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很享受的閱讀《紅樓夢》的方式,是“信馬由韁”式。
隨手一翻,翻到哪里便從哪里讀起。
奇書就是奇書,無論從哪里開始,都能讀到精微細膩的世相人心,讀到心向往之的風(fēng)花雪月……
可是,對前八十回的偏愛總讓我頻頻切入書腰,只瞻前,不顧后。
仿佛這樣,時光就可以永遠停留在那個盡善盡美,詩情畫意的大觀園里——女兒們還待字閨中,春夏秋冬如頁頁詩箋,風(fēng)雅樂事時看時新。
值此寒冬,愿夢回《紅樓夢》的冬日,看風(fēng)雪皚皚的大觀園中,那些令人神往的風(fēng)雅樂事。
若能選擇一處觀雪的所在,我想到《紅樓夢》里的蘆雪庵去觀雪。
那天,大觀園下了場很大的雪。
寶玉出門,發(fā)現(xiàn)積雪已足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地飄著,皚皚純白統(tǒng)一了天地的色調(diào)。
但是,一個真正美麗的琉璃世界美就美在“多元”。
當(dāng)一切顏色都被白色吞沒,畫面反而不鮮明,也無余韻。
但是寶玉通往蘆雪庵的路上,雪景是全靠它物相襯的。
櫳翠庵外紅梅灼灼,如映雪胭脂,分外精神;蜂腰板橋上油紙傘人影匆匆,是白中一點相請的、喜悅的黑……
而蘆雪庵呢?
昔日蒼蒼的蘆葦庭被掃出一條曲徑通幽的小徑,來人可緣徑,在皚皚飛雪中,穿蘆度葦而去!一時間,雪花蘆花難分,如入神仙境界。
三九寒冬,我愿如紅樓一般,于妙處觀雪??醇t梅紙傘,看蘆雪紛飛。
這樣的琉璃世界,有物的鮮艷,有人的歡喜,最是活色生香。
冬日綻放的梅花本不稀奇。但賞花樂事,往往要有花又有人。
詩社的大家都不想與孤高狷介的妙玉打交道,便派寶玉到妙玉的櫳翠庵里,求一枝紅梅供大家賞玩,也不知成與不成。
不曾想,妙玉竟大方地允了寶玉一枝極好的梅花:
“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p>
不愧是妙玉選的梅花,枝干橫斜,縱橫如畫,似乎隱隱見其疏影,此節(jié)如孤削之筆,那段又如密聚花林……
這枝卓爾不群的梅花極富造型感,風(fēng)姿綽約,讓人目不轉(zhuǎn)睛。而卻花色鮮妍,堪比胭脂,寒香幽妍撲鼻,更勝蘭花蕙草。
一枝綽約梅花,是寒冬秀色,也是佳人心意。
眾人愛的不行,為它作詩,說這它“綠萼添妝”,說它“縞仙扶醉”……雪天里,梅美,詩也美。
不過,相贈的心意更美。
一位疏遠的、有距離的美人愿意贈梅,如一點點善意的成全和作美,是凜凜風(fēng)雪中的一點溫暖的融洽。
《紅樓夢》里的冬天,湘云一定是最可愛的那個。
那日詩社聚會,賈母備了新鮮的鹿肉,等著大伙兒回來吃。
但頑皮的湘云悄悄說:“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里弄著,又吃又頑。”便寶玉一道順走了一塊鹿肉。
于是,蘆雪庵里架起鐵灶,冰雪地里生起明火,四溢的肉香,是雪天里最熱烈的誘惑。
養(yǎng)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也效仿起了綠林好漢,幕天席地割肉啖膻,冰天雪地里吃的不亦樂乎。
湘云理直氣壯:“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
于是,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大吃特吃,一吃不打緊,寶琴來吃了,平兒也來了,連鳳姐也笑吟吟地來了,一群人“湊著一處吃起來”。
即便黛玉取笑她,“蘆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頭作踐了”;哪怕李紈也覺得她胡鬧,“大雪天的,撐病了不與我相干”。
湘云絲毫不以為意,說這是名士風(fēng)流。
她說:“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
果不其然,一會兒的聯(lián)句,竟是湘云最多的。
其實冬天,是最適合“吃”了。
吃肉、喝酒、歡聚……都本應(yīng)是冬天的日常,它其實醞釀著恣肆和狂歡……但或許是風(fēng)雪傲人,或許是靦腆羞澀,冬天總是在挨。
而此時,最需要湘云這樣的人,她讓我想到,深閨小姐尚且如此瀟灑,你我何必瑟瑟縮縮。
風(fēng)雪冬日里,精致閨帷里,有一份幕天席地灑脫和自在。
這份稚嫩的“名士風(fēng)流”有大快朵頤,有錦心繡口,有難得的歡愉。
蘆雪庭中的聯(lián)句,在《紅樓夢》中未必最妙,但卻最快樂。
為什么,因為這是群體性的活動。
在往日大觀園的詩社里,往往是以物為題,詠海棠,詠菊花……那會兒大家各自默想,憑本事爭高下。
但聯(lián)句卻不同,你一言,我一語,即時性的互動讓熱情空前高漲!
大家倚馬千言,你一言我一語的,轉(zhuǎn)眼便過了十多句。
寶釵念罷“鰲愁坤軸陷”,本想讓寶琴續(xù)聯(lián),不曾想湘云興致高漲,直接站起來道“龍斗陣云銷”。
寶琴也站起來了,湘云丟了茶杯,黛玉急急聯(lián)句。大伙兒斗詩斗得揚眉挺身,彼此追擊阻截,玩的不亦樂乎。
在那些飛揚的字眼里,有雪,有梅花,有清夢,有玉簫,有綺袖……詩句如源頭活水,字句清麗,煞是好看。
后來的她們,盡了詩興,也都笑彎了腰。
本以為,寫詩是吟風(fēng)弄月的閨中貴族小姐玩慣了的游戲,但不曾想大字不識一個的鳳姐可以以“一夜北風(fēng)緊”拉開序幕,初學(xué)詩有成的婢女香菱也可吟“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在大觀園,詩成為盛宴,是流動而不拘束的快樂。
沒有門戶之見,沒有高下之分,只要是誠心愛詩的人,都能行此雅事,其樂融融,也都有一份旖旎的歸宿。
冬天,最是新衣競艷的季節(jié)。它可不像春夏秋那般可以通融,你必須新裝以待。
那大觀園里的冬天,儼然是一副群芳會雪圖。女兒們換了新衣,爭奇斗艷,絲毫不遜于雪中紅梅。
穿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的是黛玉,她還在鶴氅處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更顯得風(fēng)流裊娜;寶釵穿了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更顯得端方大雅。
而身材高挑,鶴勢螂形的史湘云嘛,著銀鼠短襖、五色宮絳、麂皮小靴……更顯得風(fēng)姿颯爽,蜂腰猿臂。
一襲襲新衣,讓大觀園的琉璃世界躍然紙上,宛如巨細靡遺的工筆,有了喜氣洋洋的生氣,這個冬天,霎是好看。
曹雪芹怎會不知道生活的佳趣?
冬天,就該著新衣,與好友踏雪尋芳,才更賞心樂事。
民國才女張愛玲曾說過一句話,我深以為然。
她說:“但凡遇見不順心的事,只要參會兒紅樓,瞇一瞇,就好了?!?/p>
極致的美,經(jīng)得住無數(shù)的翻閱。經(jīng)得住朝朝暮暮的沉湎,經(jīng)得住春夏秋冬的摩挲。
冬天,來讀《紅樓夢》??创笥^園里,第一個冬天的賞心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