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畫像

王鐸以臨古著稱，一生吃著“二王”的法帖，將手札小字拓展為巨幅大軸，縱橫捭闔，充分展示了晚明時代雄強風(fēng)尚，位列“晚明五家”。王鐸學(xué)“二王”，不僅是標(biāo)榜正統(tǒng)，也是因為在意個人“師承”，獲取筆法正脈，一口一個“吾家羲之”，“吾家獻之”。王鐸的臨創(chuàng)，可謂由正及奇，奇正相生，取法正，強調(diào)入古，創(chuàng)作奇，張揚自我，學(xué)而能變，食古而化。

王鐸臨帖是不拘一格的。所臨虞世南《賢兄帖》，共搜集到八件不同風(fēng)格的作品，可能還有一些沒發(fā)現(xiàn)的。這樣一個“系列”，各見不同，除了因為時間相距而自然生變的原因而外，王鐸勢必出新的壯志和高超的變化技藝才是根本。在王鐸心目中，臨就是創(chuàng)，創(chuàng)就是臨，古人心目中，二者并無絕對的隔閡，無任何預(yù)設(shè)，乃至先入為主的障礙，任意揮灑。從內(nèi)容上來看，有時存在出入，并不完全相同。不難想到，王鐸有時是對臨，更多是背臨，甚至出現(xiàn)了“串燒”——將不同的法帖夾在在一起，有時是無意的，記憶短路，某一段內(nèi)容記岔了，有時則是有意的，將字帖范本中“不佳”的字眼，諸如包括“疾、哀、傷、 痛、患、死、逝、悲、亡、喪、骸、慟、毒、惡、墓、葬、罪、疚、劣、災(zāi)、尸、兇”等有意省去，甚至因此而造成整個文本的無法理解，也在所不惜。

虞世南《賢兄帖》

王鐸選擇虞世南是有一定原因的。虞世南是智永的傳人，智永是王羲之七世孫。言及至此，可以大致梳理一下師承關(guān)系。按照史料記載，“蔡邕于嵩山石室中得八角垂芒之秘，傳書法秘訣于崔瑗、韋誕，以及他女兒蔡文姬。蔡文姬傳鐘繇，鐘繇又得了韋誕塚中藏書，書藝超過了老師曹喜、劉得升。鐘繇傳庾翼、衛(wèi)夫人及兒子鐘會。衛(wèi)夫人傳給王羲之，王羲之又從父親枕頭里偷看到書法秘笈，繼而遍學(xué)諸家，終于登峰造極。王羲之傳王獻之，王獻之傳外甥羊欣，羊欣傳王僧虔，王僧虔傳蕭子云，蕭子云傳智永，智永傳虞世南，虞世南傳歐陽詢、褚遂良，褚遂良傳薛稷，薛稷傳李邕。唐代筆法傳承的另一支，歐陽詢得法王羲之，而后傳陸柬之，陸柬之傳張彥遠(yuǎn)，張彥遠(yuǎn)傳張旭，張旭傳顏真卿、李白、徐浩。顏真卿傳柳公權(quán)、懷素等，及至五代楊凝式?！?/span>”唐代之前的書法師承關(guān)系非常清晰，但也不難看出牽強之意，都是頂尖名家之間的傳承。說到底，虞世南是“二王”嫡脈，時稱“德行、忠直、博學(xué)、文詞、書翰”五絕，必然是王鐸心儀的對象，故而臨學(xué)樂此不疲，一而再再而三地有著超長發(fā)揮，自出新意。

八件臨作可以分為三組。

第一組前三件近斗方形制的作品，更接近臨摹狀態(tài)。扇面可以單獨作為一組，風(fēng)格明顯不同于三個斗方，也異于四件豎幅。四件豎幅為一組，更多地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意識。

王鐸臨《賢兄帖》之一

第一件“儗唐秘書少監(jiān)虞世南帖”是王鐸刻于《擬山園帖》中的作品，故屬精品之作，與范本對照，相似度極高，每行字?jǐn)?shù)基本相同，甚至連位置都沒改動，可見王鐸忠實之意?？磥恚蹊I有寫像的功夫，有的時候不想太像，便加以發(fā)揮，既能“入”，也能“出”，才是真正的高手。

王鐸臨《賢兄帖》之二

第二件作品中“世南”二字組并列，王鐸幾乎不在意，自然生變，就是一種本能。可以明白一點，臨創(chuàng)任何作品，先完成了再回頭看，不要因為某個局部甚至某一二字而影響整個情緒，這樣才不會拘謹(jǐn)。等回頭看覺得無大礙，作品可能就留下來了。

王鐸臨《賢兄帖》之三

第三件款字署“擬唐秘書少監(jiān)虞世南體”是王鐸的精心之作。此時王鐸58歲，風(fēng)格已然成熟，任意揮灑，融王、顏、米于一爐，筆力雄肆，連帶自然，收筆干凈利落，止于當(dāng)止?？钭钟洠骸?/span>己丑積雨數(shù)月，殊為郁郁，喜晴，覓得新吳興筆，三弟磨墨，三日竟此卷。”王鐸心情郁悶，可當(dāng)他拿起毛筆的那一刻，一切煙消云散。

王鐸臨《賢兄帖》之四，46歲

第四件扇面臨作，顏和米的筆法更多，尤其是米芾筆意更多。王鐸將米芾的縱意所如變成騰挪跌宕，加入了顏真卿的渾厚凝重，如烏云壓陣，自有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感。王鐸學(xué)米見方，學(xué)顏見圓，學(xué)王而方圓兼得。

王鐸臨《賢兄帖》之五，58歲

第五件更偏于行楷，用筆有草莽之氣。這是將王羲之、米芾拓而為大之后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展現(xiàn)了自我風(fēng)標(biāo)。王鐸十分在意節(jié)奏的收放，筆畫的長短伸縮拿捏到位。從款字來看，是贈予朋友的作品，然而，恰恰又是王鐸一抒胸臆的最佳時機。在新年之夜也不廢臨池，王鐸的勤奮令人刮目相看。

王鐸臨《賢兄帖》之六

第六件風(fēng)格偏向于行草，筆畫粗細(xì)跳宕，王鐸著意求變的苦心見諸字里行間。從單個字來看，字形的夸張錯位有失均衡，但從整體上來看，變化神奇，不可端倪，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筆短意長。雖然氣勢猛烈，但王鐸把握節(jié)奏的能力令人嘆服，至最末一列戛然而止，“遣書”二字給人余音繞梁之感。

第七件是行草和行楷的“混搭”，所謂“破體書”是也，加入大量的“細(xì)筆”，因為“墨法”的巧妙運用，連斷、收放、粗細(xì)、輕重和方圓變化多端，一般書家只有“點”和“線”的運用，王鐸增加了“面”，主要就是筆畫的反復(fù)纏繞，加上墨法，密不透風(fēng)。有時字形就是一個墨團，王鐸要的就是這個墨團。不拘一格，神乎其技。

王鐸慣用的毛筆，大多為健毫。毛筆成為身體的一部分，隨心所欲、縱意所如。崇禎年間，在一封回應(yīng)禮部同僚熊文舉索書的信中，曾自謙不過“兔穎小伎，習(xí)氣難除”，順治初年，陳名夏描述王鐸臨摹晉帖，亦有“天瓢驚兔穎”之句。所謂“兔穎”，就是兔毫所做的彈性充足的毛筆，晉代以來，基本上是書家首選。王鐸充分利用了毛筆的可塑性極強的特質(zhì)，直接在入筆時就把筆畫變的粗重，或者反其道而行之，變得極為細(xì)窄，其后能夠游刃有余。王鐸大幅作品的用筆偏于中長鋒，墨則比較復(fù)雜。技法當(dāng)中，墨法最具偶然性，尤其要考慮紙張因素，臨摹過程中要多嘗試，要設(shè)身處地地體驗和留心。宿墨容易洇化，但王鐸未必都是宿墨。先蘸濃墨再蘸清水和先蘸清水再蘸墨是有區(qū)別的。再者，看印刷品字帖和真跡又有區(qū)別，真跡有層次感，字帖都是漆黑一團。還有一點，“墨”存在古今不同，古人是磨墨，今人多半使用墨汁，多膠質(zhì)而易澀筆，想要出效果，還得磨墨。

第八件又見一變，就是通常所說的“一筆書”，整件作品中的文字自始至終筆畫連綿相續(xù)，一筆直下而成。此法非源于王羲之而是王獻之，是王獻之所創(chuàng)制的“連綿草”。唐代張懷瓘《書斷》稱：“伯英章草，學(xué)崔、杜之法，因而變之以成今草，轉(zhuǎn)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span>第一行偶有斷開，即便如此，也是筆斷意連，第二、三列各蘸一次墨，一氣呵成，大小收放，疏密完美無缺，可見王鐸過人的功力，人書俱老，完全在個人揮灑的大自在狀態(tài)中。王鐸將日期寫在左下處，將簽名單獨放在左側(cè)中段，形成別出心裁的對比效果。王鐸“一筆數(shù)”營造出的獨特序列感和空間感，縱橫有象。

王鐸臨同一種帖，可以產(chǎn)生非常多的變化，首先是熟練。熟能生巧，但太熟了，也容易油滑。貴在巧思，思想決定行動，這才是根本。要找到訣竅，關(guān)鍵是讀帖，讀二王、讀王鐸，看看王鐸怎么臨二王的小字，又怎樣把二王的小字放大夸張。在“入”和“出”兩者之間，如何做足文章。在讀帖的過程中，可以對比黃庭堅的小字和大字的不同，黃的小字學(xué)蘇軾，是繼承，大字就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與王鐸對“二王”的繼承和創(chuàng)造有異曲同工之妙，可以比照，舉一反三。臨學(xué)王鐸作品，有些筆法是不可直接學(xué)的，于其本身是個性創(chuàng)造，于模仿者則是習(xí)氣，究其緣由，王鐸筆法是對王顏米的綜合和夸張，對其筆法的源頭的了解和掌握才是根本，此所謂知其然而更知其所以然。

八件臨作雖然時間跨度較大，但都屬于成熟期作品，技法成熟，功力超人，談不上具體屬于哪一種臨摹方式，實臨或意臨，對臨或背臨，可以稱之為“混臨”，這就是王鐸獨一無二的臨摹方式。王鐸高超的技巧和熟練的功夫，對于書法的摯愛，臨時起意所具備的激情，使他可以迅速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每一筆都可以到達預(yù)定的位置，但又是不同的位置，很多時候是我們想不到的位置。從單個字來看，有輕重、粗細(xì)和疏密對比，從每行每列來看，有一種序列感和節(jié)奏感，從全幅來看，雖然跌宕多變，搖曳多姿，始終有一種整體感與和諧感。草書激越多變，要想獲得整體感與和諧感更難。每一件可以獨立觀摩，也可以兩兩比照，整體上統(tǒng)籌對比分析，可獲取有效的經(jīng)驗，有“入”，有“出”，有“古”，有“我”。

王鐸平生臨作留下來的有三百多件，像臨《賢兄帖》這種“一對八”的臨摹，目前僅見，可見王鐸的變化功夫，令人稱羨，也大飽眼福。

薛元明， 藝術(shù)批評家，專欄作家。 

提倡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