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太奶被二叔抱出來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曬太陽,我的肚疼還時斷時續(xù),倚著奶奶坐在曬得溫?zé)岬氖^上。二叔劈柴,擔(dān)水,修理農(nóng)具,汗?jié)窳艘缓蟊常@時不干活了,央求奶奶:“媽,我讓您去永豐村看看李大丫,您看成不成?” 奶奶面露難色,“媽琢磨了一天了,李大丫生了,媽也想去,可是怕李大丫的婆婆有想法。” “媽,您也成老封建了,我和李大丫清清白白,就是兒時一同長大,李大丫沒爹沒媽了,叫了您這么多年嬸,您去瞅瞅,誰能挑理?” 一聽說奶奶要出門,太奶啊啊叫喚起來。我偷偷白了一眼太奶,李大丫的婆婆怕李大丫跑了,太奶也恨不得用繩子把奶奶拴到眼跟前。 兩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大丫把我和妹妹從矮墻上接過去,說有好東西給我倆。李大丫神色悲戚,一向靈得會說話的眼睛暗淡無光,她把一個舊布包裹打開,里面是兩雙嶄新的繡花布鞋和兩條幾塊布拼起來做面子的薄棉褲。李大丫摸摸我倆的臉蛋,淚光閃閃:“大妞,二妞,好好念書,長大后別忘了大丫姨。” 我把繡花鞋抱在胸前,有些發(fā)愣,村里都傳遍了,說大丫看上了永豐村婦女主任的幾百只牛羊,要嫁給她的傻兒子了。做慣了大丫面前不情不愿,趾高氣昂的情報員,一開始我總是興奮地點醒愁眉苦臉的妹妹,二叔不用再被人惦記了,是我們的了??衫畲笱镜难蹨I讓我的心就像奶奶做的糖菜糖,黏糊起來。 打從記事起,李大丫就總喜歡往奶奶家跑,每次見到我倆總要摟一摟,親一親,這么多年接收的李大丫的賄賂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有時我真希望李大丫和二叔是我的媽媽和爸爸,可村里愛嚼舌根的嬸子總洋溢著一臉看熱鬧的壞笑,告誡我和妹妹,二叔只要娶了老婆,就再也不疼我倆了。 老李爺爺在里屋哎哎呻吟,李大丫顧不上再管我倆,去侍弄最近總喊疼的爹了。 奶奶和二叔下午沒有到田里去。娘倆一合計,給太奶舒舒服服洗了一個熱水澡,把太奶的床單被褥都換洗了一遍。奶奶動員我和妹妹一起給太奶按摩,掏耳朵,剪指甲,又在太奶跟前說了不少暖心的話,太奶終是允了,讓奶奶明天去永豐村一趟。 奶奶就像去看坐月子的親姑娘一樣忙活起來,裝了一百個土雞蛋,去小賣店買了兩袋紅糖和二斤黃燦燦的小米,把打算給我和妹妹做衣服的幾尺棉布,三五斤棉花都從大紅漆躺柜里翻出來,縫紉機(jī)“嗒嗒嗒”響到半夜,一個紅坎肩,一個短夾襖,一個花棉褲就被變出來了。第二天奶奶早早做好早飯,喂罷牲口,趕著一輛小毛驢車出發(fā)了。 奶奶一走,二叔就催促我和妹妹拿出作業(yè)本寫作業(yè)。我磨磨蹭蹭不愿意,書上的字是它認(rèn)識我的多,我認(rèn)識它的少。我一聽老師說話就想睡覺,可一到晚上躺在被窩里我又睡不著了,我把我見過的女人一個個都幻想成我媽媽的模樣,爸爸自然就是二叔了,媽媽抱著我,二叔抱著妹妹。我們一家騎著大摩托,飛馳在村子的土路上,揚(yáng)起滾滾黃塵,村里每戶人家都給我們鼓掌,都在夸這家人可真幸福啊。 黑豆被獸醫(yī)洗過胃撿回半條命這時一瘸一拐走來磨蹭著我的褲腿撒嬌,二叔一把提起黑豆,嚴(yán)肅到臉微微發(fā)紅,說:“大妞二妞,這個家上到太奶,下到這些牲畜,中間還有我們,都指望著奶奶活,可是有一天奶奶老了,你們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好好爭氣,能回報奶奶嗎?你們的生活又該靠誰?” 平日什么都不敢出頭的妹妹大聲回答:“二叔,我長大了,奶奶我來養(yǎng)?!蔽铱粗妹冒l(fā)怔了,指望?奶奶能指望上我嗎?我媽不要爹不管,我的未來還有指望嗎?這些問題讓我糊涂了。 快中午時,奶奶回來了,還帶回了李大丫給我倆的禮物。兩個用白線手套,毛線和碎布縫的布娃娃。我握著布娃娃,好像又看見李大丫那張總被風(fēng)吹、日曬裝點的黑紅臉蛋。我們都急切想知道李大丫的近況,奶奶捂著不說,直到午飯后才拉開話匣子。 “大丫這個女子走到哪里都是個好女子”,奶奶咂摸咂摸嘴,滿臉喜歡,“雖然女婿不大明白,但家里收拾得干凈立整,小日子過得也算和睦。婆婆雖然跋扈,但看得出來對大丫是真心好。大丫奶水足,孩子奶得白白胖胖,傻女婿看著孩子一直呵呵笑。” “大丫過得開心嗎?”被二叔這么一問,奶奶頓了頓,嘆口氣:“受苦人家出身的女子,過日子哪來那么多開心?大丫看見我來了,高興得了不得,眼睛里含著兩窩淚,我知道她又惦記起你了。如果不是你老李叔得癌要錢,學(xué)飛念書要錢,咱們家窮拿不出,大丫本該做我的好兒媳的?!?/span> “媽,我把大丫當(dāng)最好的朋友,大丫的日子能過我就放心了,況且咱家不窮,有大妞二妞這兩個寶貝疙瘩,咱家富得流油?!?/span> 奶奶和二叔哈哈笑了。 我的肚疼總也不好,村里老人看見二叔抓回來的刺猬,讓奶奶把刺猬給我烤熟吃了,可以健脾養(yǎng)胃。刺猬肉是什么味道?會不會特別香?我和妹妹平日的零食只有奶奶的豬菜,如果能嘗點新鮮玩意,真讓人向往啊??晌覀円豢吹酱题孔究蓯鄣臉幼佑侄夹能浟耍棠桃粏栁叶沁€疼嗎,我就搖搖頭說不疼。 休完三天假,二叔要走了。走的前一天晚上,黑豆因為年歲太老了,還是沒有扛過老鼠藥的余威,我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硬挺了。太奶嗚嗚哭泣,又對著我和妹妹啊啊亂叫,我心里憤憤地想:為什么死得不是太奶?太奶是世界上最壞的人。爺爺活著時,太奶什么都舍不得讓爺爺干,總讓爺爺陪著她,輕活重活都是奶奶一個人的,奶奶割麥連晌都不歇,中暑差點死了,現(xiàn)在又怕我和妹妹分走奶奶的愛,奶奶對我們有丁點好,必須加倍補(bǔ)償太奶。有一次我氣呼呼地問奶奶:“奶,你為什么每次都忍讓太奶?太奶對你那么壞,你還對她那么好。”奶奶刮刮我的鼻子:“傻孩子,女人這一輩子忍讓的事多著呢?!?/span> 從小的玩伴黑豆死了,二叔也要離開了。我的心里裝滿了烏青色的云朵,抵抗著瓢潑大雨即將來臨的沖動。如果我有爸媽,太奶就不敢對我和妹妹耀武揚(yáng)威了。我的爸媽,你們在哪里呢?我和雙胞胎妹妹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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