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大雪了,隆冬剛到,我下鄉(xiāng)到小興安嶺腳下的農(nóng)場還不到一個月,就下了好幾場雪。雪停了,全班人都在機聲隆隆的曬糧場脫苞米。副連長王克生領(lǐng)來個老知青,他跟班長簡單交代說:“以后他就是你們班的。"眾人目光齊刷刷投向這新來的老知青。小上海認識他,輕聲說;“呵!長期不歸的回來了?!?nbsp;那老知青見大家都在看他,便自然地點點頭,不自然地笑笑。之后,便彎下腰不緊不慢往麻袋裝苞米。休息了,大伙湊到一起說說笑笑。那老知青卻遠離我們,獨自半躺半臥在苞米堆上,瞇著眼睛不知在琢磨什么。他中等個頭,比我們哈爾濱青年大五六歲,身穿黑色舊大衣,頭戴草綠色舊棉帽,臉盤發(fā)圓,兩腮留著青乎乎的胡茬,兩只小眼睛機敏有神,臉上毫無表情,讓人難以琢磨。他瞇起雙眼審視眼前這些不知累的青年,有點“冷眼向陽看世界”的味道,給人的初始印象,是個心思縝密,高深莫測,成熟有主見的老知青。我暗想,跟這樣人要拉開距離,別讓人算計了。中午回宿舍,發(fā)現(xiàn)他的被褥就鋪在我的被褥旁,竟然成了鄰居。越想躲開他,還越往我這湊。也好!臥榻之側(cè)有人睡了,說話方便省著寂寞。交談中得知,他是雞西知青,回家呆了兩年沒出路,不得已又殺回來,他名叫曹貴軍。我問他:“家住雞西哪個礦"?他半開玩笑的說:"哪個礦?說了你也不知道"。果然挺有個性,話里帶著藐視。我隨口給他念了雞西各礦的順口溜:老曹眼睛突然一亮,一臉興奮,他笑著追問我:"你也是雞西人?雞西各礦倒背如流!我這土生土長的雞西人都不如你,我家是小恒山礦的"。說實話,農(nóng)場對長期不歸的多少有些看法。原因很簡單,大伙都在迎難而上,戰(zhàn)天斗地磨練自己,為了讓農(nóng)場舊貌換新顏而大干苦干。而長期不歸的卻躲在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嫌農(nóng)場環(huán)境惡劣,害怕艱苦,逃避勞動,就像部隊的逃兵,豈能不遭白眼? 長期不歸的每個連隊都有,越是大城市的知青,長期不歸的越多,城里沒出路,才逼回農(nóng)場。農(nóng)場領(lǐng)導對這類知青的態(tài)度是,回來歡迎,但必須彎下腰,煞下心好好干,用腳踏實地的出色表現(xiàn),書寫自己的青春之歌。一天,吃完晚飯回宿舍,我還沒進屋,聽到宿舍里傳來一陣竹笛聲,吹的是《阿佤人民唱新歌》,誰吹的?我趕緊拉門進屋,陰暗的大宿舍里,曹貴軍坐在炕沿上瞇著眼睛身心投入地吹著,完全自我陶醉了。知青們圍著火龍邊擦身邊欣賞。就連東屋宿舍的也圍過來了。外號叫地主的北京知青突發(fā)雅興,用白手巾擦著后背,就著節(jié)奏跳起了起來。引來滿屋知青一陣哄笑。一曲吹罷,有人嚷著吹個《揚鞭催馬運糧忙》,老曹連連擺手:“不行,這馬不聽使喚,運不了糧”。他面露難色地解釋:"這曲子太難了,只會吹幾句!”他吹了大家耳熟能詳,比較舒緩的一段,雖然幾句,卻上喘了,接下來叫勁的高潮樂段更需要氣息和技巧,他卻戛然而止。坐班的北京知青小林子陰陽怪氣的說:“在家呆兩年,憑這本事應(yīng)該考雞西歌舞團,那多牛呀!走州過府,大吃大喝,不比在農(nóng)場修理地球強百倍?”地主接過話頭:“分場文藝小分隊快排練了,肯定要你,一招鮮吃遍天,四分場第一把竹笛的椅子肯定是你”。一聽這話,老曹別提多得意了,笑瞇瞇的圓臉盤成了一張大餅。還真讓地主言中了,果然,半個月后的一個傍晚,我們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廣播里說分場將成立文藝小分隊,迎接農(nóng)場第四屆知青文藝匯演。廣播了一串知青姓名,讓這些人晚飯后到分場會議室,我和老曹均榜上有名,這讓我倆激動的心跳為之加速。老曹興奮地拍著我肩膀說:"這回妥了,咱能自在兩個月。"食堂里,老曹胡亂吞下兩個饅頭,便興致勃勃走到我身邊,催我快點吃,等我吃完饅頭喝完湯,我倆并肩興沖沖走向分場會議室。老曹說:“排練到吃勁時,要加班到半夜,咱倆正好互相照顧有個伴”。說話間,進了分場會議室,昏暗的燈光下,里邊男男女女幾乎坐滿了人,仔細打量,除了這本連隊的,其他都不認識,老曹告訴我:"那些老隊員多數(shù)是北京上海知青,四分場舞臺名蠟,別看大棉襖二棉褲穿的那么臃腫,身上披著皮大哈,臉上皮膚粗糙,但吹打彈拉,能歌善舞,一肚子文藝細胞,排練時就像換了個人,老有才了”。我問他:"名蠟是啥意思”?老曹笑著告訴我:"次于明星,沒有明星那么亮,像蠟燭似的也放光,大伙叫他們明蠟。"團總支盧書記說話了:"四分場將成立文藝小分隊,參加山河農(nóng)場第四屆匯演,今年要建設(shè)一支精干過硬的文藝輕騎兵,是騾子是馬,今晚先牽出來溜溜,算是摸底考試吧!"接著,你方唱罷我登場,悉數(shù)亮出絕活。擔任評委的是分場幾個頭頭腦腦。輪到老曹了,他依然吹了那首《阿佤人民唱新歌》,吹罷,老曹紅著臉,下意識的搖擺頭,顯然是對自己的吹奏不甚滿意。該我的了,我稍稍調(diào)整了一下笛膜,笛聲變得清脆明亮,我先吹了笛子獨奏曲《牧民新歌》,又用二胡拉了《賽馬》。盧書記說:“聽說你京胡拉的不錯,來一段。" "行!我回宿舍拿京胡。"我起身要走,盧書記攔住我:"沒帶京胡就算了,天黑路滑不用啦!”考試結(jié)束回宿舍的路上,老曹驚訝的問我:“沒想到你也會吹竹笛,還很精,還會二胡和京胡,多面手??!從來沒聽你吹過,你是真人不露相!看架勢我沒戲了”!聽得出,老曹內(nèi)心悲哀忐忑,底氣不足,對自己缺乏自信。我以為老曹沒必要擔心,多一個樂器多一分響,多一支蠟燭多一道光。樂隊人少,都能上去?!?/span>第二天傍晚,北風夾著鵝毛大雪,小分隊正式名單通過廣播公布了,我在其中,而老曹卻名落孫山。我?guī)缀醪恍抛约旱亩?,站在食堂門口,任憑風雪往脖子里灌,反復聽著廣播,怎么會是這樣?我在風雪里發(fā)愣。早知這樣,我不吹竹笛,讓老曹自已吹,我拉二胡板胡和京胡,他豈不順理成章進入小分隊。我為自己欠考慮而追悔莫及。后來得知,分場組建樂隊的指導思想是,小而精,注重個人水平,特別看重多面手,不搞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而要孫子點兵以一當十。看出農(nóng)場領(lǐng)導善于算計勞動力的精明勁。我為老曹沒進樂隊而惋惜,是我搶了他的風頭,對他頗有歉疚感。而老曹就像沒這回事似的,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安慰我:"無所謂!我這兩把手只能自己吹著玩,登不了大雅之堂。"他每天照樣跟我說說笑笑。匯演結(jié)束,我又被場部臨時抽調(diào)組成慰問團赴黑河邊防部隊等慰問演出,完成慰問任務(wù),該回四分場了。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在場部聽說四分場一臺鐵牛55來場部送放映隊,正停在場部招待所二棟,我趕緊趕過去,開車的老德子幫我裝上行李,我坐進了駕駛室,經(jīng)過一個多鐘頭的上下顛簸,左搖右晃,折騰的我胃里翻江倒海,真想痛快淋漓的吐出來,難怪老知青說開小紅車(輪式拖拉機)的司機都有胃下垂的職業(yè)病,我強忍著,待車晃蕩到分場,已是子夜了。我進了宿舍,宿舍里一片漆黑,打呼嚕聲此起彼伏,我摸到自己住的鋪位開始鋪被褥。老曹見我回來趕緊從枕頭下摸出蠟頭點著。我問他:"這么晚還沒睡?”他壓低嗓音說:“翻來復去像烙餅,就是不困。咋才回來?好事都讓你耽誤了?!崩喜茉捓镉性?,我趕緊追問:“啥好事?”他湊近我耳邊,聲音微弱而神秘,只有我倆能聽清: "食堂管理員要你,讓你去食堂挑水,機耕隊長劉仲秋也要你,馬號曲和年也要你,你成香餑餑了。可惜你在場部演出,這三個地方都急著用人,不能等,都安排完了。"老曹:“一年一度,知青探家人員調(diào)整,好人哪都愿意要。食堂喜歡眼里有活手干凈的,不要饞貓;馬號曲和年更歡迎你,你倆能切磋樣板戲;機耕隊要你是因為你懂機械。你真懂嗎?”老曹對我是否真懂機械提出質(zhì)疑,我實話實說:“我下鄉(xiāng)前兩年曾在哈爾濱汽車修理廠父親單位學過汽車發(fā)動機總成和底盤維修,還學過車工,我去機耕隊溜達,跟隊長劉仲秋嘮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既然好事沒趕上,就不想了。再說有的活不適合我干,機耕隊常打夜班,渾身像油耗子。食堂挑水,那兩個大水桶,我這小身板豆腐肩膀挑不了,就在大田班干吧!”我嘆息著跟老曹坦露想法。老曹立刻表示贊同:“對!不想在農(nóng)場扎根,就別干固定技術(shù)工種,一旦身子被把住,招工、上學、當兵,下七七四十九天大雨也休想淋到你頭上一滴,你走了,誰開拖拉機?誰給食堂挑水,誰伺候豬馬牛羊?你這想法正確,就在大田班干!雖說累點,但走的快”。老曹一番話說的我心里有數(shù)了,無形中幫我設(shè)定了奮斗目標,謝謝這番肺腑之言,更感謝他的真誠,這些話是人人心中都有,但人人嘴上皆無,知青堆里那年月不是故意裝傻,就是偽裝積極,滿嘴扎根農(nóng)場建設(shè)邊疆之類的假話套話,下鄉(xiāng)這三個多月,頭一回有人如此掏心窩子說這些涉及前途命運的話。經(jīng)他這一點撥,我看到了曙光??芍^同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閱人無數(shù),不如有仙人指路。跟老曹此番午夜長談,對我后來影響很大。我和老曹走的更近了。麥播開始了。我發(fā)現(xiàn)這兩天老曹沒出工,晚上很晚才回來睡覺,早晨大伙都沒醒,他卻悄悄起床了,兩頭不見人。二連食堂也不見他去吃飯,早出晚歸,來無影去無蹤,我納悶,他神神叨叨忙啥呢?一天傍晚,老曹終于回到宿舍,他壓低嗓音問我:“聽說了嗎?我上一連當食堂管理員了?!?/span>真是爆炸性新聞,我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當一連食堂管理員了?我暗想,難怪這幾天不見人影,原來是產(chǎn)房傳喜訊——升了。他說著收拾被褥,打鋪蓋卷。我向他表示祝賀,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是千里馬一定被伯樂賞識。看看人家,彎道超車,后來居上。被褥整理好了,一連食堂來了兩個小伙子,幫老曹把行李搬走了,我?guī)退酥樑韬拖匆掳澹恢彼偷揭贿B宿舍,簡簡單單算是送別了老曹。至此,老曹不再跟我鋪挨鋪了。一天早晨出工,從一連食堂前路過,見老曹蹲在那用藍色油漆刷門框,那斑駁陸離的門框經(jīng)他一刷,立馬煥然一新。也對!新官上任要有點新氣象嘛!老曹見我走來,放下刷子朝我擺手,又壓低嗓音跟我說:“這回方便了,我在這當管理員,二連伙食不好,你就上我這吃”。這話又給我心里吹來融融春風。真夠意思!當了官不忘舊情,沒有架子,仍然替我著想,不像有的人官升脾氣長,端起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老曹當食堂管理員,就像熱油鍋里滴進了一滴清水,立刻在二連炸開了鍋,人們飯后工余著實津津樂道了一陣。什么長期不歸,才回來幾天就搖身當上了食堂管理員;什么這老兄祖墳冒青煙了,神經(jīng)搭到哪個當官的腦筋上了云云。今天說起這些,只是回憶當年知青故事,不是評論是非曲直。何況我在四分場只干了半年就調(diào)到場部宣傳隊,以后的事全都不知道。但我以為"不管南坡北坡,登上珠穆朗瑪峰就是英雄"。知青們都"新松恨不高千尺",都渴望成長進步,是不是千里馬?又是否遇到伯樂,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年輕人成長的道路上,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離不開個人奮斗,也離不開外力作用,是消極等待,還是主動出擊尋找機會?答案是現(xiàn)成的。七十年代末,知青全部返城,如果不返城,大家都在農(nóng)場干,老曹憑借他左沖右突,不甘落寞的打法,也一定能突出重圍,做勇立潮頭的強者。關(guān)于老曹的議論,也一定飛到他耳朵里,但他波瀾不驚,從容面對,是非入耳來不聽自然無,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他通過給一連知青改善伙食,改變食堂面貌,給生病的知青親自送荷包蛋手搟面等一系列努力,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得到知青的認可。 孫廣君,哈爾濱市稅務(wù)局退休干部,平房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熱愛小說、詩歌、雜文創(chuàng)作,著有小說《馬經(jīng)理的選擇》、《根深葉茂》、《雪為媒》、《圈套》等,發(fā)表在《哈南文學》、《新城藝苑》等雜志。迄今已有500多篇散文,雜文及社會評論發(fā)表于《黑龍江日報》、《哈爾濱日報》、《生活報》、《新晚報》、《黑河日報》等報刊。此外,在《中國稅務(wù)報》、《黑龍江稅務(wù)報》、《稅收理論與實踐》、《黑龍江經(jīng)濟報》、《哈爾濱稅務(wù)》、《貴州稅務(wù)》、《吉林稅務(wù)》、《成都稅務(wù)》等省內(nèi)外稅務(wù)報刊雜志發(fā)表雜文、隨筆、散文400多篇。其中《且說假如國無稅》、《我為放水養(yǎng)魚犯了愁》、《買賣好壞不在稅》、《依法納稅的尷尬》、《別總是心太軟》、《如何看待納稅人的牢騷》本作品在讀者中引起反響,被國內(nèi)多家報刊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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