霧，飄浮著一片茫茫的白包。（13）郁藹：沉厚溫潤。（14）太山：即泰山，在今山東泰安縣北，為五岳中之東岳。（15）恒山：在山西東北部，為五岳中之北岳。太行：太行山脈，綿延山西、河北、河南三省。大岳：即霍山，又名霍太山，在今山西霍縣東南。嵩：嵩山，在河南登封縣并，為五岳中之中岳。華：華山，在陜西渭南市東南，為五岳中之西岳。（16）終南：終南山，在陜西西安市南。（17）岷：岷山，在四川省北部，綿延于四川、甘肅兩省邊境。峨：峨眉山，在四川峨眉縣西南。（18）西極：西方的盡頭極言其遠。（19）三峽：指長江三峽，包括瞿塘峽、巫峽、西陵峽。（20）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北部，長江南岸。（21）廬：廬山，在江西九江市南，北臨長江。（22）間執(zhí)：堵塞。

　　這是姚鼐為好友仲郛游浮渡山所作詩集寫的序。

　　文章起筆不凡，要寫浮渡山，開頭卻從長江寫起。浩瀚的長江之水會合鄱陽湖水后，過九江向凍以下，氣勢更加寬闊浩渺。江北 淮南一帶地方，盡是平原曠野，遠望長江、淮河，似乎看不到一處瑰麗奇?zhèn)ァ⑸钣谋礤涞钠娈惥坝^。筆觸簡勁，口吻斬截。行文順遞直下，筆鋒一轉(zhuǎn)，引出桐城諸山，又特地標舉浮渡山的“幽深奧曲”，確實是突起奇峰的一筆。由此扣題，隨后以人與山水冥合會通的議論展開。姚鼐認為，天下山水的形貌者表現(xiàn)著大自然的奧妙，山水的情性變化都與人的心情相溝通，只有那些放任心志于形體軀骸之外而與萬物相通的人，即那些寄情物外、超塵脫俗的人，才能領(lǐng)略大自然的奧妙。而那些早晚去游歷浮渡山的人，他們是否幾乎都能得到冊水的意趣，看一下開貌就能有所了解了呢？或者使山水的意趣壓抑而隱藏在荒蕪的草木及泥土石塊中，等待與山水情性冥合者去發(fā)掘呢？作者帶著這樣的問題去請教友人左仲郛，由此點出了寫作本文的緣起。左仲郛游浮渡山后，拿出一卷詩給姚鼐，姚鼐觀之，“則凡山之奇勢異態(tài)，水石摩蕩，煙云林谷之相變滅，悉見于其詩”，使他提出的問題?！吧w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子？作者的看法顯然是肯定的，表現(xiàn)出他對左詩的高度評價?！弊x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所標榜的治學和行事的傳統(tǒng)，也從一個方面強調(diào)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關(guān)系。在我國文學理論史上，屢有文人論及山川風物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所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保▌③摹段男牡颀?amp;#8226;神思》），強調(diào)詩人從沉浸山川風物之中去獲得靈感和詩才，宋代文學家王安石在為其舅父吳氏所作的《靈谷詩序》中，也以其地山川風物起筆，而歸結(jié)到其人之詩。姚鼐的這篇序，也正是這樣的章法。

　　文章的上半以議論展開點出作文的緣起、主旨，寫得頗具韻味；下半則是作者加快昔年與仲郛以事同舟出游的情景，寫得雄豪慷慨。作者以輕捷的筆調(diào)，描繪了昔日出游的情景：“中夜乘流出濡須，下北江，過鳩茲”，云天蒼蒼，江水泱泱，江上積聚著若有若無的薄霧，飄浮著一片茫茫的白色，天水連成了浩渺的一片；微風擊波，發(fā)出陣陣水流之聲，與岸石相激而騰涌直來，時有大魚躍出波中，場面極為壯觀。描寫生動，令人如臨其境，如聞基聲。良辰美景令人醉，作者面臨此情此景，不由概然而言，向往他日能北渡黃河，東上泰山，飽覽滄海景觀；再沿長城西上，游歷恒山、太行山、大岳山、嵩山、華山等名山，登臨終南，憑吊漢、唐古跡；然后再登臨岷山、峨眉，直到兩邊極遠之地；沿長江而下，出三峽，過洞庭，游覽廬山、霍山，再沿東海而歸，以實現(xiàn)自己的志愿。文勢一氣直下，使人如見其心。行文至此，又以客之戲語回復到本題，由天下之奇折回到所居里中，感嘆自己連距家不到百的浮渡山也未嘗一往。然后再次回復到上文，想像自己“一旦而獲攬宇宙之大，快平生之志，以間執(zhí)言者之口，舍仲郛，吾誰共此哉”？回綰往復，極波瀾之致，而結(jié)尾亦以一問句煞尾，戛然而止，感嘆萬知。這一段乍看，似與上段游離，實則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由詩而及仲郛其人，由仲郛而及作者本人，正是上文主旨的補充和深化。錄鼐并未游過浮泫山，于山景不能措一詞，于是從其周圍的地于形勢，逐步收縮到浮渡山；于此山也只是籠統(tǒng)地帶出，而后放筆去寫游覽名山大川的志愿，末尾才輕輕接觸到“浮渡”本題，若即若離，這是巧寫；而文筆跳脫靈動，駕馭自如，確是名家大筆。

　　姚鼐論文，“以謂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陰陽剛?cè)岫?。敬有得乎陰陽剛?cè)嶂?，皆可以為文章之美”（《〈海愚詩鈔〉序》）。他把優(yōu)秀的文章分為偏于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兩種，而“文之雄偉而勁直者，必貴于溫深而徐婉”。本文正是姚鼐作品中深得陽剛之美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