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靖 在托克維爾身后發(fā)表的《回憶錄》(1893)中,這位法國政治思想家總結(jié)自己的性格“……充滿著不協(xié)調(diào)。我的力量和精神是約束我的向心力,而我的情感和弱點則將我向外拉扯……這種病態(tài)的憂郁在我這一生中不斷地折磨著我”——這種“病態(tài)的憂郁”,照當代傳記作家布羅根(Hugh Brogan)的看法,就是托克維爾的焦慮癥。 早在1840年,托克維爾在致兄長愛德華(Edouard)的信中坦承:“這種精神焦慮,這種毀滅性的焦躁……這種性格讓我在某些時刻充滿活力。但是更經(jīng)常性的,它無緣無故地折磨人,毫無結(jié)果地煽動人……我常常莫名其妙地不高興。”在此后近二十年間,隨著法國政局持續(xù)動蕩,這種焦慮如影隨形,導(dǎo)致他健康狀況不斷惡化(最終因感染肺結(jié)核而病逝)。 據(jù)考證,焦慮癥源于他童年生活的陰影。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托克維爾的父母連同家族親友悉數(shù)被收押,等待“革命法庭”宣判。眼看周圍“所砍頭漸多”,他的父親、歷史學家埃爾韋(Hervé)心急如焚,一夜白頭。他的母親由于驚惶過度,精神遭受創(chuàng)傷,時常身陷痛苦絕望的深淵——這一創(chuàng)痛終生未得痊愈?!翱植澜y(tǒng)治”(Reign of Terror)的元兇羅伯斯庇爾幸而早死數(shù)日,托克維爾家人僥幸逃過一劫,但這一慘痛經(jīng)歷卻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他的父親余生中每到下午三四點鐘便坐臥不寧,精神高度緊張——因為這是獄中行刑的固定時間。年幼的托克維爾不幸繼承了父母焦慮的基因——傳記作家安德烈·雅爾旦(André Jardin)認為,托克維爾主要“遺傳了他母親郁郁寡歡的性情、時常焦慮的性格以及虛弱的體質(zhì)”;與此同時,大革命的專制和暴政也成了他終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托克維爾一家的遭遇顯然受到他外曾祖父馬勒澤布(Malesherbes)的株連。這位貴族政治家曾擔任法國書報總檢查官,但他對啟蒙哲人深表同情——不僅派人通風報信,放跑被巴黎高等法院通緝的盧梭,而且暗中支持(并資助)《百科全書》(共三十二卷)的出版。大革命爆發(fā)之際,馬勒澤布本已歸隱林泉,但在聽聞路易十六系獄后卻挺身而出,公開為之辯護,結(jié)果以叛國罪名被判處死刑,家人大多亦未能幸免于難。 馬勒澤布這種大無畏精神和貴族風范(noblesse oblige)令他的曾孫無限感佩。“我是馬勒澤布的后裔,他在國王面前為人民辯護,又在人民面前為國王辯護”——日后托克維爾在一頁未刊稿中寫道:“他這樣一種雙重的典范,我過去不曾忘記,將來也不會忘記?!比欢矸陙y世,這一種情懷一方面激勵他勤奮著述,另一方面也加劇了他的焦慮。 托克維爾對時局的感喟與失望在1830年7月30日一則日記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清晨,我在凡爾賽宮的外環(huán)路上,遇見國王查理十世的幾輛馬車,馬車上的王室徽章已被涂掉,排成一縱隊緩緩前進,像出殯似的。見到這一情景,我不禁流下眼淚。”這位被廢黜的查理十世是路易十六的幼弟,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托克維爾家族的“恩主”——波旁王朝復(fù)辟后,王室感念馬勒澤布,拔擢埃爾韋出任省長,后賜封貴族;托克維爾的兄長愛德華長期擔任查理十世的侍衛(wèi)官,也備受寵遇。正如托克維爾本人后來在《回憶錄》中自陳:“對于查理十世,直到最后,我都保留著由家族傳下來的敬愛。但這位國王之所以垮臺,是因為他踐踏了我最敬重的各項權(quán)利。” 托克維爾“最敬重的各項權(quán)利”,一言以蔽之,即民主與自由。查理十世繼兄長路易十八而登大位——后者自幼流亡國外,曾任小學教師,性情溫和,飽知民生疾苦。復(fù)辟后即刻宣布謹遵憲章,甘當立憲之君主,頗得民眾擁戴。1825年,路易十八駕崩,無子,兄終弟及,查理十世由是登上歷史舞臺。據(jù)說他一向“胸懷大志”,崇奉君主絕對專制,登基后便對心腹宣稱:他“寧可去砍樹謀生,也決不像英國國王那樣統(tǒng)治!” 即位之初,查理十世選擇在蘭斯大教堂舉行加冕儀式,意味著他要撥亂反正,重回傳統(tǒng)。隨后,查理十世宣布廢除路易十八所頒行的憲章——盡管制定這一憲章的議會被嘲諷為“無雙議會”(因為?;逝扇硕鄤荼?,國王贊許它“舉世無雙”),然而這一憲章中不乏溫和、折中的原則,與1791年共和憲法頗多契合之處,深得民心。貿(mào)然廢除前朝規(guī)制,在查理十世看來,足以證明他的雄才大略,但事實上這一冒進卻引發(fā)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感。 一旦大權(quán)在握,查理十世開始施展權(quán)謀,努力推動各項舊制度的復(fù)辟,包括恢復(fù)大革命前的貴族等級制,重新確立長子繼承權(quán),將貴族子弟安插進入政府,并向流亡貴族發(fā)放巨額“補償金”;同時將選舉資格限定為大土地所有者——他頒布法令(將營業(yè)稅排除在選舉納稅額之外),剝奪眾多工商界人士的選舉權(quán),從而確保議會及行政權(quán)力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此外,他執(zhí)意廢除陪審團制,恢復(fù)書報審查,取消言論和出版自由——人人皆有權(quán)舉報出版和印刷商,被舉報者一經(jīng)查實,不僅要繳納罰款,且難免牢獄之災(zāi)。凡此種種,與法國人崇尚的“1789精神”皆格格不入,令人憤慨。 查理十世對學校教育問題高度重視。他下令查封盛行自由主義觀念的高等師范學校,同時責令關(guān)閉大學中的自由講座,開除招致當局不滿的十一名教授——大學的法學院尤其受到嚴密監(jiān)視,一些教授被勒令辭退。他詔令讓教士重新掌管教育——由教會學校的校長出任中等教育部門的主管。隨后,法國的教會學校數(shù)量日漸增多,甚至連小學教師也必領(lǐng)呈交由本堂神甫簽署的品德證明書,否則無法取得編制。 查理十世對支持他復(fù)位的羅馬教皇及教會的諂媚態(tài)度令法國民眾尤為反感。在國王默許下,天主教會向巴黎及外省派遣神甫布道團宣講教義,豎立“布道十字架”,舉行大規(guī)模宗教游行,試圖以此喚起民眾的宗教熱忱,恢復(fù)自大革命以來不再奉行的陳規(guī)陋儀(若干儀式象征著“王位和祭壇”的權(quán)威)。查理十世竭力主張法國回歸并重建政教合一的傳統(tǒng),因此需要進一步強化對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更有甚者,1825年,在查理十世策劃和部署下,議會通過“褻瀆圣物治罪法”——在教堂行竊或褻瀆圣物者將被“依法”判處死刑。正如小說家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刻畫的那樣:緊隨白色恐怖而來的,是查理十世最為倚重的黑袍教士所主導(dǎo)的黑色恐怖。 迫于國王壓力,取締出版自由(主要針對基佐、貢斯當、斯塔爾夫人等人主辦的自由派報紙)的法令在議會下院獲得通過。下院由此淪為巴黎知識界猛烈抨擊的目標,上院擔心殃及池魚,宣布否決該項法案。消息當晚傳至咖啡館、商店、酒館及市民家中,各處燈火齊明,民眾走上街頭,以此向上院表達敬意,同時宣泄對國王的憎惡。不久,當查理十世自凡爾賽出發(fā),沿途檢閱巴黎國民自衛(wèi)軍時,圍觀的民眾將廢舊家具、馬車以及樹樁等雜物當街堆積,阻擋國王車駕前進。國王的護從慘遭市民襲擊,拋擲物如雨點般落下——他們只得一邊高呼“憲章萬歲”,一邊落荒而逃。 1827年4月,美國革命及法國大革命英雄拉法耶特將軍領(lǐng)導(dǎo)的巴黎國民自衛(wèi)軍被解散——幾乎與此同時,為鞏固軍事指揮權(quán),查理十世將曾為拿破侖一世效力的軍事將領(lǐng)悉數(shù)清洗。此舉激起民眾強烈不滿,引發(fā)數(shù)萬人大游行。由于內(nèi)閣持觀望態(tài)度,不肯迎合國王意旨采取行動,于是查理十世斷然將內(nèi)閣罷免,代之以親密戰(zhàn)友波利尼亞克(Polignac)親王為首的新內(nèi)閣。這位親王原本系修道院成員,曾一度自稱圣母瑪利亞“附體”,并稱圣母授予他“使法國擺脫國內(nèi)的敵人這一神圣使命”——這樣的鬼話,查理十世居然深信不疑,其智商可以想見。 根據(jù)托克維爾研究專家西登托普(Larry Siedentop)的看法,查理十世既缺乏長兄路易十六的仁慈寬厚,也不如次兄路易十八老成持重,但他自視甚高(他嘲諷兩位兄長渙散軟弱,而他本人則自比文治武功的曾高祖太陽王),且自信滿滿,認為放眼法國,唯有他才能重振舊制度,恢復(fù)絕對王權(quán)——他“以為他捍衛(wèi)了某種價值,能開辟國家民族發(fā)展的新方向……穿著古代的戲裝,卻在現(xiàn)代社會舞臺上表演,像墳?zāi)怪械挠撵`突然出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他是幽靈,他卻以為自己是真神”,但事實上,他“選擇的理念,推行的政策,無一不是發(fā)霉的舊貨”。 相比于內(nèi)政,查理十世在外交方面更是乏善可陳。為贏取國民支持,同時更希望通過提升法國國際威望來鞏固政權(quán),他強力介入希臘獨立運動,并派大軍遠征阿爾及爾。然而,查理十世對軍事一竅不通——盡管他也想仿效路易十四運籌帷幄,但收效甚微,民眾益發(fā)失望。不僅如此,在下院決定放松出版物管制后,查理十世惱羞成怒,蠻橫宣布暫停下院行使職權(quán),并以君權(quán)神授之名對反對派議員大加訓(xùn)飭:“不幸的是,在這個問題上我遠比你們有經(jīng)驗。先生們,法國大革命爆發(fā)的時候你們還太年輕,讓我來告訴你們當時發(fā)生了什么。從我那可憐的兄長(路易十六)做出第一步退讓起,他的命運就已注定。革命分子要求他解除他的大臣,他妥協(xié)了——最終滿盤皆輸。”在查理十世的詞典里,從來沒有政治協(xié)商和妥協(xié),只有蠻力和恐怖。 1830年7月25日,查理十世頒布圣克盧法令(Ordonnances de St. Cloud),悍然宣布解散議會、并通過新的選舉法,剝奪絕大部分合資格選民(多為中產(chǎn)階級)投票權(quán)。巴黎民眾再也無法忍受其倒行逆施,于是拿起武器,構(gòu)筑街壘,開始了以驅(qū)逐查理十世為宗旨的“七月革命”。 匪夷所思的是,僅僅三天時間,革命便取得決定性勝利——這位自命不凡的君主其實外強中干,根本拿不出有力的應(yīng)對舉措,一觸即潰。兵臨城下,查理十世被迫簽署退位詔書,遜位于他的堂弟、奧爾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后者是臭名昭著的陰謀家,托克維爾不齒其為人——他在寫給未婚妻瑪麗·莫特萊(Mary Mottley)的信中哀嘆:“至于波旁家族,他們像懦夫一樣行事,根本不值剛剛流掉的鮮血的千分之一。” 由于害怕內(nèi)戰(zhàn)蔓延,托克維爾選擇向新君路易-菲利普宣誓效忠,但他對政局的動蕩始終憂心忡忡。1831年,他和好友博蒙(Gustave de Beaumont)商定,以考察監(jiān)獄為名,前往美洲游歷。研究表明,作出這一決定,并非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 首先,這一想法源自他的精神偶像馬勒澤布。這位富于遠見卓識的政治家一直將美國視為樂土,認為它與陳腐的舊大陸判然有別,代表了人類社會的美好未來和希望。由此愛屋及烏,他對來自美國的客人極為友好——美國派駐巴黎的代表如富蘭克林和杰斐遜等都曾受到他的熱忱款待(事實上,托克維爾訪美受到超規(guī)格的禮遇,也可算是美國人對馬勒澤布這位長者的回敬)。為促進法美聯(lián)盟,馬勒澤布還派遣一名親信擔任法國駐大陸會議的常任代表。此外,他曾經(jīng)也做過規(guī)劃:一旦政壇失勢,被反對派逐出法國,他將選擇美國作為落腳點(他猜到故事的開頭,卻未能猜到結(jié)局)。 其次,托克維爾的計劃也受到姻親夏多布里昂的影響。后者同樣出身于貴族之家,但政治立場傾向于自由派。夏多布里昂較早注意到法國社會民主與自由對立的嚴重問題——尤其是拿破侖一世當政時期,法國人甘愿為所謂平等犧牲政治自由,淪為皇帝陛下“馴服的臣民”,令他痛心疾首。十八世紀末,這位浪漫派小說家曾親赴美國考察(長達一年時間),并有若干著作探討民主政體之得失。夏多布里昂是托克維爾步入政壇的領(lǐng)路人——他最早介紹后者進入巴黎名媛雷卡米埃夫人(Madame Recamier)的沙龍,由此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啟蒙和進步思想——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托克維爾決定訪美:一方面進行政治科學的考察,一方面也借機排遣對政局的焦慮和憤懣。 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托克維爾本人想要近距離了解美國,并試圖從新興的美國民主政治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為根除法國政治中的不安定因素提供鏡鑒。由于法國大革命血腥暴力遺留的陰影,他對“多數(shù)的暴政”這一問題尤為敏感——事實上,監(jiān)獄改革只是一個名頭(他的友人博蒙據(jù)此提交了一份詳盡的考察報告),他在美國所到之處,關(guān)注的焦點始終是新大陸的政府和人民如何既能實行民主,又能防范“多數(shù)的暴政”。 回國之后,托克維爾于1835年發(fā)表《論美國的民主》,大獲成功。他憑借此書榮膺法蘭西學院院士,不久當選議員。然而在隨后十余年時間里,他并未感受到常人功成名就的滿足和愉悅,相反,他依然憂心忡忡,時常焦慮不安。眾所周知,在法國政壇,演講術(shù)是政客的必備技能,而托克維爾對此并不擅長。他思維縝密,但往往陷于自我觀念之中,導(dǎo)致思路不暢,語速緩慢,再加上語調(diào)柔和——在以博取喝彩見長的議會舞臺上,這一缺陷可謂先天不足,使他很難脫穎而出。正如傳記作家所說,他長于文字表達但拙于口舌之爭,因此唇槍舌劍的公開辯論對他而言無疑是一件“痛苦的差事”。緊張之下,他常常為準備一次演講而耗費數(shù)日時間;演講結(jié)束后,他那“緊張而倔強的胃難以做到同步松弛”,導(dǎo)致他“根本無法進食”。即便如此,他的演講仍多以失敗告終,毫無成就感可言。 1848年1月27日,托克維爾在議會發(fā)表他平生最著名的一次演講。在演講中,他以希臘神話中阿波羅神廟女祭司卡桑德拉自況——盡管她做出的預(yù)言日后終將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但在當時卻無人相信。他大聲疾呼:“難道你們沒有感覺到——叫我怎么說呢——一股革命的風波正在蔓延嗎?”并告誡與坐的袞袞諸公:“列位大人,此刻,我們正在火山口上酣睡?!币粋€月之后,革命爆發(fā)。路易-菲利普被推翻(循慣例流亡英格蘭并終老于斯)。革命結(jié)束后,路易·拿破侖卷土重來,當選總統(tǒng),隨后力邀托克維爾入閣擔任外交部長,但后者沉重的心情并未見好轉(zhuǎn)。正統(tǒng)?;逝杉皧W爾良派原以為這位其貌不揚、從未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小個子(拿破侖家族遺傳)是容易操控的傀儡,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權(quán)謀大師。在致博蒙信中,托克維爾寫道:“總統(tǒng)是個偏執(zhí)狂。只要一息尚存,他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帝國夢想?!?/span> 親王總統(tǒng)路易·拿破侖于1851年末發(fā)動政變,改國號為法蘭西第二帝國,自任皇帝(拿破侖三世)。盡管皇帝屈尊向托克維爾示意:只要他像其他人一樣心悅誠服,皇帝不僅既往不咎,而且可以為他在朝中“保留一個很好的位子”,但托克維爾絲毫不為所動。他痛斥拿破侖三世是跳梁小丑,是“一個偉大民族面前……最拙劣的篡權(quán)者”。托克維爾斷言,拿破侖三世這類無恥政客的倒行逆施,使得偉大的法蘭西民族“正在喪失其作為世界思想中心的地位”,并且宣稱,如果波舒哀主教(Bishop Bossuet)和帕斯卡爾造訪十九世紀,他們一定會認為法國正“向半野蠻狀態(tài)倒退”。 拿破侖三世政變使得政局再度動蕩,國內(nèi)外各方勢力摩拳擦掌,內(nèi)戰(zhàn)的幽靈悄然浮現(xiàn)。被解職一個月后,托克維爾在寫給博蒙的信中說,最近以來,他的內(nèi)心一直被監(jiān)禁或被流放的念頭所占據(jù)——“我要考慮一下入獄的可能性……過去的四十年表明,事先為此做好準備并不可笑。我對恐怖之地為自己設(shè)想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安排:一個遭受監(jiān)禁之人,有了書、紙和筆,應(yīng)該不難找到打發(fā)日子的辦法”。果不其然,他的預(yù)言很快應(yīng)驗。拿破侖三世派人將拒不服從的五十余名議員悉數(shù)囚禁于奧賽碼頭(Quai d'Orsay),而后轉(zhuǎn)移他處。其間,托克維爾偷偷送出一封抗議信,后刊載于倫敦《泰晤士報》。盡管憑借巨大聲望他很快獲釋,但自1830年代以來他一直為之奮斗的自由事業(yè)遭遇重挫乃至慘敗,令他心灰意冷。于是,像當年的外曾祖父,他選擇退隱鄉(xiāng)間,專心著述。 但沉迷學術(shù)并未能完全治愈他的焦慮和憂傷——他終身被這種焦慮所困擾,不得解脫。這一“漫長的疾病”,對他而言意味著“無端的折磨,徒勞的躁動,以及巨大的痛苦”(致巴黎沙龍女主人索菲·斯威特切尼夫人書信)。1858年4月,托克維爾在寫給妻子的信中哀嘆:“我迷失于文獻的浩瀚海洋中,以致常常陷入深深的悲哀……在這場大革命的疾病中,有某種特別的東西,我能感覺它的存在,卻無法描繪,也無法分析其原因。這是一種全新的、未知的病毒?!边@一種病毒,根據(jù)哈佛法學院格倫東(Mary Ann Glendon)教授在《論壇與高塔》(The Forum and the Tower: How Scholars and Politicians have Imagined the World, 2011)一書中的闡釋,即對專制權(quán)力的絕對迷戀——從羅伯斯庇爾到拿破侖,無一例外。 在托克維爾身后出版的《美國游記,1831-1832》中,“荒野十五天”堪稱名篇。在這篇頗具夏多布里昂風格的游記結(jié)尾處,托克維爾記錄他和博蒙離開晶瑩剔透的卡斯河(Cass River)不久,便“來到一個有幾條小路分岔的地方”。他們隨機選擇了一條小路,但對自己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完全沒有把握,因為“這條小路似乎快要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然而,“正是在這深沉的孤寂中,我們突然記起1830年法國革命,革命一周年才剛剛過去……戰(zhàn)斗的嘶喊和硝煙,大炮的轟鳴聲,火槍的齊射聲,可怕的警鐘的鏗鏘聲……當我抬頭環(huán)顧四周時,那個幽靈(apparition)已經(jīng)消失不見”。 預(yù)言家托克維爾怎么也沒料到,他年輕時代以為早已被祛除的專制和復(fù)辟的幽靈,到了他的晚年居然卷土重來。這無疑加重了他的焦慮癥,使得他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1859年,托克維爾赍志以歿(《舊制度與大革命》僅完成第一卷),年僅五十三歲。 南京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教授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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