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紅樓夢》里的“不寫之寫”，曹公什么都沒說，但又什么都說了

少讀紅樓 2023-02-15 發(fā)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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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寫之寫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的技法。所謂不寫之寫，就是針對某個細節(jié)或者人物關系，作者故意留白，只字不提或者一筆帶過，初看之時可能會忽略，但細品之下卻能獲取作者沒有明說的信息。這個技法通常用于情節(jié)細節(jié)的明顯故意遺漏或者人物關系的表現(xiàn)上。脂批當中提到的不寫之寫通常與一擊兩鳴類似，后續(xù)文章再針對性探討，本文針對敘寫人物關系這方面的不寫之寫展開講一點看法。

所謂不寫之寫，“不寫”僅僅是一種留白的表現(xiàn)方式而已，其實最終還要落到一個“寫”上。因此，典型的不寫之寫技法，應該至少具備三個特點：首先需要存在明確的故意留白痕跡，讓人至少能夠注意到此處未加敘述是反?，F(xiàn)象；其二，從其他地方能夠找到對上述“不寫之寫”的佐證；最后一點，通常來講能夠從行文的其他細節(jié)推斷出此處留白的可能原因。只有這樣，不寫之寫才能在整個行文中從邏輯上站住腳，而不是任人隨意解讀的無根之萍。

比如李紈與王夫人的關系，寶釵與鳳姐的關系這兩對不寫之寫，基本上是學界公認的。原因就在于作者不光有其“不寫”，也有“寫”為其鋪墊和佐證。

比如王夫人與李紈這對婆媳，雖然社會關系很近，但在通部小說中幾乎沒有互動，因此人們大抵能夠推測二人關系可能不佳。然而，僅憑這點“不寫”，還無法確認這個結(jié)論，真正的證據(jù)還要落到作者的“寫”上。為了隱晦而詳實地表現(xiàn)這對關系，作者精心在小說各處都埋下了引線。

李紈在大觀園照顧姐妹起居時開口閉口就是“別叫我擔不是”之類語，與王夫人時?？霖熋摬婚_干系。第51回晴雯感冒時，李紈就建議晴雯回家隔離，晴雯為此生氣，寶玉卻善解人意，知道李紈是怕被太太責怪。

此外還有一個細節(jié)，42回中黛玉與寶釵冰釋前嫌，格外高興，對著姐妹們瘋狂抖機靈，李紈打趣林黛玉時就說“保佑你明兒得個厲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此時寶黛姻緣處于順風順水之時，大家?guī)缀醵颊J為二人是定準了的，李紈這時候內(nèi)涵的“厲害婆婆”，即是王夫人無疑。

如果這里還是通過李紈的言行暗示二人關系，那么71回王夫人搜檢大觀園時，順腳把李紈給賈蘭挑的奶媽以“妖喬”的理由攆出去，則可以算作明證。這時二人的關系通過這個王夫人不喜歡的奶媽，已經(jīng)顯露出近乎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

可以想象，王夫人到李紈處攆人，一定是和到寶玉處攆人一樣的風雷之勢，她通過攆逐晴雯、芳官和四兒，來敲打賈寶玉收心讀書，也敲打襲人等幸存的丫鬟安分守己，同理，她在李紈處也一定是通過開除奶媽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李紈已經(jīng)如此安分守己，又如此小心翼翼，為何還是換來王夫人的嚴苛要求和冷漠相待呢？答案也許在前文她們二人唯一詳寫的同框畫面當中。33回，寶玉挨打，王夫人抱住寶玉痛哭，心內(nèi)卻懷念起早亡的賈珠：“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此時別人猶可，李紈卻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感情，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賈珠是王夫人和李紈唯一的紐帶聯(lián)系，也是她們二人共同的永遠的痛。這種痛會轉(zhuǎn)化為矛盾與齟齬的原因，不同論者有不同解答。有的人認為王夫人責怪李紈“克死”了賈珠，有的人認為賈珠可能是非正常死亡，而李紈因此對王夫人與賈政心懷怨氣，還有的人認為王夫人希望李紈與賈蘭不要擋住寶玉繼承榮國府的前途，故而有意邊緣化二人。

但不管是哪種解讀，王李二人的婆媳關系不好，這件事卻是因為這些作者寫出的細節(jié)而板上釘釘，又因為龐大而漫長的不寫之寫而顯得非常真實可感，令人慨嘆李紈的處境也如黛玉，風刀霜劍嚴相逼。

鳳姐與寶釵的關系也與此類似。雖然二人幾乎不互動，但是僅有的互動卻都帶著淡淡的火藥味。寶釵有限的幾次提到鳳姐時，絕大多數(shù)都口稱“鳳丫頭”，并且口氣相當不尊敬她的這個表姐；反過來，鳳姐提到寶釵時，也說她“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語氣也至少說不上友好，有可能還帶點陰陽怪氣在里面。（注：紅樓夢的時間線與年齡關系混亂眾所周知，從書中的描述來看，說不定真的有過一版稿子中，薛寶釵年齡比鳳姐大，因為63回薛蟠聽說賈璉偷娶外室時曾稱呼鳳姐為“舍表妹”，他比寶釵僅大兩歲，如果鳳姐年齡小于薛蟠，應該至少與寶釵的年齡不相上下才對，如此就真的存在鳳姐是寶釵表妹的這種概率了。）

那么，鳳姐與寶釵關系又為何如此緊張呢？其實答案也藏在二人的互相評價當中。鳳姐討厭女孩子扭扭捏捏，一句話截作三段，聽得她冒火，想必欣賞不來寶釵“不干己事不開口”的明哲保身態(tài)度，認為她不夠真性情。

而另一方面，寶釵也是實在地看不上鳳姐，認為她“不識字，不大通”，并且多次公然表示不信任鳳姐的辦事能力。例如探春理家時，寶釵向回護主人的平兒打趣“總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又如看到邢岫煙當了棉衣時，寶釵第一反應就是“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即便不考慮二人可能的利益沖突，僅就情感傾向而言，二人的性格不對付，話不投機以至于干脆不互動不交流，這個觀點也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不過，從小說行文來看，如果寶釵會嫁給寶玉，并且當時賈府還沒有完全崩潰，那么鳳姐與寶釵日后必有一戰(zhàn)，有機會演變成矛盾的大爆發(fā)。如此，前期的不寫之寫就會演變成后期矛盾的草蛇灰線。至于曹公究竟會不會明寫這個家族權(quán)力更迭的場面，還是依然讓它在暗流涌動中，用不寫之寫或者春秋筆法的方法交接，就不得而知了。

實際上，不寫之寫技法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寫作手法，其目的不一定是為了小說的藝術效果，而也可能是為避文字獄不敢明寫，活著是為長者諱而不肯明寫。但即便寫作手法目的不純，這樣的處理方法也通常具有一種獨特的藝術效果，即給人一種隱晦而真實的身臨其境之感。

例如寫到王夫人與黛玉的關系時，作者沒有直接寫王夫人對黛玉的不喜，所以第一遍看紅樓夢的讀者甚至有可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但是隨著閱讀的深度逐漸增加，越發(fā)能夠感覺到黛玉在賈府中風刀霜劍的困境。王夫人有意無意的疏遠感和冷漠感，甚至到后期面對晴雯時的指桑罵槐，如同秋夜的冷雨一樣，雖然無聲無息，但寒氣卻是侵入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