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重溫 || 花襲人：我努力掙脫命運的魔咒，命運仍然扼住了我的喉嚨

藝草天涯 2023-01-20 發(fā)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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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紅樓人物之中，花襲人是很不討喜的一個，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少女的天真明媚。這點上，她非常近似于寶釵，但是，寶釵比她人緣還好些，寶釵比她有才，有趣，還曾在一個風清日暖的初夏撲過蝴蝶?；ㄒu人呢，想不起她任何一個明媚的瞬間。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花襲人不討喜，是對我們讀者而言的。對《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而言，花襲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從賈寶玉懂事時就侍奉寶玉，她細致入微的照顧是賈寶玉幸福感的來源之一，她心里藏著賈寶玉進入青春期以后的身體秘密，還參與了賈寶玉第一次性體驗，拓寬了賈寶玉對異性的認識。

賈寶玉只跟兩個人發(fā)誓同生共死，一個是黛玉，一個是襲人。有黛玉，他在這世上不孤獨，有襲人，他在這世上有溫暖舒適。只要有這兩個人陪著，他就不會跌進人世的深淵。

只是這兩個人，誰也沒能陪他到老，黛玉淚盡而逝，襲人嫁給了戲子蔣玉菡。

襲人的結(jié)局看上去比黛玉好，其實也是很絕望的，她想要的東西并沒有得到。

二

襲人想要什么東西？

想來讀者會齊聲回答，做賈寶玉的姨娘??！

可她為什么要執(zhí)著地做賈寶玉的姨娘呢？是貪圖賈寶玉翩翩美少年？還是貪圖賈府的榮華富貴？初看起來，兩者都有，細想，又不全是。

在賈府的丫頭之中，花襲人的出身是最好的，她家在京城里有房子，她的家人“東來西去”，大約是做著些生意，算得上小康之家?！都t樓夢》里的丫環(huán)，除了香菱，就數(shù)花襲人出身好。香菱還不是賈府的，只是寄居賈府。

這就讓人很納悶，花襲人家經(jīng)濟條件很不錯，為什么她會淪落為丫環(huán)？香菱是幼年被拐賣，襲人不是拐賣的，她家離賈府不遠，哪個拐子也不會把拐來的女孩兒賣到她父母的眼皮子底下。

花襲人因何賣身為奴？答案藏在十九回，花襲人哭著跟母兄說的一段話里：

“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

原來花襲人家曾經(jīng)有過一段非常困難的日子，飯都吃不上，家中值錢的東西不是賣了當了，就是讓債主搬了搶了，只剩下四堵墻和四張要吃飯的嘴。沒奈何，她的父母只好把聰明美貌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丫環(huán)，換幾兩銀子買米吃。

我們可以想象那日的情形：花襲人的父親用顫抖的手在女兒的賣身契上按上手印，母親抱住花襲人痛哭，哥哥在一邊落淚，街坊鄰居們看著這個場景搖頭嘆氣。

花襲人眼里噙著淚，跟著人牙子來到一個陌生的迷宮一樣的府第中。從此，她由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嬌嬌女，變成一個服侍別人的丫環(huán)。

最初，花襲人只是想家，想父母和哥哥。年齡漸長，她意識到，賣身為奴，帶給她的改變，不僅是離開了父母，離開了一起玩耍的小姐妹，而是，她被剝奪了很多社會權(quán)利，成為下九流的賤民。

賤民在社會上是受歧視的，他們跟良民之間，打著一堵看不見的墻，他們不能跟良民一起出現(xiàn)在正式的社交場合中，不能挺直腰板跟良民說話。他們有了孩子，男孩兒再聰明，不能考科舉，女孩兒再漂亮，體面人家也不會迎娶。

一世為賤民，世世為賤民，永無出頭之日，想想就讓人絕望。

可她做錯了什么呀？家庭破產(chǎn)，不是她造成的，命運為什么獨獨懲罰她？

三

花襲人對自己的奴婢身份是很敏感的。

賈寶玉去花襲人家，看到花襲人漂亮的表妹，回來跟花襲人說，這么好看的女孩子，在賈府就好了?；ㄒu人冷笑：

“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

賈寶玉并沒有說讓花襲人的表妹來賈府做奴才，花襲人卻聯(lián)想起自己賣身為奴來賈府的往事，觸動了心病。

賈寶玉連忙解釋，來賈府不一定是做奴婢，也可以是親戚。

花襲人說：

“那也搬配不上?！?/section>

賈寶玉無話說了，他生長錦繡叢中，沒有體會過門第落差、身份落差給一個人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ㄒu人問他：

“怎么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section>

寶玉笑道：

“你說的話，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里?！?/section>

襲人說：

“他雖沒這造化，到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section>

花襲人明面上是懟寶玉，實際上是傷感自己，父母只她這一個女兒，她何嘗不是嬌生慣養(yǎng)？何嘗不是父母的寶貝？如今，十七歲的表妹已經(jīng)備好嫁妝，就要嫁如意郎君，她還在等待主子的安排。主子對奴才，可不像父母對子女那么上心，主子不會給她挑選如意郎君，也不會給她準備嫁妝，哪天一時興起，把她隨便配給一個奴才，哪怕又丑又壞，她也不能反抗。將來生了孩子，還是做奴才。

這一刻，花襲人深感自己身為奴婢命運不能做主的悲哀。

四

既然如此，花襲人的母親和兄長給她贖身，她為什么拒絕呢？贖了身，她就自由了，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堂堂正正嫁人，生兒育女，不是更好？

只因花襲人頭腦清醒，知道自己烙上奴婢的印記，縱然洗了去，人生還是有污點的，體面人家的好兒郎不會娶她。再說，誰家的好兒郎十八九歲還沒訂婚？

花襲人從小聰慧美貌，在一眾女孩兒之中拔尖兒，昔日的姐妹們嫁如意郎君，她縱然贖了身，也只能當作殘次品降格處理，她如何甘心？

賈府里的丫頭，大都是苦出身，有人是世代為奴的“家生子”，有人幼年被賣，忘記家鄉(xiāng)親人，有人家中已無親人，或者親人豬狗不如，只顧吃喝嫖賭，沒錢了就賣女低債。她們都是沒“家”的孩子。她們賈府里有吃有穿，感覺不到做奴婢有什么不好。

花襲人跟她們不一樣，她在賈府之外有個家，家中愛她的父母哥哥，有一起成長的小姐妹。那個家，是她的生命扎根的地方。每次回家與親人團聚，既讓她感受到來自于家庭的溫暖，也讓她體會到身份的落差，一次次受刺激。

花襲人在賈府里很低調(diào)，從來沒有爭強好勝。但是她回到家，與姐妹們坐在一起，她總?cè)滩蛔§乓约?，那次賈寶玉去她家看望她，她拿賈寶玉的玉給姐妹們看，跟姐妹們說：

“你們俱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道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么個東西?！?/section>

脂批：

“按此言固是襲人得意之語，蓋言你等所希罕不得一見之寶，我卻常守常見，視為平物。”

在此之前，花襲人還跟賈寶玉說：

“你來了，沒有空回之禮，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淌?！?/section>

脂批也是：

“得意之態(tài)。”

一個人刻意炫耀某些東西，必是內(nèi)心深藏著自卑，只能通過別人羨慕的目光來補平內(nèi)心的落差。

五

花襲人不是個膚淺的女孩兒，她知道這樣做不過是逞一時之快，要想在姐妹們面前揚眉吐氣，就要與賈寶玉結(jié)成固定關(guān)系。否則，將來配了小子，現(xiàn)在的炫耀反而像個笑話。

門第的巨大落差，她與賈寶玉結(jié)婚是不能的，只能收房做姨娘。姨娘在賈府里是“苦瓠子”，在賈府之外，是香餑餑。她的后代可以彎道超車，跨過奴婢、平民兩個階層，成為尊貴的公子、小姐。她的家人有個在賈府做姨娘的女兒，人們也會高看一眼。

只有做上賈寶玉的姨娘，她才可以洗刷賣身為奴的恥辱。

三十回，花襲人被賈寶玉誤踢了一腳，踢得吐血，她看到自己吐在地上的血：

“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流下淚來。”

這個“爭榮夸耀”，可能有人以為是向賈府的丫頭們夸耀，其實不是，她是想向昔日的姐妹們夸耀。

花襲人在賈府的丫頭之中是頂尖的待遇，她在丫環(huán)中不自卑，她真正的自卑是回到家，與姐妹們坐在一起時。

六

元宵節(jié)探親歸來，花襲人堅定了給賈寶玉做姨娘的心，她拒絕了母兄給她贖身，已經(jīng)沒有退路。這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支配著她努力向上。她跟競爭對手晴雯相比，并無優(yōu)勢，她最終把晴雯淘汰出局，賈母承認她為賈寶玉的準姨娘，只等一個良辰吉日，她開了臉，就成為正式姨娘了。

然而她沒有等來那一天，就像她家突然遭遇破產(chǎn)一樣，賈府的大廈突然坍塌了。經(jīng)過一番波折，她嫁給了戲子蔣玉菡。

蔣玉菡有才有貌，還置辦了一些房舍田產(chǎn)，花襲人嫁給他，能夠維持小康生活?？墒腔ㄒu人家本來就是小康之家啊，她努力想擺脫的，是命運烙在她身上的賤民的印記。

命運卻捉弄她，讓她嫁給比奴婢更賤的戲子。

趙姨娘罵芳官：

“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了來學(xué)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

戲子比奴才低賤，這是全社會的共識，只不過趙姨娘出身卑賤，賤民罵賤民，有些好笑。良民這樣說，什么問題也沒有。

命運之神給花襲人布下的是連環(huán)陷阱，她逃出石屋子，進了鐵屋子。她的奮斗過程完美無瑕，然而面對命運的降維打擊，再完美的奮斗也沒有意義。

花襲人身上有著古希臘神話般的悲愴，她像俄底浦斯王那樣反抗既定的命運，每一步努力，卻向既定的悲劇命運更近一步。又像推著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就要到達山頂時，被命運設(shè)定的程序打落到山腳下。

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性群體悲劇中，花襲人的悲劇獨成一格，跌宕起伏，環(huán)環(huán)相扣，暗河流動，力重千鈞，這樣的悲劇，才配得上她女副二的身份。

世間的死亡有多種，肉體死亡是一種，精神死亡是一種，還有花襲人這樣的社會性死亡，她終生不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做人，她與昔日姐妹們的距離會越來越遠。她看得見她們，卻夠不到她們，就像一個透明的墳?zāi)?，把她與她們隔成了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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