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給一位身穿壽衣的老人整理遺體,突然,我的手一下子被他緊緊抓住,怎么也抽不出來,一股涼氣從腳后跟直躥到頭頂,我的冷汗直往外冒……我是劉穎,1988年出生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從事殯葬禮儀師的工作已經(jīng)3年多了。提起殯葬行業(yè),大家普遍認為做這行的人膽子都很大,事實上,我的膽子一向很小,看恐怖片,我都嚇得捂眼睛。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誤打誤撞進入殯葬行業(yè)。從禮儀師到入殮師,再到整場葬禮的策劃師,我身兼數(shù)職,一做就是3年多,主持過1000多場葬禮。而我之所以會進入這一行,跟我父親的身后事有關。2013年,父親突發(fā)心肌梗塞,送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母親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砸得精神恍惚,站都站不穩(wěn)。一群親戚朋友扶著她,她才不至于倒下。弟弟少不更事,尚不知死亡為何物。一邊是崩潰大哭的母親,一邊是年幼的弟弟,一時間,醫(yī)院的、殯儀館的、所有事都在等著我拿主意。那一刻,24歲的我明白,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光,隨著父親的離世結束了。父親離世突然,喪事在倉促中辦得慌亂無序。至今我都想不起來那幾天是怎么過來的,只記得忙得像陀螺一樣。等到父親入土為安,我的腦子里,關于這幾天的記憶仍是斷片的,仿佛被時間的大手悄悄摘走了三天。在父親去世后的幾年,每當回想起與他相處的時光,我都充滿了遺憾。遺憾沒有好好與父親告別,沒有給他一個像樣的葬禮。因為性格叛逆,少時的我經(jīng)常和父親對著干,沒少惹他生氣,后來走入社會,與父親相伴的時間很少,更加重了我的愧疚。2019年,我經(jīng)營的服裝店倒閉,為了找份工作糊口,在親戚介紹下,我去一家禮儀公司應聘。到了地方才知道,他們是做殯葬禮儀的。我一聽,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做殯葬,就是跟死人打交道,我膽子這么小,怎么能行?那天,接待我的,是我后來的師父,也是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他說,我們殯葬人,要做的就是讓亡者走得體面,更有尊嚴,用特別的儀式來滿足亡者家屬的精神寄托,以便他們能更快地走出悲傷。師父的話觸動了我,我想起父親去世時的慌亂和猝不及防,我都沒有好好跟父親告?zhèn)€別。原來做殯葬并不是單純的治喪那么簡單,于是我決定留下來。但是我打定主意,決不去一線直面遺體。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半年后,一次突發(fā)事件,直接把我推向了最前線。那是2019年年底,疫情剛爆發(fā)不久。一位交通局副大隊長在工作換崗時,突發(fā)心梗離世,家里的雙胞胎寶寶才剛滿月。因為是疫情期間,沒有辦法治喪。遺體火化之后,他愛人想給他做一個安葬禮儀,送他一程,便找到了我們公司。當時公司正好缺一個襄儀,就是引導她完成喪禮上每一項禮節(jié)的人,告訴她每一個禮節(jié)該做怎樣的動作。因為我和她年齡相當,容易溝通,師父便想讓我充當襄儀,幫忙做這場安葬禮。當時,我在公司耳濡目染,已經(jīng)熟悉了安葬禮的各個流程,對于去現(xiàn)場不是那么排斥,又對這位家屬十分同情,便同意了師父的提議。葬禮做完,我和這位家屬成了好朋友。因為她自從丈夫去世之后,有些悲傷難過,無人可傾訴,便經(jīng)常和我聊一聊。通過這件事,我發(fā)現(xiàn),作為殯葬人,不僅是在現(xiàn)場可以幫助家屬。在事情過后,我也可以做一個樹洞,聆聽他們的心事,安慰鼓勵他們,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有了別樣的意義。這次事件之后,我開始走出辦公室,到現(xiàn)場和家屬對接。做的越久,我越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與普通的服務行業(yè)不一樣。比如,手機必須24小時開機,喝酒還要報備,淺嘗輒止也不行。只要有家屬打電話,無論深夜還是凌晨,入殮師和殯導師必須1小時之內(nèi)到達現(xiàn)場,去和家屬對接。如果帶著酒氣,就是對死者和家屬的不尊重。大多數(shù)家屬在第一次和我們電話溝通時,都是比較慌亂著急的。當我們來到現(xiàn)場以后,耐心和他們溝通,告訴他們該怎樣做,家屬也會覺得安心,不再焦慮。那時候,雖然我一直做的是跟家屬打交道的工作,卻從沒去過一線,直面遺體???strong>一旦進入這個行業(yè),就可能身不由己,需要身兼兩職,甚至身兼數(shù)職。這個行業(yè)只是傳說中的高薪,其實招工很難。有人沖著“高薪”進入這個行業(yè),很快就發(fā)現(xiàn),高薪并不高。像我們當?shù)仄骄滦?、4千元,而我的平均月薪也就是4、5千元。而且還有“遭人嫌棄”的工作環(huán)境,痛哭、遺體、花圈、壽衣、骨灰……這些人人避之不及的場景,卻是我們的工作日常。長期在這種氛圍中,人很容易就變得抑郁。所以即使有人進入這個行業(yè),也很難堅持下去。我第一次直面遺體,就是因為人手不夠,趕鴨子上架,給一位資深入殮師打下手。那次,是給一位正常死亡的老人做入殮。一路上,我都頭皮發(fā)麻,雖然做了很多心理建設,但到了現(xiàn)場,還是不敢上前。只敢遠遠站著,給入殮師遞一些物料。我看著入殮師輕柔、細致地給遺體凈面、剪指甲……化完妝的遺體就像是睡著了,安詳寧靜。我突然不那么害怕了,第一次感受到遺體是莊嚴、圣潔的。無意中觸碰到遺體,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剛剛離世的人,他的身體也是溫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僵硬。從那次之后,我開始跟著師父學習入殮師的工作,去翻閱專業(yè)的學習資料,比如,人體解剖,整容防腐之類。還有各地的民風民俗,人死后為什么要穿壽衣,為什么要點香,為什么人走了之后要在臉上蓋一塊布……學習是一回事,真正到了一線,可能還是會遇到一些“驚心動魄”的意外。印象最深的,是被遺體抓住的經(jīng)歷。那次,是我給一位去世幾個小時的老人入殮。老人的手是彎曲的,我須得把他的手捋直。我剛接觸到他的手指,已經(jīng)僵硬的他,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我怎么也抽不出來。“難道詐尸了?”我嚇得后背發(fā)涼,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十幾秒,大腦才恢復意識。我快速地思索自己學過的入殮知識,電光石火間,我想通了,是我操作不當造成的!我先握住了他的手指第二關節(jié),由于第一關節(jié)的肌肉和筋脈收縮,我才被他抓住了。想通了也就不慌了,我依此按摩他的肘窩、手掌、手指頭,最后,他的手終于被我捋直。我的工作壓力不僅是這種“可怕”的經(jīng)歷,還有來自周圍人的偏見,家人朋友的態(tài)度也分分鐘能把我勸退。當時我媽知道我做這份工作的時候,就覺得“晦氣”,不支持。但她拗不過我,總是囑咐我,讓我上班的時候,身上帶一串辣椒辟邪。有位朋友,得知我做這份工作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太可怕了!你以后別再聯(lián)系我了!”她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為了避嫌,我再也沒主動聯(lián)系過她。周圍人的不理解,讓我非??鄲?。那段時間,我下了班就在家陪兒子,或者去健身房揮汗如雨,發(fā)泄郁悶。我兒子和這位朋友的孩子年齡相當,我們偶爾還會在一起玩,但我的工作成了我們的禁忌話題。我上班的工作室在28樓,跟她娘家在同一個單元,雖然她經(jīng)?;啬锛?,但她從沒上來找過我。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找我預約身后事。那天我正在工作,她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想上來看看。我大吃一驚,問她要干嘛?她說:“就上來看看你的工作?!?/strong>原來,前段時間,她的奶奶病重。有幾家做殯葬的商家,不等人過世,就在病房門口搶業(yè)務,一家比一家喊得價高。商討后事的時候,叔伯們又因為一些利益爭得雞飛狗跳,更是刷新了她的認知,讓她深深體會到“死不起”。她這才明白,死亡是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的,她不想自己將來的葬禮上,也遭遇這樣的混亂,慌慌張張地走。就這樣,她找到我,要簽訂“生前契約”,提前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我啼笑皆非,“死不起”其實是人們對殯葬行業(yè)有一些誤解。我就親眼見過因為“死不起”,而不敢進靈堂的事。有一次,在殯儀館門口,一位40多歲的男人,跪在離靈堂不遠的地方,身邊有個不銹鋼擔架,上面躺著一個人,用白布遮著。我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聽到他在打電話,卑微地向電話那頭的人借錢。原來擔架上是他老父親的遺體。他不敢進靈堂,生怕一進去,就會有高昂的費用讓他無力支付。我當時路過的時候,覺得特別難過,很想為他做點什么。但我剛進行業(yè)不久,還什么都不懂,只能默默走開。后來,我對師父說起這件事,師父說:“以后再遇到這種事,如果家屬真的沒有錢治喪,我們可以免費給他做。我們做這行,不僅要謀生,還要謀愛?!?/strong>原來公司對因公殉職、抗疫英雄、抗戰(zhàn)老兵、獨孤老人、五保戶……都可以公益服務。在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心中,殯葬業(yè)和死亡打交道,自帶神秘感。人們一向忌諱談論,就對這個行業(yè)缺少了解。以為殯葬行業(yè)都是“不做回頭客”“見一個宰一個”的黑心商家,給人的印象就是,這個行業(yè)“臟、亂、差”。不過,的確有一些殯儀館是壟斷狀態(tài),只要進去,靈堂布置、骨灰、壽衣、鮮花、花圈、香蠟、紙燭等等治喪要用的物品,都要求用他們殯儀館的。甚至家屬吃的、用的,也要在他們殯儀館,但殯儀館的費用要比外面略高一點,所以就會給人一種“死不起”的錯覺。其實這個行業(yè)和其他的行業(yè)一樣,都會有一些不講“武德”的人,但更多的是良心商家。比如我們公司,在跟家屬對接時,因為熟悉殯葬流程,會建議家屬怎樣做節(jié)約開支。政府也會有一些政策,來減免老百姓的負擔。比如在我們這,只要持有本地戶口,火化費、遺體接運費之類的花費,政府都是有減免的。拋開這些不談,像我朋友生前安排身后事的,其實早已屢見不鮮。早在2017年,瓊瑤在網(wǎng)上公布了她寫給兒子的公開信,大致意思是說:“無論我生了什么重病,讓我死得快更重要。不進加護病房,不要插入各種維持生命的管子。幫助我沒有痛苦的死去,比千方百計讓我痛苦地活著,更有意義?!?/span>阿圖·葛文德說過:“生的愉悅和死的坦然,都將成為生命圓滿的標志。”現(xiàn)在,不僅朋友理解了我的工作,在我兒子的帶動下,我媽也開始支持我的工作。我兒子養(yǎng)了兩只小烏龜,死了一只,我趁機給兒子普及了一場死亡教育?!拔覀儼阉窳撕貌缓??如果我們隨意處理,它的小伙伴會難過的?!?/span>兒子似懂非懂,但不久后的一天,他突然趴在我媽耳邊說:“其實我媽媽做的工作特別好,她在幫助別人。”我媽笑了,從此以后,再沒嫌棄過我的工作。在我出門上班時,她囑咐我的是:“多為家屬想,盡量讓人家少費事。”有了家人朋友的支持,我動力滿滿,幸福感爆棚,決定把殯葬行業(yè),當成一生的事業(yè)來干。作為裝點“死亡”的生命擺渡人,接觸這個行業(yè)越久,我越能明白死亡的沉重和生命的無常。去年,一個快樂的開學季,一位12歲的小姑娘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卻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汽車撞飛……小姑娘的身世很可憐,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拋下她和精神失常的爸爸離開了這個家,沒有再回來過。她是跟著姑媽和姑父長大的,有一個在廣州打工的遠房親戚,也會贊助她一些生活費。車禍時,小姑娘的身體受到了嚴重的損傷,她的頭做了開顱手術,頭發(fā)也沒了。我們給她買了假發(fā),化了淡妝,把她的遺體修復好,和家屬溝通之后,沒有給她穿壽衣,而是換上平時愛穿的衣服,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溫柔、漂亮地離開這個世界。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所有人的心情都特別沉重,一個花季少女的生命就這樣戛然而止。入殮以后,我們就回去了,在路上,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流淚。等這個小姑娘的事故處理完,安葬的時候,我們自發(fā)地給她做了一個告別儀式。在繞棺三圈,瞻仰遺容的時候,小姑娘的姑姑、姑父心痛得挪不動步子,抱著她親了又親,這是他們一手養(yǎng)大的姑娘啊。如今就像睡著了一樣,永遠離開了他們。我們所有人都哭了,我們能感受到,他們怎樣用心養(yǎng)育了她,如今卻不得不接受離別。我們還發(fā)動當?shù)貧浽嵝袠I(yè)的一些商家給她捐獻了骨灰盒,做了生態(tài)式安葬。整場葬禮,都是免費的。主持這場葬禮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像當時的天氣,濕淋淋的。但看到她留給親人最后的印象是美好的,我覺得這份工作很有意義。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獨自策劃一場葬禮,耐心詢問家屬的訴求,根據(jù)逝者的性格愛好,策劃一場特別的告別儀式,將與逝者的告別,轉化成對生者的慰藉和鼓勵。有時葬禮結束,家屬會特地來感謝我。每到這時候,我就覺得這份工作,不是簡單地把人送走,而是一份充滿愛與溫暖的工作。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這個行業(yè)也分閑忙季。夏天和冬天會比較忙,一天可能得兩三場葬禮,而平時每天都會有一場葬禮。從業(yè)3年多,我差不多主持過上千場的葬禮。這份工作讓我見過太多的苦難和生命的無常,使我更加懂得感恩。我曾經(jīng)主動去獻血,但因為體重不夠,只好作罷。但工作人員咨詢后告訴我,可以捐贈人體造血干細胞。于是我組織公司年輕的小伙伴們,一起捐贈了人體造血干細胞。2020年,我自愿申請了遺體捐贈。我還以我和兒子的名義,每月給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捐一點錢,為貧困兒童盡一點綿薄之力。最后,我想對所有人說,當下的每一天,都是我們余生最年輕的時刻,有夢就去追,珍惜跟親人相聚的時光,不虛度不遺憾,如此,才不愧來人間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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