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后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北娙寺犝f,都笑道:“快別吵嚷?!闭f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云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嫋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nèi),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 臺灣作家白先勇說:“'憨湘云醉臥芍藥裀’,是《紅樓夢》里面極有名的插曲,也是最有視覺之美的一章?!?/span>(廣西師大2017年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第487頁)說“憨湘云醉臥芍藥裀”是“極有名”插曲,是將這一情節(jié)置于整部小說而言的,它使小說中的重要人物史湘云的形象特征更為豐滿;稱它是“最有視覺之美的一章”,則贊嘆的是這一情節(jié)的描繪最具有畫意! 對此,我則還要補上一句,“憨湘云醉臥芍藥裀”,不僅有“視角之美”的畫意,而且更具詩情! 對《紅樓夢》中的人物,人們常常會從文化類型的角度進行歸類,稱史湘湘云是道家的,寶玉是佛家的,寶釵是儒家的!這種歸類應(yīng)該說大致是正確的。 體現(xiàn)了道家文化特征的史湘云身上,就具有超脫之美、樸實之美、天真之美、率性之美。而這樣的美,體現(xiàn)于人的生命姿態(tài)上,展現(xiàn)于生活日常應(yīng)對交接上,又常常會被秉持與恪守儒家價值觀的人視為“憨人”,為“癡人”,甚至為“呆子”。而褒揚者呢,則會視之為“真人”,稱其生命姿態(tài)為“名士風(fēng)流”! “憨湘云醉臥芍藥裀”是畫,曹雪芹筆酣墨飽,以一幅幅畫面展現(xiàn)了史湘云的憨厚、憨直的情態(tài);“憨湘云醉臥芍藥裀”更是詩,曹雪芹將史湘云與薛寶釵、賈寶玉、林黛玉、賈探春等對照著描摹,將其天真地活著、任性情地活著、率性而為地活著、正直而樸實地活著的生命姿態(tài)多側(cè)面地展現(xiàn),令《紅樓夢》第六十二回詩情洋溢,令讀者贊嘆不已! (清·費丹旭《十二金釵圖冊》湘云醉臥芍藥裀) 我們先看曹雪芹,是如何敘寫史湘云因“憨”而醉的? 因“憨”而醉,從小說敘事的角度上說,是以人物的性格作為動力之源驅(qū)動情節(jié)發(fā)展;而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上看,則是將史湘云的“憨”當(dāng)為審美對象來觀照的,當(dāng)史湘云的“憨”成了審美對象,則“憨湘云醉臥芍藥裀”也就具有了“詩性”的品質(zhì)。 賈寶玉的生日酒宴上,曹雪芹一筆一筆地向我們讀者刻意地作了提醒:史湘云是如何受罰的,又是如何一杯一杯地較席間的眾金釵多喝了酒的。 史湘云第一次受罰,是因“率性天真”的“憨”而受罰的,而在寫湘云酒席上第一次受罰之前,曹雪芹還通過對比的手法,做足了鋪墊。 探春不知客居榮國府的邢岫煙的生日,是誰當(dāng)著眾人說出來了?是湘云!邢岫煙當(dāng)然會從心底里感激湘云,但史湘云的心直口快、不辨場合、不看對象、不計后果,讓誰尷尬了?讓探春尷尬,讓王熙鳳尷尬,讓邢夫人尷尬,讓迎春尷尬!不知細心的讀者注意到了沒有,“二木頭”賈迎春是沒有參加寶玉的生日宴會的。要么是寶玉沒有邀請,要么是迎春受邀而不來,但迎春的丫環(huán)都沒有一個人來參加寶玉的生日宴會,則是不是一個覺得遺憾的事。 第六十二回之前,就有怡紅院的丫環(huán)與迎春的大小丫環(huán)司棋、蓮花兒之間的間接沖突,此回雖然沒有正面敘寫,但迎春及其丫環(huán)均未參加寶玉的生日宴會卻進行了暗示。 湘云直接說出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的生日也是今日,精明而正直的探春雖然也當(dāng)即吩咐讓人傳話王熙鳳趕快給邢岫煙補了生日賀禮,但無論怎么說,這于探春來說,總是尷尬的一件事。 如果說以上敘寫湘云的“憨直”,是正面落筆,那么接下來敘寫薛寶釵的為人之“圓”,則是烘托湘云憨直的絕妙之筆。 當(dāng)探春當(dāng)眾宣布要給平兒添兩桌酒席慶賀其生日之后,薛寶釵將給寶玉送了賀儀而來的薛蝌打發(fā)出大觀園之后,此時的薛寶釵又做了什么事?——寶釵她將薛家可以出入大觀園的角門的鑰匙“要了自己拿著”,為什么?免得將來大觀園出了什么事懷疑到她薛家頭上。寶釵還悄悄地對寶玉說:“你只聽我說,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span> 當(dāng)代作家王蒙讀到這段文字時,寫下了這樣的評點文字——“知之方,處之圓。知則明察秋毫,處則不見輿薪,難得精明,難得糊涂,不自恃精明,不是真糊涂,寶釵真完人也。'明白’是少數(shù)夠格兒的人的專利。不夠'格兒’而明白,危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王蒙《評點<紅樓夢>》中卷第277頁) 王蒙顯然是欣賞薛寶釵的生存技巧與生命姿態(tài)的,否則他是不會稱薛寶釵為“完人”的。按王蒙的邏輯來說,如果將薛寶釵視為“完人”,那么史湘云是什么人呢? 對此,我倒不想對王蒙的觀點做什么評價。我只是從小說筆法上說,如果沒有這樣的對比,我們就不知湘云的憨直有多么的“憨”,多么的“直”! 薛寶釵是處處在做人,沉穩(wěn)而工于心計,合群而善于周旋應(yīng)對,善于撇清自己。薛寶釵在做人的時候,在自保的時候,在為未來謀劃的時候,湘云呢?——湘云竟然直言探春忘了客居榮國府的邢岫煙的生日!這讓探春尷尬還是不尷尬? 探春也算得上是一個胸襟極寬的女孩,但這并不意識著湘云當(dāng)場令她尷尬,她探春的心底也不會泛起半圈漣漪。你看湘云令探春尷尬的“現(xiàn)世報應(yīng)”立即就出現(xiàn)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史湘云酒宴上第一次受罰的場景—— 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北娙擞械恼f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xué)了詩,又天天學(xué)寫字,見了筆硯便圖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探春便命平兒揀,平兒向內(nèi)攪了一攪,用箸拈了一個出來,打開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里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碧酱盒Φ溃骸凹饶榱顺鰜?,如何又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個。”說著又著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zhàn)”。史湘云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劃拳去了?!碧酱旱溃骸拔┯兴麃y令,寶姐姐快罰他一鐘?!睂氣O不容分說,便灌湘云一杯。 林黛玉是何等矜持的人,她于這一次宴會竟也隨俗從眾,主張以抓鬮的方式?jīng)Q定行哪一種令為宴席增添雅趣,因而博得了眾人“都道妙”;薛寶釵是何等的能夠與世俯仰的人,當(dāng)她看到拈出的“射覆”酒令會讓席間的許多人無力參與之時,立刻主張“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作為此次宴會的策劃人,對寶釵的提議部分接受,部分保留,于是決定保留“射覆”讓有文化素養(yǎng)的小姐們參與,另拈出一個雅俗共賞的令讓丫環(huán)們?nèi)⑴c,這充分展現(xiàn)了探春的領(lǐng)袖氣質(zhì),她的決定客觀上也同時顧及到了宴席上的每一個人。 而此刻的史湘云呢?作為貴族小姐的史湘云,當(dāng)?shù)诙€拈出的令是“拇戰(zhàn)”時,她竟然笑言“不行這個'射覆’”,理由就是“射覆”只會是一種讓人“沒的垂頭喪氣悶人”的酒令,因而她要去另一個群體中“劃拳去了”。 劃拳,首先就不是貴族小姐于大庭廣眾的宴席上所行的令,因為不雅,而史湘云卻偏偏要去劃拳。礙于席間有平兒、襲人諸多丫環(huán),探春當(dāng)然不能以此為理由去責(zé)罰湘云,但探春反應(yīng)十分迅捷,否則曹雪芹怎會送她外號“敏探春”呢。探春立即宣布“惟有他亂令”,并強迫薛寶釵選邊站隊,讓寶姐姐責(zé)罰湘云。薛寶釵還真的“不容分說,便灌了湘云一杯”。 為什么說“寶釵不容分說”?這六個字說明史湘云是有“分說”的理由的!人家史湘云是參與“射覆”還是“拇戰(zhàn)”,是人家史湘云的自主選擇權(quán)??!再說,小姐只能“射覆”不能“拇戰(zhàn)”,也只是你探春一人的決定,并未得到與會諸人的認可??!第三,你探春還不是令官呢!這么一說,史湘云的確是有權(quán)利也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申辯的!“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當(dāng)然也知道這幾點,但探春很快通過逼迫薛寶釵站隊的方式孤立了史湘云。而薛寶釵呢,也很快做出了犧牲湘云的選擇,迅速站在了強勢的探春一邊。 史湘云于是為自己的“憨直”,付出受罰滿滿的一杯酒的代價! 我不敢說探春有假公“以報私怨”的心思,但史湘云被罰卻是事實! 湘云之“憨”,在她第二次受罰之時,則表現(xiàn)的是“憨愚”了!酒席行令,誰都在力避受罰,而湘云呢,則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領(lǐng)罰的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泵×肆铟涣钆鑱?,“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睂毲僖粩S,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一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nèi)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碧酱旱溃骸白匀弧H尾恢姓吡P一杯。你覆,他射?!睂毲傧肓艘幌?,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于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云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里私相傳遞呢。”哄的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罰了香菱一杯。 就這樣湘云又為自己的憨直憨愚而付出了代價。第一次受罰之后,她竟然沒長記性,出于同情心而仗義幫助香菱,為的就是使香菱避免尷尬,因而才會“私相傳遞”。可湘云的仗義之舉,不但沒有被眾人肯定,而且還遭黛玉舉報檢舉,這樣的情節(jié)是不是極具畫面感,極具戲劇性?而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這等細節(jié),是不是也極具湘云的性格特征? 憨湘云的“憨”,有時還表現(xiàn)在她的放言無忌上。她之所以放言無忌的原因是多重的,請看下面一段畫面感極強的文字—— 湘云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劃起來。平兒襲人也作了一對劃拳,叮叮當(dāng)當(dāng)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一時湘云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guān)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北愦邔氂窨煺f。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摈煊癖愕溃骸澳愣嗪纫荤姡姨婺阏f?!?/p> 眾人笑評湘云的“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這說明什么?說明湘云多言,是不費思量的心直口快,是一派天真,是純?nèi)巫匀?,是言皆由衷,是對他人不設(shè)防,是因為心底坦蕩所以才能做到光風(fēng)霽月! 湘云“拇戰(zhàn)”贏了寶玉,她開始存心捉弄寶玉了!她要求寶玉即席按她的規(guī)則擬設(shè)酒面酒底,沒想到這雖然難倒了寶玉,卻激起了林黛玉的參戰(zhàn)激情,于是湘云她開始“四面樹敵”了。林黛玉先是要求寶玉領(lǐng)下一杯罰酒,然后她脫口而出就擬出了酒面酒底—— 寶玉真?zhèn)€喝了酒,聽黛玉說道:落霞與孤鶩齊飛,風(fēng)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摈煊裼帜榱艘粋€榛穰,說酒底道:榛子非關(guān)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史湘云與林黛玉,是眾金釵中兩個才思最為敏捷的詩人。曹雪芹就是要安排林黛玉來匹敵史湘云,而這等棋逢對手的交鋒,是不是極具畫面感? 這還沒有完呢,好戲一臺接著一臺!這一回的湘云像極了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的湘云,為什么?湘云和那一回的湘云一樣,是以一敵眾,她的對手包括林黛玉,包括薛寶琴。 更奇的是她史湘云還同時兩面作戰(zhàn)呢!她一面參與射覆的游戲,就在李紈與岫煙射覆之時,還忙著與他人“拇戰(zhàn)”!可此回“拇戰(zhàn)”,湘云總算輸了。既然輸了,那就要認罰!以什么方式責(zé)罰?當(dāng)然是以史湘云剛才為寶玉訂的罰責(zé)來處罰。正因為如此,薛寶琴才會幽默地笑向史湘云說出了“請君入甕”的話。薛寶琴此言一出,“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的當(dāng)?!?/span> 不過,擬設(shè)文辭典雅的酒面酒底當(dāng)然難不倒史湘云,這正是才思敏捷的湘云一展身手的時刻。只見湘云朗聲說道——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fēng),不宜出行。 眾人的反應(yīng)如何?——是滿堂的人都笑了!都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span> 再看湘云如何道出她的酒底!她又是如何的給滿席的人帶去快樂的—— 湘云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nèi)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只顧吃,到底快說了。”湘云便用箸子舉著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眾人越發(fā)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云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nèi)⌒?,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摈煊裥Φ溃骸八褂行慕o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北娙瞬焕碚?,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云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劃拳岔開了。 好一個“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湘云!湘云說“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說者無心;黛玉“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卻是有意。正因為無心,所以晴雯、小螺、鶯兒才敢提議要“快罰一杯才罷”。好一個無機心的湘云,好一個素心人兒史湘云! 這樣的戲劇性場面,看似極為平常,卻這樣的每一場“交鋒”都展現(xiàn)了不同人物的性情,是不是極具畫面感? 湘云差一點被晴雯、小螺、鶯兒等罰了一杯酒,好在被黛玉“忙一頓行令劃拳岔開了”。 不過,心直口快的“憨直”的湘云逃過了初一還是逃不過十五,接著曹雪芹又為我們讀者敘寫了史湘云的第三次受罰——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北娙说溃骸霸趺唇??”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毕嬖普f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毕懔饷Φ溃骸安恢箷r事,這也有出處?!毕嬖频溃骸?#39;寶玉’二字并無出處,不過是春聯(lián)上或有之,詩書紀(jì)載并無,算不得?!毕懔獾溃骸扒叭瘴易x岑嘉州五言律,現(xiàn)有一句說'此鄉(xiāng)多寶玉’,怎么你倒忘了?后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北娙诵φf:“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云無語,只得飲了。 這一段文字,妙趣橫生!薛寶釵于歡宴場上仍在念念不忘“金玉良緣”,這是妙文;曹雪芹竟安排史湘云的弟子來揭出湘云的錯,這是妙文;借呆香菱提出寶玉與寶釵“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這是妙文;“湘云無語,只得飲了”,則更是妙不可言! 寶釵心事之“密”,是側(cè)面烘托史湘云之“憨”;香菱之“呆”,直言湘云之錯,則是正襯史湘云之“憨”!這等文字,這等場面,是不是可以入畫? “湘云無語”認罰,這是她第三次喝一整杯酒了!而人家射覆,猜對了,則是“一笑,各飲一口門杯”?!耙槐睂Α耙豢凇?,湘云豈能不醉,更何況是三大杯! 湘云“認罰”,雖然是“只得飲了”,但湘云畢竟沒有逃避,沒有推諉。湘云“認栽”,這是勇氣,也是心底坦蕩!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憨態(tài)”? 有了這么多的鋪墊,有了這么多的湘云受罰,于是才有了如詩如畫的“憨湘云醉臥芍藥裀”的場景描摹——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后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闭f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清代孫溫繪《憨湘云醉臥芍藥裀》) 好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史湘云,曹雪芹也真是將史湘云的憨態(tài)寫到了極至! 湘云醉芍,是畫,更是詩! 為何“眾人聽說”,都笑著對趕來報信的小丫頭笑道“快別吵嚷”,因為眾金釵與賈寶玉都對此大為稱奇——這個世界怎么還會有這樣一等人物?怎么還能有這樣一種詩意地活著的生命姿態(tài)? 對于這樣的詩意的生存姿態(tài),當(dāng)代紅學(xué)家、作家馬瑞芳,用極為詩性的語言作出了極為精辟的概括—— 多么明麗美好的畫面!多么詩情四溢的畫面!多么開心的行為藝術(shù)! 這是湘云個性和人格魅力的大寫意。這是“只恐石涼花睡去”的天仙化境。這是《紅樓夢》的標(biāo)志性畫面,堪與黛玉葬花媲美。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標(biāo)志性畫面,堪與天女散花媲美。 大觀園的女性看到落花可能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 黛玉看到落花,會悲悲切切凄凄慘慘聯(lián)想到自己落花般的命運;寶釵看到花,會想到:“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可以通過派婆子管花花草草,利益共享,“小惠全大體”;鳳姐看到落花會責(zé)問:這是誰管的地方?jīng)]打掃干凈?打他二十板子!只有湘云,能將花瓣包起來當(dāng)枕頭,來他個香夢沉酣。 大觀園里,哪個女性可能躺到石凳上黑甜一覺? 黛玉肯定不敢,臥到瀟湘館暖和的床上還說不定感冒著涼呢;寶釵肯定不肯,大家閨秀公然在花園石凳上躺臥,成何體統(tǒng)!鳳姐肯定不能,哪有那份閑心逸趣?忙著鉤心斗角、聚斂財富呢。只有湘云能大大方方、心無別騖,想睡就睡,想在哪兒睡就在哪兒睡! ——(《湘云醉臥:<紅樓夢>最開心的行為藝術(shù)》,選自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馬瑞芳《紅樓夢風(fēng)情譚》第244頁) 于《湘云醉臥:<紅樓夢>最開心的行為藝術(shù)》一文的結(jié)尾,馬瑞芳再次用詩性的文字高度贊美了“湘云醉臥”的詩性之美——“湘云醉臥既像西洋油畫又像支小夜曲,頸下枕的是花瓣,身上落的是花瓣,飛舞著的是美麗的蝴蝶,嗡嗡叫著的是采花蜜蜂,夢里用吳儂軟語說的是詩。史湘云,古代詩人里最美麗的醉中仙;史湘云,紅樓女兒最令人喜愛的可人兒;妙哉史湘云! 湘云醉臥芍藥裀,是畫,是不是更是詩? 2023年1月15日 初稿 (寶玉聽了,喜歡非常,答應(yīng)了忙忙的回來。一壁里低頭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因又想起上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壁胡思亂想,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素相交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著香菱,他還站在那里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太淘氣了,足的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香菱紅了臉,笑道:“多謝姐姐了,誰知那起促狹鬼使黑心?!?/span>說著,接了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樣。又命寶玉背過臉去,自己叉手向內(nèi)解下來,將這條系上。襲人道:“把這臟了的交與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給你送來。你若拿回去,看見了也是要問的?!毕懔獾溃骸昂媒憬?,你拿去不拘給那個妹妹罷。我有了這個,不要他了?!币u人道:“你倒大方的好?!?/span>香菱忙又萬福道謝,襲人拿了臟裙便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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