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構思已是許久,始終不敢下筆。恰在此時,因公東渡扶桑,說來也巧,此行就我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乘的又是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的班機,鄰座全是碧眼金發(fā),語言不通,只好閉目養(yǎng)神。 平生未歷此境,半是寂寞,半是愜意,我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憑窗下視,水天一色,浩瀚的大洋,無邊無際。突然出現了幾個白點,還拖著一絲銀線,初不知為何物,凝視良久,方知是大海中的航行的各類船只,真是太渺小了。 這些白點,給我?guī)砹遂`感,我們的《金瓶梅》研究自述,不是像它們一樣渺小嗎?小的只是淡淡的一絲白線;《金瓶梅》在整個中國古典文學巨流中,不也僅僅是一絲小小的溪澗?雖則是渺小的一絲,卻自有其航行軌跡,那就去追蹤一下吧! 一 1938 年,我出生在江蘇省豐縣復興河畔的劉曉營。雖家境清苦,卻是詩書門第。在此窮鄉(xiāng)僻壤,我卻能看《學燈》《東方雜志》,這都是父親帶回家來的。 我的二祖父是晚清秀才,補過稟,擅駢文,我就是從他的手中最早看到了線裝書。 《三字經》《百家姓》《論語》《孟子》《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不少篇章,我至今仍可背誦。 二祖父和家父是我的啟蒙老師。尤其二祖父辦的私塾班,我年齡最小,但要求嚴格,書背不出來,手心就要挨板子。他有《隨園全集》,喜袁子才詩文。 特別是他給學生講《聊齋》,稱頌蒲松齡之偉大,現在想來,仍使我驚奇。從此,我與中國古典小說結下了不解之緣。 1947 年,家母讓人把我?guī)У侥暇妥x于市立第二中學鼓樓初中部。1948 年又轉到蘇州,在蘇州美專附中讀書。 全國解放后,父親在三野政治部文藝干部訓練班任教,我又到白下路市立三中上學。不想1950 年家母病逝,我無人照料,又到了部隊。當時小號軍裝穿在身上,上衣也要過膝。 十三歲的我能干什么呢?名為文工團員,充數而已。好在不離家父身邊,我對古典文學的學習和愛好,一天也未放棄。 1956 年,我從南京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才算找到了我理想的歸宿。由部隊邁入北大,換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清幽燕園,湖光塔影,漫步其間,更激發(fā)了我刻苦攻讀的決心。一年過去了,正當我為了拿到五分廢寢忘食地苦讀的時候,反右斗爭開始了。 想不到以左派自封的我,在反右后期,因戀愛而惹禍,升溫成「政治問題」,株連了他人。 經過這次劫難,就好似在大海中搏擊得精憊力竭的我,被沖上了海灘,躺在沙粒上,多么想盡情地沐浴在陽光下呵!我太疲乏了。而唯一可以陶冶我性情的便是書,于是便躲進圖書館,「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恰在此時,吳組緗老師開設了《中國小說史》這門課;中山大學的王季思先生因編寫文學史,進駐北大專家招待所,同時給我們講授《中國戲曲史》,這是自浦江清先生去世后,第一次開出這門課。 是這兩位老師,確立了我一生的研究道路。 《王季思從教七十周年紀念文集》封面 二 剛進大學,靠著點「四書五經」的底子,立志于先秦文學。當聽吳、王二位先生的課之后,古典小說戲曲給了我更大的誘惑力,興趣愈來愈濃。 1958 年,集體搞研究,蔚然成風,大學生亦在其列。我們班成立了瞿秋白文學研究會,曾編歷代歌謠,又把《儒林外史》某些章節(jié)改編成電影劇本,名為《范進與周進》,我都參加了。 其后,全年級集體編寫《中國戲曲發(fā)展史》,我和李文初同學負責洪升、孔尚任兩章。 《戲曲史》雖未公開出版,卻也鉛印成兩帙。洪升一章改寫后,在《北京大學學報》刊出。我大學的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孔尚任與桃花扇》。 五十年代的北京大學,就文科而言,師資力量雄厚,陣容整齊。在我畢業(yè)前后的近十年間,所受教益,難以臚列。 游國恩先生之講《楚辭》,博引旁證,翔實深厚;林庚先生之授《唐詩》,一堂說「木葉」,同學們?yōu)橹陌附薪^。 朱光潛先生之《美學》、任繼愈先生之《佛學十講》,就連朱德熙先生之《語法理論》,都使我聽得入迷。而北大固有的相容并蓄,博采眾長,各種學術觀點并存的傳統學風,更給我深遠影響。 馮沅君、陸侃如、夏承燾諸時賢,都請進了我們的課堂。特別是一些專題講座,如聶崇岐先生之《歷代職官考》,何其芳、吳組緗先生同講《紅樓夢》,每周兩次,一人講一堂,更使我終生難忘。 在我的治學道路上影響最深的,是向達(覺明)先生。我受他的教誨是在畢業(yè)之后,當時正專心研究洪升和孔尚任。 一個偶然的機會,陰法魯先生告訴我向達先生處存有一幅裝裱精美、洪升用金字寫的壽序,彌足珍貴。于是,一天下午,我去拜見先生。 我在學生時代已久聞先生之大名,知道他博學雅識,學貫中西,在敦煌學、版本學、目錄學,尤其是唐代西域文化、少數民族史上都有很高的造詣。 先生拿出這篇壽序,金子輝煌,耀人耳目。序存一頁,前闋。先生一字一句,讀給我聽。 根據他的研究,這是洪升寫給蘇州巡撫宋犖的,時在康熙三十一年之后。接著詢問我研究的課題,又把鄧之誠先生為編《清詩紀事初編》所作卡片千余張交給我,叫我仔細看看。 初次造訪,先生誨人不倦、對學生的真摯之情,使我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 一坐三個小時,該吃晚飯了,我告辭出門。先生送到門外說:「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span> 我抱著卡片,連蹦帶跳跑回宿舍。時在1962 年3 月。 1961 年北京市委決定開辦北京電視大學,中文系由北京大學中文系主辦。1961 年,我畢業(yè)后留校做助教。從32齋搬進一人一間的29齋助教宿舍。 這里與何先生的燕南樓寓所,隔樓相望,近在咫尺。斯時,先生雖被錯劃為右派,身心俱受摧殘,卻怡然達觀,不以為然。 世俗子以白眼相視,我對先生卻愈加崇敬,踏破門坎,朝夕相問。直到1965年為止,三年有余,說是他的研究生,可;說是私淑弟子,亦可。 先生以「南洪北孔」為題,告我如何收集資料。他要求我先把清代順、康、乾三代的正史、別集、野史、稗乘,通覽一遍,記下與洪、孔有關的史料。 從作家的家世、生平、交游入手,作品系年,因人立傳,因事紀年,乃至月、日,爾后方可談到「研究」二字。 由此引發(fā),先生從國內外公私藏書特點,到版本、紙張鑒定;由寧波天一閣,到南京八千卷樓、上海嘉業(yè)堂以及陵氏庋藏被日本男爵買走變?yōu)殪o嘉堂,詳加介紹。從敦煌寫本到宋刻元槧、明之活字本,而且翻箱倒柜,拿出他的珍藏秘籍讓我寓目,加深印象,完全把我?guī)нM了一個古老的文化世界。 縱覽古籍,神游書苑,摩挲實物,心與古會,清貧學子之苦,塵世擾攘之勞,不復關情,平生之樂無逾于此者矣。就連我與《金瓶梅》結下姻緣,也是先生帶我去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室,當翻閱《尺牘偶存》《友聲集》時,發(fā)現了張潮給張竹坡的三封書信而發(fā)端。 文化大革命起,先生由北大搬到北新橋,我也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先生仙逝,我恰不在京,未能最后看望我終生難忘的恩師一眼。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偨Y先生的教誨,只有四個字:為學老實。 幾十年來,我正是遵循先生的這一教導,由點到面,由面及代,一點一滴,一步一步,對明清小說戲曲作了一些研究??雌饋砗鼙孔?,但我內心卻覺得很充實。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講義》 三 我按照先生的要求,先是在北京翻閱史料,連清華大學的三十萬冊古籍也不放過。 他們不開架,暑假我就幫助他們整理。仗著年輕力壯,在地下室整整呆了兩個月。天熱氣悶,我就赤腳光背,只穿一條短褲,仍汗如雨下。 原來不讓我看書的圖書管理人員也被感動了,連中午飯都買給我吃。邊整理邊找尋我需要的史料,徐咸浴的《世德堂詩詞樂府鈔》三十卷,就是在那里發(fā)現的。 其中記載了與孔尚任有關的珍貴史料,以確鑿的文獻證明《桃花扇》中的名曲〔哀江南〕,原來出自徐咸浴的手筆。其后,我又自費去南京、上海、杭州、寧波,《筆歌》就是在天一閣發(fā)現的。 短短幾年,所作卡片十大捆。 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從1962 年起,開始在《光明日報》《文匯報》《新建設》等報刊上發(fā)表論文,至文化大革命止,約十余萬言,其中以研究孔尚任的文章居多。 《小說戲曲論集》 劉輝 著 四 我第一次看到《金瓶梅》這部書是大學時代。 當時蘇聯留學生B?K?塔瓦羅夫在天津舊書肆上買到廣文書局經刪節(jié)后出版的《金瓶梅》,四冊。 暑假回國時海關不讓他帶走,我是他的輔導員,就轉送給我。印象淡薄,書也早已散佚。 集體科研編《歷代歌謠選》,民研會的陶鈍先生主其事,找我們座談了幾次,印象最深的是叫我們找找江紹原先生,并在他的帶領下訪問了仍住在八道灣的周作人。 這位魯迅先生的胞弟,其時已老態(tài)龍鐘。他的日本夫人跪請我們進屋,弄得我手足無措。而他一口濃重的紹興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其次就是提到《金瓶梅》,說那里面也有歌謠,應當抄出來。回到學校找書,遇到麻煩。 1957 年影印的《金瓶梅詞話》,中文系的教授才有資格買。系資料室有一部,控制極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讓看看,自然不是一字一句地認真閱讀。 真是名符其實的一目十行,至于補以入刻的那二百幅圖,對不起,早收起來,翻都不準翻。 吳組緗先生講《小說史》,《金瓶梅》談得很概括,倒是周揚同志的一次報告,給 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報告中心是談毛澤東思想,包括他的文藝思想,是時代智慧的集中。 談到《金瓶梅》,他有個很好的比喻。大意是:《金瓶梅》描繪的明代現實社會生活,相當全面,也很深刻,好似一個烈日曝曬下的大糞缸,臭氣熏天。而作者又拿起一根棒子,在那里盡心攪拌,更無法使人忍受了。比喻得很形象,使我對《金瓶梅》有個總體把握。 由于看不到原書,研究是提不到日程上來的。 我初次認真閱讀《金瓶梅詞話》,已是1973 年了。 我從譚天健同學處借來,靜靜地讀了兩遍,我被它描寫社會生活之深刻所吸引,尤其和明代其他長篇小說相比,自有其不朽價值,便下決心要研究這部奇書。但頗少暇日,又手頭無書,這個決心也就擱淺了。 待到1982 年《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卷》編纂完畢,我才真正騰出空隙來,潛心研究《金瓶梅》。其契機,想不到來自趙景深先生。 因編《戲曲卷》,我結識了趙老,他是分編委副主任,我去上海總要拜望他老人家。 他的研究生陸樹侖、李平、江巨榮,又是我的好友。他們每周都在這位慈祥的長者家里聚一次,問學切磋,氣氛融洽,只要我在上海,每次必到。 趙先生藏書頗豐,尤以小說戲曲居多,他的學生都可以借走,只要登記一下即可。 影松軒本《第一奇書》,就是趙老借給我的。我始終未能忘懷張竹坡,他畢竟是我的同鄉(xiāng)。 當張潮給他的三封書信公布之后,我覺得應對他的生平作一番探考,為此,我才結識了黃霖同志。 影松軒本 趙老也認為這個課題很好,一是《第一奇書》在《金瓶梅》研究史上影響最大;二是對張竹坡的生平、家世當時還是一片空白。所以,他囑我寫一部象樣的《張竹坡評傳》出來,并慨然允諾影松軒本供我長期借用。 直到趙老辭世后,才把這部書還給他的家屬。幸運的是王利器先生也把日本友人送給他的據慈眼堂本和棲息堂本影印的《金瓶梅詞話》,讓大連圖書館復印了一套給我;鄧興器同志也把1957 年影印本借給了我。 書為羅合如先生所藏,鄧是他的賢婿,羅先生去世后,藏書給了鄧興器。這樣,在我的案頭,就有了三部不同版本的《金瓶梅》,可資比較。 書在手頭,自然看得細。我仍用笨拙的老辦法,分門別類,邊讀邊記,半年下來,居然卡片盈篋。 我為我的研究,制定了兩個讀書計劃,一是把國內現藏的各種不同《金瓶梅》版本,凡是能夠找到的,都鉆窟窿打洞親自看一遍。 看書之難難于上青天,線裝書難,善本書尤難,帶「金」字的更是難上加難。 這方面我可能是個幸運兒,北京大學所藏,因是母校,圖書館的諸公多是熟人,比較順利;首都圖書館馮館長恰有一面之識,而當時新任社科部主任的閻中英同志,又是我的學長,也算好辦;唯有北京圖書館,善本室我還較熟悉,而絕大部分《金瓶梅》藏在柏林寺分館,就難辦了。 那里的線裝書藏量可觀,目錄上竟無一部《金瓶梅》,我知道這是秘不示人。 于是,我走了另一個快捷方式,先請總館的熟人把他們的藏書目錄和購書目錄,凡是《金瓶梅》,都抄了出來,再請總館辦公室主任黃潤華同志陪我去柏林寺,按圖索驥,總算一部一部都搬了出來,讓我翻了個底朝天。 最可記錄下來的是鄭振鐸所藏《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原書雖有殘缺,還算完整。 而在文化大革命混亂時,此書被一位青年管理人員偷了出來,并撕下了幾頁帶有性描寫的部分。監(jiān)守自盜,必然釀出大禍,后被判了刑。 他們目錄不公開,管理較嚴,自是有情可原了。 我沒有預料到的是一去柏林寺,竟然安營扎寨待了三個月,這便是文龍評本的發(fā)現所致。 這個評本是我無意中發(fā)現的。說無意,是我查閱此本時并沒有帶著發(fā)現新評本的目的。因為戴不凡先生在著錄《在茲堂》本時,說是《第一奇書》的最早刻本;據我所知,國內藏有此本者,寥寥無幾,所以我特別注意。 開始在〈寓意說〉中,看到一段墨評,我沒有介意。逮到翻閱正文,發(fā)現每回后面都有評語,并間有眉評、旁評,心里才豁然開朗,這不是繼張竹坡之后另一新評本嗎?我的狂喜心情是可以想知的,大有「踏破鐵鞋無覓處」之慨。 狂喜之余,我又發(fā)怵了。線裝書只準拍照,不準復印,何況是《金瓶梅》;我自帶照相機拍,又不允許;請他們拍,價格昂貴不必說,而且只準拍幾張作為書影,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抄了。 可惜這位文龍先生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有的字頗難辨認,抄的進度很慢。加之離家又遠,每天風雨無阻,中飯只是方便面充饑了。 北京看完后,又去上海、天津、南京、徐州。上海圖書館所藏,多虧黃霖同志引見。 在查閱了幾十種版本《金瓶梅》之后,我實施第二個讀書計劃,即對早期記載《金瓶梅》的史料,一一甄別。 我多年養(yǎng)成一個壞毛病,前賢說的話,不管你是什么大家,不讓我經眼,我從不盲從輕信。 譬如,孫楷第先生著錄首都圖書館《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本時,說無評語,其實評語俱在;存圖百幅,也不對,是一百零一幅,另一頁為「回道人題」。 又如《如意君傳》,鄭振鐸先生說刻于萬歷間,實誤。 只要查一查黃訓生平,讀一讀嘉靖刻本《讀書一得》里的〈讀如意君傳〉一文,即可了然。屠本畯在《山林經濟籍》里的一段話是真是假,只要找到兩種不同編排的《山林經濟籍》,亦可迎刃而解。 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的記載,是出自本人手筆,還是后人附纂,看看〈萬歷野獲編分類摘錄〉,就可得出符合實際的答案。 遺憾的是,我不再是三十年前的我,雖不能自稱垂垂老矣,但也過了「知天命」之年。早已缺乏那種不達目的決不休止的勁頭,再也沒有東奔西跑到處尋書的體力,更沒有精力把嘉靖至明末所有正史、文集、野史、稗記都通覽一遍。 我堅信,如果有人肯付出這個勞動,那么,在《金瓶梅》成書及其他主要問題上,會有收獲的。 每想到這里,我只好悵望青天,眼里溢滿了淚水,嘆喟歲月之無情。 讀書之計劃得以實現,我才陸續(xù)寫出了〈從詞話本到說散本〉〈《金瓶梅》版本考〉〈論《新刻繡像金瓶梅》〉〈《如意君傳》之刊刻年代及其與《金瓶梅》之關系〉〈《山林經濟籍》與《金瓶梅》〉〈《萬歷野獲編》與《金瓶梅》〉等等,粗略統計,已有三十篇之多。 均就耳目所及者,為之抉擇爬梳,藉供留心此一方面史實者為之捃摭,于所不知,謹從蓋闕,非敢妄出空言。 有關黃訓生平之考實,〈讀《如意君傳》〉的寫作年代,《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的「回道人題」,甚或文龍手批《金瓶梅》,以為或可以稍省覽者翻檢之勞云爾,大雅君子或不以為非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喲! 《金瓶梅論集》 劉輝 著 五 自本世紀三十年代初,在山西發(fā)現了《金瓶梅詞話》起,古典小說研究領域中就增添了一個部門,近世諸賢魯迅、鄭振鐸、吳晗等相繼撰文,論述纂詳,日本、西方諸國的漢學家們在版本、探源、資料整理以及研究傳播方面都作了有益的工作。 國內近十年來的《金瓶梅》研究,更有了長足發(fā)展,蔚為壯觀,時賢謂之「金學熱」。 有關《金瓶梅》作者、成書、創(chuàng)作主旨、藝術等方面,均有宏篇巨制,為之推要闡明。 若余之不學,本不足以語此,僅在成書、版本上作了點滴探索,并世君子視此為「金外學」─蓋雕蟲小技之謂爾。 雖是無當宏旨之瑣屑微末,惟想求證《金瓶梅詞話》不僅不是中國第一部文人作家獨創(chuàng)的長篇小說,而且也未經文人作家之加工寫定。 不從小說發(fā)展史的氛圍里研究它們獨特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是孤立地指出一部作品的作者來立論,如《金瓶梅》作者,無異于緣木求魚,不著涯際。早在明末,屠本畯說:「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 沈德符亦云:「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已是「相傳」和「聞此」,根本無法確指。 經過近四百年的推測,迄今時賢已提出有三十余人的一長串《金瓶梅》作者候選人名單,豈非叩盤捫燭?再爭論若干個世紀,恐怕都不會有個美妙的結果。我作如是觀。 我所以認定《金瓶梅》不是文人作家之作,不僅僅局限于這一部小說,而是立足于整個明代成書的長篇名著,來探討它們共同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僅小說,還應旁及戲曲。 宋元話本、評話不消說,宋元南戲、元雜劇前期之作,無一不是出自民間藝人、書會才人之手筆,徐朔方先生把這類作品概括名為世代累積型集體之作,我是非常同意的。 幾年來我連續(xù)撰寫了幾篇中國小說戲曲比較研究的文章,有一部分都是與《金瓶梅》成書密切相關的。 其實,早在明末清初,丁耀亢已明確無誤地指出,《金瓶梅詞話》是部「話本」。 明代長篇小說之成書,無一例外地都經歷了一個詞話發(fā)展階段。根據不止一種明代記載,《水滸傳》《平妖傳》的成書過程,都有過一個詞話階段,只是早已失傳不存了。 唯有《金瓶梅詞話》,可說是中國宋元明三代通俗小說發(fā)展中唯一現存的詞話本,是長篇小說詞話本僅存的活化石。 世代累積型集體之作的刊刻傳布,必經文人作家的加工寫定。 從宋元民間集體的短篇、長篇小說,發(fā)展到文人作家獨立創(chuàng)作的小說,必須有一個循序漸進的發(fā)展歷程,其間必有個過渡我把這個發(fā)展歷程總結為世代累積型集體創(chuàng)作─文人加工寫定─作家文思獨運:文人加工寫定恰處于過渡環(huán)節(jié),承上啟下,不可或缺。 然而現存《金瓶梅詞話》之珍貴還在于它保存了集體創(chuàng)作的原貌,而未經文人作家的加工寫定。 它的刊刻,顯系書賈射利,匆匆拼湊不同鈔本而成,連鈔本中的批語都誤作正文入刻。 至于大量采錄、抄襲他人之作,行文粗疏,破綻百出,情節(jié)重復,前后照抄,訛誤錯亂,俯拾即是,更是有力的內證。 它的加工寫定,待《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出,方算完成。因為,我們所說的加工寫定,不是指個別文字的圈點或修改,而是從回目、情節(jié)到人物、事件、結構,進行一次全面的加工、潤色、刪改、增補,只有《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本,才名符其實地完成了這項工作。 寫定者是誰?我認為是李漁。 我的這一系列觀點,已分別有專文詳論,就不在這里贅述了。 十年來,國內《金瓶梅》研究有了長足進展,取得了顯著成績,這與我國政府的大力支持密不可分。 國家采取了明智而審慎的政策,相繼批準出版了各種版本的《金瓶梅》,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安定的研究環(huán)境和優(yōu)良的研究條件。 同時,我要特別感謝一批肯于犧牲自己的研究,而為研究者提供服務的同志們,徐州《金瓶梅》研究群體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在吳敢同志的組織領導下,他們相繼在徐州主持召開了國內第一屆、第二屆《金瓶梅》學術討論會以及首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對推動《金瓶梅》研究事業(yè)的興旺發(fā)達,作出了貢獻。他們的辛勤勞動,必將載入《金瓶梅》研究史冊。 從大學畢業(yè)從事研究工作起,到現在整整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一晃過去了,回首自己走過的道路,不勝慚愧之至,學無所長,毫無建樹。 寫這篇自述,可為自己立一個里程碑,一以鞭策自己;一以求同仁監(jiān)督共勉,其目的不過如此而已。 一九九〇年九月改定于徐州 本文作者 劉輝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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